打平伙/杨光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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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天,翟湾的苕货起了一个大早,忙活着往那辆破破烂烂的摩托车上绑骟牛的全套家当。

苕货他爹张骟匠心想,这龟儿子,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以前都是太阳晒屁股了才起床,今天咋起这么早呢?

要说这苕货,在翟湾乃至整个朱集镇,算得上是一表人才,比他爹不知帅气多少倍,看上去就不像他爹下的种。可就是不好好读书,读三个一年级才勉强升到二年级。有一次,张骟匠问三乘以七等于多少,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想都没想,随口说等于十五。张骟匠一气之下,再也不让他上学了,说供他读书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不上学的苕货,天生懒散,干活也不咋样,可他偏偏对骟牛劁狗阉公鸡的行当情有独钟。

苕货十岁出头便跟着老爹走村串户干断子绝孙的活儿。年岁小,骟不得大牲口,但劁猫骟狗的本领比老子干的还神。老子还拿家什背褡裢,苕货干脆随身带一自制的刀片,走到哪里,只要把刀片在火上燎燎就干活,连玩带耍就能完事,捆都不捆,畜生们还没反应过来,便失去了传宗接代的能力。

苕货回头看看他爹,问,今天王集养牛场有几头牛要骟,你去不去?

张骟匠皱着眉头,若有所思,想了好久,说:“去,咋不去。我前些年在牢里琢磨出另外一种骟牛的方法,今天教给你。”

年轻时,张骟匠长得五大三粗,一脸的横肉。小孩子见了,吓得屁滚尿流,直往娘怀里拱,不敢正眼瞧他;不管多么凶蛮多么健壮的牛,只要瞅见张骟匠的影子,老远,四条腿就直打哆嗦,一双眼睛,可怜兮兮地直往胯下看。围观的人帮忙的人,也不觉动了隐恻之心。这时,张骟匠就邪邪地笑,脸上的横肉一垱一垱的,像梯田,心想,再牛屄的孙悟空,你也打不出我如来佛的掌心。

张骟匠从蛇皮口袋里一盘放架的红绳,从腰间的小布袋里拿出一个小铁盒,打开铁盒,取出一个叠得方方正正的布块,摊在手心 ,再一层一层剥开,五层之后,就露出了一把晃着寒光的小刀。那刀,又薄又亮。张骟匠用拇指和食指夹了刀,凑近嘴,吹出一丝一丝令人战栗的冷气。

帮忙的看见张骟匠在吹刀了,一哄而上,有的拿绳子,有的拿块厚厚的破布,趁牛不注意,大家一使眼色,两根绳子就套住了牛的前后脚。同时,破布也蒙上了牛的眼睛。领头的叫一声:“一,二,三,倒——”下面的人一用劲,牛就像一间垮塌的房子,轰地一声,往一边倒去。两个大汉站在一旁,扛着木杠将牛接住,轻轻地放在垫着秸秆的平地上。张骟匠蹿上前去,用一团棉花浸了盐水,往牛卵上一抹,取下衔在嘴上的小刀,轻轻地,只那么一划,一挤,再一划一挤,两个比鸡蛋还大的牛卵子就被他挤出来,扔到蛇皮口袋里。然后飞针走线,再打结,最后用那团棉花再一抹,完事了。前前后后,只要一眨眼的功夫。

牛站起来了,斜着眼睛看着张骟匠,眼里含着满满的怨恨。张骗匠也不介意,收拾好骟牛的家伙,拍拍牛脖子。拍过三五下,牛的眼光就柔和了。张骟匠一只手接过一桶巴黑桃树叶熬成的温水,一只手把温水往牛背上浇。末了,还不忘往牛背上抹一瓶菜油。酒醉饭饱之后,主人掏出二十块钱,递给张骟匠。张骟匠接过工钱,往裤腰里一塞,提着两个白生生的牛卵子,径直回家去了。

2

俗话说,猪不劁不肥,牛不骟不壮。劁猪骟牛都是为了除去牛的繁殖能力,使其性情温顺、利于生长与管理。

骟牛不像劁割猪那样普遍,也没有劁猪那样简单。有一部分公牛是都不骟的,需要骟的,只是少数发情后非常亢奋、难以管束和驾驭的骚犍子。被骟的黄牛相对要多一些。骚犍子发情后,狂躁骚动,寝食不安。在圈栏中,它性情焦躁,不时地绕圈走动和叫唤;放在山上,它不专心食草,满山乱跑,甚至会跑上几十里地去找母牛;劳动时,它任性随意,不听使唤,甚至与主人严重抵触。

骟牛,可以开骟(即用小刀做手术),也可以暗骟。

张骟匠是方家山高骟匠的关门弟子。开骟暗骟,高骟匠都会。

都说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高骟匠也没把所有的手艺都传给张骟匠。他只教张骟匠学会了暗骟中的一种——捶打法。捶打法,就是用木锤捶打牛的阴囊。

苕货骑着摩托车,带着张骟匠。

骟牛不是杀猪宰牛,是细活儿,和卫生院给男人结扎女人节育一个样,眼要尖,手要快,艺要精。

张骟匠问:“王集养牛场的老板是谁?”

苕货说:“书记老堂,还记得不?就是村头开元的大姐夫。”

张骟匠咬咬牙,没接苕货的话。

苕货突然意识到,不该当着的老爹面提到开元,这不是伤人吗?就说,爹,你别往心里去,开元那个狗日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支书的小舅子嘛,成天嚣张得不得了,说个话,嘴上没把门儿的。人收拾不了他,天也收拾不了他?不再骟他一回我喊他喊爹。

苕货话锋一转,问,爹,牛被骟了就真的不能干那事了?

张骟匠说,你个傻逼货,这还用问。打个比方说,光给你一条枪,不给你子弹,那枪能用吗?古时候皇上为什么对宫里服侍娘娘的太监用了宫刑?还不是让他们那玩意儿报废掉,免得惹是生非。

一脚踏进老堂的院门,开元从牛圈里走出来。张骟匠从摩托车上卸下工具包交给苕货,打开牛圈门,伸头向牛圈里看。他看到一头黄色公牛,粗腿长腰龙门角,肚子下吊着一截一尺多长红赤赤的牛鞭,还不停地左摇右摆,见了人,还昂起头翘起上唇,嘴巴里哼哼唧唧,骚极了。张骟匠微微一笑,忽而冷了脸,心里说,狗日的,一会儿夹碎你的蛋子,看你还骚不骚。

张骟匠喝了一杯水,把一支烟往耳朵丫子上一夹,叫一声,开工。

张骟匠吩咐几个帮忙的把牛角死死地拴在树桩上,两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用两根木杠从牛的后腿中间插进去,扛起来,让后腿腾空,后脚不能着地,牛便被控制得动弹不得了。把一把加长的老虎钳缠上布,在牛卵上用力一夹,轻而易举,牛便被骟好了。

一切准备就绪,就等张骟匠下手了。可是,他却迟迟不敢下手去夹。

3

“吃这么多牛卵,怎么就没本事给他婆娘下种呢?那么简单的活,让他搞那么复杂。”

“我要是不出手,他们张家就要断了烟火了。哈哈哈!”

看着眼前左摇右晃像纱布口袋一样的牛卵子,张骟匠的耳边突然回响起这句话。

尽管那人声音小,但他还是听清了,说这话的,是开元。

当时,开元刚刚三十出头,打着单身。他爱看热闹,张骟匠每次骟牛,都不会漏掉他这个忠实的观众。开元说这话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在他说第一次的时候,张骟匠还才刚刚学会开骟。张骟匠知道,开元就那样一张嘴,喜欢开玩笑。张骟匠一笑了之,没放在心上。可开元接二连三地说,张骟匠心里就不舒服了。他心想,狗日的开元,你行!老子骟了你,看你还行不行?

张骟匠越想越气。回到家,他气呼呼地把钱和牛卵往桌上一摔,吼一声:“打一斤酒,弄几个硬菜 ,晚上看到底行不行,我就不信老子这是泥巴做的。”婆娘白了他一眼,默默地忙活起来。张骟匠像一个美食专家,又像一个品酒大师,夹一片牛卵放在嘴里,跟嚼黄瓜一样,咯嘣咯嘣嚼几口,又咕咚咕咚灌几口白酒。张骟匠吃下两个牛卵,喝了半斤酒,趁着酒劲,醉醺醺地爬上床,趴在婆娘身上,哼哧哼哧忙活了大半夜,累得满头大汗,一张破床吱吱嘎嘎地响个不停,直到窗外天色发白才慢慢平静下来。

可是,半年过去了,张骟匠的婆娘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张骟匠泄气了。一闲下来他就想起开元的话,一想起开元的话他就来气。 就在张骟匠万般无奈的时候,他的婆娘却毫无征兆地不见红了,这让他既惊喜又意外。静下心来想一想开元的话,他又开始生起气来。

有一天 ,张骟匠在村口碰到开元,上前拉了开元的手,晃着两个硕大的牛卵,说:“没吃过吧?走,上你家喝酒去,我有话对你说。”开元给两个牛卵晃得晕头耷脑,嘴巴笑到了耳门,连说好好好,酒我出,整整一斤哩。两个男人七手八脚弄好了菜,你来我往地干起来。

喝到酣处,张骟匠停了杯子 ,长叹一声,说:“兄弟,你就帮帮我吧,不然我真个要绝后了。”

“什么?”开元愣了愣,随即就明白了,“行,冲你这‘兄弟'二字,我帮定了。”

开元把凑近嘴边的酒杯放回桌上,不放心地问:“你舍得?”

“舍不得,所以我喝酒呀,喝醉了睡一觉就过去了。没事没事,喝!”张骟匠和开元猛地一碰,干了!

喝酒,开元根本不是张骟匠的对手。喝着喝着,开元渐渐迷糊起来,张骟匠开始阴阴地笑。

他本来是打算开骟的,但又转念一想,两个蛋蛋还是给他留着吧,于是,就用另一种暗骟——拉扯法——前几天刚琢磨出来的。张骟匠找来一块破布片,将开元的卵子包了,又找来一根细绳,一头打了一个活结,另一头系一根木棍,将活结套在开元的卵子上。张骟匠分开双腿,将开元夹在胯下,蹲下身子,弯着双腿,拉起木棍,抵在膝盖上,深呼吸,出大力,脑壳用力往后一仰,肚子使劲往前一挺,咬紧牙关,双手发力,猛地把木棍往上一扯,直扯得满面通红,脖子里青筋暴跳,胯下醉如泥巴的开元疼得浑身一阵痉挛,尖叫一声,翻个身,又呼呼地睡去。张骟匠用手摸摸,左边的那股筋已又软又烂。把绳子换一个方向,再扯右边。开元刚刚还一柱擎天钢筋一样硬翘翘的东西,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焉头耷脑地躺在大腿上,像霜打过的茄子。

张骟匠被抓了,判了刑。

抓他那天,他婆娘哭着闹着要离婚。张骟匠说:“不离。”他婆娘说:“不离?可以,那把我也骟了吧?”公牛公羊,站着屙尿的男人……只要是雄性的,他都有办法,可把一个蹲着屙尿的女人骟了,张骟牛还真没办法。这活,除了计生站的周医生,就只有韩家垭的劁猪佬老猫胜任了。张骟匠笑笑,还笑出了泪。张骟匠不签字,婚到底还是没离成。

张骟匠刑满释放回到翟湾时,儿子苕货已经是个半大小子了。张骟匠咧着嘴干笑着,和大家一一打招呼。张骟匠重又操起了旧业。

4

过了好一阵,张骟匠一咬牙,猛地一捏老虎钳,狠狠地夹了下去,但老虎钳像给牛卵咬住一样,半天分不开。这当口,痛得牛浑身发抖,拼命挣扎,树桩一下子一分为二,断成两截,牛一蹦而起,竖着尾巴,打着蹶子。人们惊叫着四处逃散。张骟匠还没回过神来,就被牛的两只角抵在了身下。

张骟匠死了。死的时候,他手里还握着那把乌黑发亮的老虎钳,两眼瞪得大大的。闻讯赶来的女人偷偷地擦了一把眼泪,又轻轻地在张骟匠脸上抹了一下,张骟匠终于微笑着闭上了双眼……

苕货从此和母亲相依为命。苕货从此继承了父亲家业。

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到结婚的年龄了,却找不到媳妇。苕货没文化不说,关键是他除了骟牛啥都不会,还喜欢吃卵蛋,姑娘见他都做鸟兽散。

骟牛虽能糊口度日,却不能发家致富。别人都变法子捣腾光阴,唯独骟匠苕货和母亲与世无干,依旧靠骟牛过着安逸的日子。再到后来,给牲口看病、干骟活这类事由乡镇畜牧兽医站规范起来干,骟匠成了真正的无业游民,啥都不想干,啥都不会干,四十多的人了,还和母亲歪在几间破破烂烂的土房里。几亩薄地,每年都是左邻右舍帮忙耕作,收与不收都交给老天爷。

村委经过改选,新的领导班子都是年轻人,干劲十足。苕货又是精准扶贫的重点对象,村支书刘兵决定把苕货扶起来,已做过多次思想工作。用刘兵的话说,我就不信苕货是扶不起的猪大肠,糊不上墙的烂泥巴。

眼看快过年了,刘兵带着几个村干部又来了,提着米面油酱,拎着几袋包谷种,牵着三只新品种羊:一只公的,两只母的。刘兵说:“苕货,包谷种我给你买来了,几只羊好好养,要不了几年,你就会养出一大群羊来,每年卖十只,你娘俩就是好日子。”

苕货坐在锅灶前,从灰窝里扒拉出一个黑不溜秋的土豆,一脸苦相,说:“谁说我现在的日子不好?我的日子过的滋润的很,是你们天天来找茬,烦人!”

刘兵看着坑坑洼洼的地面,说:“还滋润,别人都住洋楼了,你们还猫在这土坯房里……”

苕货更来劲了:“咋了,咋了,我就爱这土坯房咋了。”

刘兵说:“快过年了,也置办一点年货吧。别人家都大鱼大肉的,你看看你吃的啥?”

苕货把土豆在地上磕磕,往嘴里一塞,说:“咋了,我这是纯天然食品。”

随来的人很无奈。妇女主任李萍看看苕货手里的土豆,又看看刘兵,说:“苕货,还有土豆没,我拿两个给孩子吃啊。”

苕货抺一把鼻涕,拿起火钳,从灰窝里扒拉出一大堆土豆,塞到妇女主任怀里,说:“都拿走,都拿走,还多着哩,烧一次五六天都吃不完。”

刘兵哭笑不得,放下米面油酱包谷种,说,三只羊关在旁边那间破屋子里,是种羊,值好几千块钱哩。你今天就给那破房盖上个顶,暖和些。太阳出来了就拉出去放放,别一天到晚窝在家里。

第三天,刘兵怕苕货不搭屋顶把羊冻坏,领了几个人,拉着椽子柴草来帮骟匠搭屋顶。老远就闻到了肉香。刘兵心想不好,几个箭步冲进苕货家里。破房正中摆着一张乌漆麻黑的条桌,桌子上一个热气腾腾的火锅,煮着一锅羊肉。苕货母子围坐在桌旁,苕货她妈六七十的人了,吃大米干饭像推土机一样;苕货一手端着一个酒杯,一手全力以赴地对付一个带骨头肉块,专心致志地跟那块肉拼命,用力撕咬着。

刘兵一把拉起苕货,用力掼在墙上,一手指着苕货的鼻子,失声地问:“大酒大肉,哪儿来的?”

苕货张大嘴巴,怯懦地望着大家。

“苕货啊,你可真混蛋到家了。羊你杀了?包谷种你换米换酒了?”刘兵快要气疯了。

苕货娘吃过一块肉,悠闲地剔着牙。

缓过神来,刘兵气急败坏地猛踢苕货一脚。苕货杀猪般捂着屁股干嚎起来:“干啥,干啥,你老管我闲事,你少管我闲事成嘛!”

刘兵直摇头,吼道,把剩下的羊牵上,走。完了又回头说,到村里开会。

开会当然是苕货的事。刘兵直接了当说,苕货把羊煮了,把包谷种卖了,责任在我和李萍俩个包干人,钱我们各人一半。现在的问题是怎样把这个泥菩萨扶过河。

大家一直认为,苕货的问题在脑子里,要从根本上解决事,就得改变他的头脑和生活习性;把苕货娘的低保给拿了,把他家精准扶贫的指标给停了,逼他自食其力。

干脆交给我吧。村主任华伟说,让他到我的砖厂干活,一天让他道五百口砖,除了他生活必需的,把他的工资交村会计保管起来, 不叫他乱用。

关键是让他自己动起来。主任的办法还是没解决问题。他脑子里没活路,给他存下座金山也没用。再说我们都不可能在村委干一辈子。李萍说。

讨论了一个下午也没拿出个具体办法。刘兵一直面无表情。这时站起来说,还是包干制,不过这户除了我和李萍,华伟也加进来, 你的那一户去年脱贫了。对苕货,还是得从牲口上打主意。这混蛋从小对牲口有天然的感情,总比叫他干其他事好办一些。帮苕货搞养殖场。咱们分工,我,常住他家,帮助他日常养殖活计,转变观念。华伟解决三只种牛仔,对苕货技术培训。李萍主要负责苕货娘。大家说的有道理,从现在起,苕货一家的低保和所有救助停发,都集中到李萍那,只保证他娘。犹豫了下,又说,如果有机会,李萍给苕货找个女人成个家,我们都不可能干一辈子村干部照管他。大家哄然大笑。

当然,这个不是工作责任。刘兵补充道。

刘兵拿出了办法, 气氛欢快起来。一个村民代表说,就是,早该给成个家了,女人管男人才最有手段,没个女人,他白吃那么多卵子。

众人哄堂大笑。

对了,这说到点子上了。苕货天不在乎地不在乎,但让他尝尝女人味,屁都是香的,还怕管不了他!

正经些正经些。刘兵见李萍坐不住了,拍拍桌子说。

最后,刘兵拍板说,事情就这么定了。我们要各司其职。这是我们村最后一个贫困户了,大家都加把劲,不仅让苕货目前脱贫,还要让他今后不能返贫。

5

苕货就住在村委会旁边那个小区,书记刘兵搬到村委会住,跟住在苕货家没什么两样。

村委会的计划,昨夜和苕货说了大半夜,咋说苕货都是一句话:不想弄。我过的好好的,你们偏叫我弄这弄那,我气死了。刘兵软磨硬泡,软硬兼施,最后苕货实在熬不住了,说,行,你们叫我干啥我干啥,我要睡觉了。

刘兵起了个大早。

敲了半天的门,屋里像挺着死人一般。刘兵干脆一脚踹开门。苕货娘俩还睡得鼾是鼾屁是屁,死猪一样。

刘兵扯开苕货的被子想抽几巴掌,不想苕货脱得赤条条一丝不挂。他盖上被子,隔着被子猛捶了几下,苕货杀猪般嚎叫,干啥,干啥,人睡得好好的。

昨晚你答应我的,今早起到杨场看苞谷地。

骟匠苕货一把扯过被子,把头蒙得严严实实的,说,谁说来?我没说,种那玩意干啥,谁现在还吃包谷!

苕货,咱不是养牛嘛,咱们种饲料啊。刘兵耐心说。

谁说养牛来,我没说。苕货干脆不认账了。

刘兵顺手抄起一把铁锹,说,起不起,说没说?

苕货一骨碌爬起来,我起还不行嘛,我起还不行嘛。

走出大门,苕货冻得瑟瑟发抖,袖着手,猫着腰。惊蛰刚过,尽管是清晨,已经没那么冷了,只是苕货从不早起不习惯而已。田野里,已经有好多人家整地了。有几大片土地被山东人承包了,盖起了蔬菜大棚。

苕货,你看看,别人都在劳动致富过好日子,你就知道吃了睡,睡了吃。

苕货不屑地看了看干活的人说,我又不想发财,又不想住新房子,干啥受那个苦。

刘兵耐心地说,你不想住新房子行 ,但你不想发财,你和你娘吃啥,你娘要生了病没钱咋看病?

苕货脱口而出,我又不想吃大鱼大肉,我和我娘的低保和村里给的其他救助就够我们吃喝了, 还有六亩地流转的钱,足够了。

从现在起,村里不会再给你们娘俩低保和救助了。刘兵认真地说。

为啥?

我们村二十多贫困户,要么打工,要么包地,都脱贫了,过上了好日子, 县里把我们村低保和救助取消了。

取消了去球, 活人还能让尿憋死。苕货满不在乎。

刘兵蹲下 ,认真地对骟匠说,办养牛场,我们村你是第一户。大家帮你。如果你养牛, 我去镇里的畜牧站帮你办证,全村的牲口看病和骟活都归你管。

苕货有些心动。倒不是想发家致富,而是全村的牲口看病和骟活,那是何等的风光。劁猪骟牛,那可是他的祖传手艺。

太阳升起来了,东方的天空红通通的一片。斑鸠在叫,布谷在叫,麻雀在叫,都在为春天的到来欢呼。

刘兵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转变苕货的思想,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一连好几天,刘兵天天喊苕货的早床。有活干活,没活就到田间地头转悠。大概第十日早晨,刘兵刚起来,就看见苕货早已坐在门口盯着自己的屋门,看样子已等了好一会。

刘兵走过去拍拍苕货,说,走,去朱集吃牛肉面。

苕货睁大眼问,不是平地基修牛圈吗?

今天不平了,吃过饭咱们到地上,你挨个请工准备修牛圈。

我请?我请能有人来吗?

你的事当然你请,欠的人情你以后慢慢还。再说你也试一下别人会帮你嘛。

6

这一天,和风习习,万里无云,正是肖瘫子给苕货挑选的黄道吉日,开工修牛圈。。

刚吃过早饭,门上一下子来了二三十人,自带工具,而且全是壮劳力,清一色的男人。来的人还都不约而同拿一挂鞭炮,有的还带了绸缎被面来披红挂彩。那场面真是鞭炮齐鸣,花红柳绿,好不热闹。

苕货娘也出门了,见人就作揖,觉得自家门上从没这样体面过。

苕货从未有过的春风满面,一个一个递烟。这是刘兵教的第一个礼节。刘兵想到了村里人都会搭把手,没想到来这么齐整。其实,这些年来,苕货父子帮人干活,除了骟牛收钱以外,劁猪割猫阉狗都没收钱,谁不记得呢?

刘兵站上土堆大声喊,大家静一静,苕货是个闷葫芦,三棒头砸不出一个屁来,我替他说几句。大家来这么齐整,说明苕货是值得我们帮助的一个人。只是苕货光棍一个,午饭的事嘛……。

正说着,华伟赶着三头牛两只羊来了。

李萍也来了,还领来了几个妇女,带着锅碗瓢盆。刘兵高兴地喊,午饭的事,大家别操心了。

一连几天,来的人都很齐整,在苕货的旧房地上新修了牛羊圈,又修了三间矮瓦房,骟匠和他娘各一间,一间当厨房。

完工当晚,喝大酒吃大肉。

刘兵把苕货叫出来问,你知道花了多钱吗?

苕货说不知道。

刘兵又问,你知道花的谁的钱吗?

苕货还说不知道。

刘兵沉下脸说,你想一想再回答我。

骟匠苕货想了想, 说,得花一万块钱吧, 这钱是你的钱。

刘兵从兜里掏出本本, 说,不算人工,花了六万八千五佰元,完了你得给我打借条,等养牛挣钱了,你得还我,,人不能白花别人的钱。

苕货眼睛瞪得大大的,张着嘴,好像没听懂刘兵的话。

刘兵又问,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借钱干这事吗?

憋了半天, 苕货说,因为你是村干部, 是书记。

刘兵再问,凭啥村干部、书记就一定要借钱给你?

苕货实在吭哧不出来了,说,反正还不上我就给你一辈子当牛作马。

刘兵重重叹口气,说,今天不说了,我们也喝酒。

7

疫情很严重,武汉封了,襄阳封了,可庄稼人手头上的事却没办法停下来。

苕货,你中午饭吃了吗?

不是和你刚吃过吗?

还有谁没吃?

娘也吃了。苕货想了下说。

刘兵沉下脸看着苕货。

……噢!牛羊还没吃。苕货赶紧出门给牛羊上草。

第二天,没等刘兵说,苕货就按时去喂牲口了。蹬蹬蹬去又蹬蹬蹬回来了,书记,没草了。

没草就去找。

去哪里找?

谁家有草去谁家找。

苕货第一个就想到了华伟。华伟是种粮大户,秸秆肯定多。

回来后又找刘兵,华伟答应秸秆都给我,让我自己想办法拉去,咋拉?

你能找上车就车拉,找不上你就一捆一捆地扛。

苕货出去了半天,还是扛着一大捆草回来了。刘兵望都没望一眼。扛了几趟,天快黑时,门前响起了拖拉机声。刘兵从窗口望去,竟是华伟隔壁张寡妇开着拖拉机,满满拉着一车草来了。

苕货,你过来。

苕货趾高气扬地跑过来。

用人家的车说了多少钱?

不要钱,人家答应白送,还说今后要用车就说一声。苕货满脸热切地等着刘兵表扬,刘兵却一声没吭朝张家寡妇走过去。

张家寡妇边卸车边说,书记,你给苕货办的这事积大德了,连他这号人你都能弄成这样,有本事!

刘兵笑笑,说,你也是,以后能帮他就多帮帮他!

转过身,刘兵就拨通了李萍的电话,李萍,张凤英大苕货几岁?

电话那头停了停,说,五六岁吧,书记你是不是……

你给华伟打电话,我一会到你家。挂了电话。

出了门 ,见张凤英还在码草垛,头上身上都是草。健壮的身材透着使不完的劲。苕货拙笨地打下手,总是码一捆让张凤英数落一顿,还得重新码,弄的手足无措。

刘兵散步在乡间小路,满身的轻松愉悦。苕货在变,尽管这个变化很被动很缓慢,却充满了希望。

刘兵到李萍家时,华伟已坐那里等他。

开车来的,这么快?

不是,今天就在李萍家,跟她商量着写一份精准扶贫的材料。你看一下吧。

我不看了,你办事我放心。刘兵接着说,想不想喝两杯?这些天整治苕货,在苕货家过的那日子真叫吃糠咽菜。

搞定了吧。华伟笑着说。

有些变化,还很被动。

这就好,能让他变一点点就不得了。今天煮只草鸡咋样,我现在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馋了。

每人再来只卤猪蹄。俩人说的都流口水了。

李萍急急地从厨房跑出来,拿着手机说,干啥干啥,你们都发我红包啥意思?

刘兵笑说,打平伙。我们出钱你出力。

知道, 两位领导。草鸡, 卤猪蹄,我还拌了好几个凉菜呢。书记刚挂电话, 我家新华就去办了。

说话间,新华推门进来,提一袋卤猪蹄和一只宰好洗净的大公鸡。

一会儿工夫,饭菜上桌。酒过三巡,都是面红耳赤。

刘兵说,李萍,一个月内你帮苕货把张凤英摆平。

这事不行……李萍说,脸红红的,不知道是喝酒了还是咋的。

为啥不行?

越问李萍越是脸红。问急了,李萍对着丈夫的耳根说了几句,新华又凑着刘兵华伟的耳根嘀咕,话没说完,三个男人轰然大笑。

华伟突然猛吸一口烟,吐一个烟圈,说,正好,正好,苕货从小吃牛卵子长大的,也不是吃素的。一个不怕井深,一个不嫌绳长,就让他们放长线钓大鱼吧……

刘兵接过华伟的话说,我觉得他们有戏,说不定都觉得占了对方便宜哩。你看,苕货吧,看着苕其实并不苕,娶这么精明健壮的女人,觉得占了便宜。张凤英吧,比苕货大五岁,还能嫁个没结过婚的老小伙,吃一回童子鸡,这事,唵……

新华接着说,主要还是你俩给弄个养牛的事,苕货可以干正事了。按过去,张凤英能看上一个骟匠?啥事不懂,进门就得当老妈子伺候老娘。

对了,有一头牛可能就在这两天下小牛。华伟说。

不会在今天吧。刘兵放下筷子。

这个说不准日子,就在这几天吧。

刘兵立马起身穿外套。

咋了,刚喝到兴头上,这就要走。

他怕苕货自己操不了那心。华伟说。

李萍别忘了,一个月,把苕货的家弄起来。刘兵边说边蹬蹬下了楼。

刘兵三天三夜硬是没离开骟匠家。三天里连晚上都要起来到牛圈看几回。

昨晚镇长亲自打电话,叫他去镇上开抗击疫情的紧急会仪。

早上临走,对苕货交待了又交待。苕货也保证了又保证不离开牛半步,一有情况就给华伟打电话。

苕货拍着胸脯大口大气地说,放心吧,牲口的事我比你们都懂。

刘兵走了。

苕货在牛圈里连窝都没挪,守了小晌午。牛一点动静都没有,却听见老娘一遍一遍喊苕货。苕货记得,今天是清明节 ,应该去插清烧纸放鞭。老妈老了,走不动路了。可他更记得书记的话。

娘,书记交待了,今天不能离开牛。

苕货……苕货……娘还是一遍遍喊叫。

村口的大喇叭不停地喊:“拜年就是害人,聚餐就是找死。”

坟地里不时传来鞭炮声。

娘不停地嚎叫,苕货有些坐不住了。

苕货望望牛,又望望母亲,说,今天牛要下崽,不去啊。

苕货……苕货……娘不停地叫唤。苕货再看牛,牛悠然地嚼着草料,摇头摆尾,一点看不出要下崽的样子。据骟匠对牲口的了解,牛应该就在今天下崽,只是迟一会早一会的事。

苕货左右为难,说,娘,别喊了,我马上就去,去去就回来。

8

苕货路上一步也没敢耽搁,赶回来时,累得满头大汗。

牛圈里,牛直挺挺躺着,牛崽头的那一截还在乳牛产道里。苕货看一眼,就知道大牛还有一丝生气,牛犊子死了。他惨嚎一声,跪下身,摊平草堆,熟练地翻转母牛身子使母牛横卧,起身拿两根绳子,将母牛两后肢分别斜向固定,自己一个人翻弄起来。

刘兵开罢会就直奔牛圈而来。看见不妙,大惊失色,飞跑过来,咋了 这是咋了?

刘兵踢了一脚满身污渍头也没抬的苕货,这是咋了,你咋没给主任打电话?

苕货麻利地弄出了死牛犊子,嘴里不停地说,是我来,是我来……

苕货起身,随手找来了一根细长的铁尖器,不停地在牛鼻息牛蹄缝间等处扎弄起来。

母牛渐渐有了鼻息,越来越粗,不一会竟挣扎着站了起来。

刘兵看神了,竟再没问究竟咋回事。

苕货在死去的牛犊子前石杵般蹲了一夜一天。第二天傍晚,李萍找刘兵,说苕货从昨天中午到现在都没挪窝了,不吃不喝,咋办。

刘兵说,你管好他娘就行了,就饿死他吧。

李萍眼睛一瞪,书记说这话叫我咋办。

刘兵还是不当回事地说,不知道咋办就找张凤英去,她可能有办法。

夜幕下,苕货一动不动杵在那,更显得魑魅。

嗨!干啥哩。张凤英在身后大喊一声。苕货没动。

张凤英飞起一脚,想干啥,想干啥。想不开给书记利然些,别人还以为是书记害了你了。

苕货被踢了个狗吃屎,起来嚅动着牙巴骨,又要蹲下去。

张凤英又拉开了踢腿架式,骟匠忙站起身子沙哑地喊叫,干啥干啥,张寡妇你算啥东西也管我的事。

张凤英指着提来的饭说, 吃饭。

我吃不吃碍你屁事。他远走一步坐槽沿上,怕她真来一脚。

吃不吃,吃不吃。张寡妇过来揪耳朵。

苕货说,你走,你走开了我就吃。

张凤英说走就走,顺便拽起已死的牛犊子。

你拉它干啥?

不扯走留下你当先人跪奠?吃你的饭去。

张凤英勿勿来呼啦啦走。苕货又发呆一会,站起来,把提来的饭一点点喂了那乳牛。乳牛已完全缓过来,吃的很欢。喂好三头牛,他听见两只羊又在咩咩乱叫。

9

苕货娘说走就走了。

临走的头天晚上,妇女主任李萍和张寡妇来看她时,她气色比平日里好多了。苕货娘吃过一瓶李萍送来的橘子罐头,还吃了一海碗张寡妇包的鸡蛋韭菜饺子。当天傍晚喊苕货,想吃肉。苕货就去集镇上买了两斤五花肉。半夜又喊苕货,说想吃西瓜。苕货算不上一个好儿子,但绝对是一个很听话很孝顺的儿子。按过去,就算买不到西瓜,苕货也会不假思索地答应,然后漫无目的去外面转一圈,回来再说弄不到。可这一次,苕货第一次没听妈的话,他说,妈,你这说梦话哩,这时季哪里有西瓜。

西瓜……我想吃西瓜。苕货娘不停念叨。

妈,明天我让进城的人到超市给你买,今天大花就要下崽,我不能离开。苕货说的很坚决。

苕货忙了一夜,大花产了小花。清晨,苕货兴冲冲进屋给娘报喜,感觉不对,仔细一看,娘早已四肢冰凉寿终正寝了,眯着眼睛,面色非常安详。

苕货娘没有三亲六党,也没有满堂儿孙。尽管村口挂着“大事小办,小事不办,红事白事简办”的横幅 ,可村里人听到苕货娘去世的消息,大都赶过来了。一个个感慨不已, 都说,真是福寿之人,未受一天罪。

谁见过一辈子没吃过一粒药片子的人!

咋修得这般好命啊……

丧事当喜事办,大家都想来沾沾苕货他的喜气。都说,如今太多人得了太多稀奇病,啥因由让苕货娘如此幸运。连做道场的师父们都感慨不已,那么大的场面,分文不取,新野过来的戏班子也只收了一半的钱。

村医翟开胜捶胸顿足地说:“我行医几十年,这些年就巴望苕货娘吃几片药,可他就是不生病,这妖怪!”

发送完苕货娘, 大家又观看了苕货的牛圈羊圈。三头大牛两头小花,养的光光亮亮。大羊小羔在牛群中窜来跳去,日子是走上正道了。

苕货娘刚圆罢坟,李萍的娘家崔营那边一个养牛专业户给李萍打电话,说有一头牛死活不吃草,兽医站的医生看过一遍又一遍,硬是看不出毛病,说过几天就好了。眼看着牛一天天瘦下去了,好歹要苕货过去看看。

苕货说,不去。

李萍问为啥不去。

苕货说,这么多牲口,我走了没人管。

李萍给张寡妇打电话,叫她过来帮忙照看一会儿牲口。

张寡妇来了,苕货又说不去。

李萍问,咋又不去了?

苕货说,我要给我妈守孝。

张寡妇说,去看看就回来了,碍着守孝啥事了?

苕货还要说啥,张寡妇一只手拎着苕货的耳朵,一边问去不去,一边将苕货塞进了李萍的丰田轿车。

说来也怪,苕货只在牛圈里转了一圈,便认出了那头病牛。掰开牛嘴,抓出牛舌头,拿一块生姜在牛舌头上蹭了几分钟,又把一根明晃晃的尖针在火上燎燎,在牛舌头上扎了两下,冒出一股青烟,渗出一滩黑血,一顿饭的工夫,牛就上槽开口吃草了。

“所以,我说苕货不苕。你看看他看牲口那手艺,真是绝了。慢慢来吧。目前唯一的遗憾是张凤英的事没成,不然张凤英那小算盘一扒拉,要不了多长时间就能把苕货拨拉上来。”刘兵遗憾的说。

李萍感到很惭愧,说:“就要成了,张凤英已经有眉目了,却赶上两头牛一前一后下儿,苕货一根筋,心思都在牛身上。”

“要不等苕货娘过了五七,把精准扶贫的房子分给他一套做新房,把事办了。又不是吹吹打打办头婚,把两人往一张床上一扔,剩下的事他们自己解决嘛。”华伟说。

“谁说苕货不是头婚。这事我们管了,就要管得体体面面,办得风风光光哩。”刘兵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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