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江南岸,在九曲回肠的最曲折处,有一个叫做南湖的村庄。这是一个美丽的村庄,湖烟轻笼,江柳摇村。村庄里有一个美少年,阳光般在田塍上、沟渠边奔跑跳跃。那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少年不知道,他今后会经历那么多的苦难和荣耀;村庄不知道,它正在悄悄地孕育着一个不同凡响的作家。
这个少年叫王世孝,很乡村的一个名字。后来他在深圳《大鹏湾》杂志社当编辑,需要几个名字,同事们给他取了几个,“王十月”是其中之一。我起初以为他是十月出生的,后来他自己证实是六月出生的。倒是有一本著名的文学杂志叫《十月》,同事们开玩笑,说你今后给《十月》投稿就叫“王十月”,给《收获》投稿就叫“王收获”,给《人民文学》投稿就叫“王人民”。这个名字起初只是当编辑用的,并没有用作笔名。那是他出版第一部长篇小说《烦躁不安》的时候,出版社说他的名字不好,太土气,会影响书的销售,他就用王十月当了笔名,从此他就顶着这个大名浪迹文坛了。
王十月只读了初中。他是一个很坦诚的人,多年以后他告诉我,之所以早早辍学,理由很简单,就是没有考上高中。他除了语文不错,数理化外都比较糟糕。王十月虽然语文厉害,但是早年却没有怎么想当作家,那时候他最想当的是画家,而且是想做一个像齐白石早年那样的民间画工。少年齐白石是一个木匠,在家具上雕花绘画,少年王十月则想画中堂画,画成以后挂在农舍的墙壁正中。少年的梦想暂时还没有飞得很远。那时候王十月也许还不知道齐白石,也许知道,即便知道,也肯定清楚那很遥远,无论时间或者空间,所以他无力高攀。他知道的比较切近的是石首城里的王子君,是当时石首画界的王牌,于是投奔到他的门下学习画画。王子君是个行家,告诉他说:“功夫在画外,需要有文学做根基,绘画才会有境界。”王十月又找徐永兵学旧体诗词。王十月是有福的,少年投师,投的都是小城的名师,人品学问,有口皆碑。王十月一直怀念他们。前些年年王子君突发脑溢血去世的时候,我已经到了深圳,把消息转告给王十月,他泪眼模糊,很是伤悲,那绝对是动了真情。王十月出名以后,我也曾经把喜讯告诉徐永兵、王子君两位老人,他们对王十月也是交口称赞,不是说他学问如何,才艺如何,而是说他非常真实、纯良,值得信赖。
早年王十月也曾经和我发生过一点联系。他初中毕业以后,曾经给《石首日报》投过两篇稿子,一篇叫做《做斋》,一篇叫做《喊魂》。那时候我在报社当副刊编辑。据他回忆,我看了他的稿子,给他回了一封信,要他用方格纸誊写了再寄给我,害得他在家乡的小镇调关街上到处找那种方格纸。我也想起来了,那时候我们是用铅字排版的,字数一定要数清楚,所有稿件都统一要求用方格纸写,否则老总不放行。这封短信王十月后来还一字不爽地记得;等稿子见报了,他甚至到报社来过一次,本想见见我,但是到了我办公室门口,看见我在改稿子,居然不敢进来,只在门外瞥了几眼,转悠了几圈,还是走了。未曾想我当年这个小报的副刊编辑,在一个爱好写作的农家少年心里,竟有如此崇高的地位。
那年头,王十月应该还处在少不更事的年纪,满脑子诗啊画的,他或许不是很清楚,这些东西对于他来说,该是多么的奢侈。一个出生于乡村的少年,又只读了个初中,生存的艰难不言而喻。不久,生活就向他展示出了严峻的面孔。他四处奔波流浪,经历了数不清的难以想象的磨难。一开始他想去深圳,但是办不到边境证,因为一个管印把子的官儿不肯给他盖章,这样竟然没有去成。后来一个同学从外面回来了,他在黄石和他的姐夫一起做生意,说是一个月可以赚五、六百块钱。他们做的生意是对鸡进行分割——在批发市场买进活鸡,宰杀后将鸡爪、鸡翅、鸡腿、鸡胸、鸡架、鸡内脏分开出售。同学答应带王十月一起去创业。王十月的爸爸也很高兴,还凑了300块钱给他。他们第一站到了岳阳,无法立足,又转道咸宁,做了几天,看着不行,去了孝感,被开“麻木”(一种当地的人力车)的骗了,吓得不敢久留,最后到了武汉。生意做起来了,还兼做了鱼糕鱼丸卖。可是好景不长,王十月们很快因无证经营被市场的工商管理查了,鱼糕、鱼丸还有十几只鸡统统被没收,还说要罚款,两人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他的同学受此惊吓,心灰意冷,决定回家承包鱼池。王十月则几经波折,在武汉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家时装公司当起了美工。有趣的是他在苦苦寻找工作的日子里,竟不顾阮囊羞涩,花十块钱游览了黄鹤楼。这个愣头小子,在如此严酷的生存压力面前,还不忘沾溉自己的精神世界,说明他心灵深处对艺术、对美的渴求是多么的炽烈。
几年过去,王十月还是到了深圳,只身一人,恐惧、孤独,饥饿,劳苦,酸辛备尝。晚上栖身在宝安区松岗的一幢烂尾楼里,白天出去找工作。在烂尾楼里,王十月直接睡在地板上,后来才和另一个找工作的共一张凉席。这是最底层的中国打工者的生活,其中的辛酸难以尽述。艾芜的《南行记》讲述了流浪汉们钢铁般顽强生存的故事,我想他们都没有王十月们如此的悲苦酸辛。这样过了半个月,王十月找到了工作,在一家造漆厂当调油师,包吃包住,月薪六百。
外面的世界很无奈。王十月在南方积攒了一点钱,就想回家。南湖村,又一次迎来了这个吃尽苦头但仍然以梦为马的年轻人。他回到老家搞起了养殖。但是养殖不好搞,他辛辛苦苦积攒的一点钱又亏掉了,只得再一次背井离乡。这一次,几经辗转,他来到了佛山,这里没有烂尾楼,他干脆居住在一棵老榕树下,苍天做被,大地当床。十来天露宿街头的回报,是让他不仅找到了工作,还当上了一家公司的主管。
王十月真正开始写作,是在这个时候。他的一个朋友叙述过这件事情:“他伏在车间的桌子上,开始写下了他生命中的第一篇小说。当他写到小说中的主人公在临死前唱起《流浪歌》的那一段时,他的泪水汹涌而出,他在工人们惊愕的目光中逃出了车间,趴在床上让泪水肆意流淌。下班后,工友们纷纷来看王十月,问他怎么啦?问他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她们的问候让王十月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王十月对她们说,大雪死了。大雪是王十月小说中主人公的名字。”
作品一篇篇写出来,一篇篇发表,王十月挺顺利的。后来他就被深圳的文学杂志《大鹏湾》招进去当了编辑。确切地说,我知道王十月也是这个时候,那时候我还在报社,王十月没有忘记过去给他回过信、发表过他稿件的我这个小城里的副刊编辑,把他编辑的《大鹏湾》杂志逐期寄了过来。以我的眼光看,那杂志办得不赖,杂志上也有一些他的作品,用很流丽的文字铺排他的童年生活,看的时候感觉是一种大气象。
再后来,我们《石首日报》应命撤销,我被调到文联,正儿八经搞起了文学。我办起了《石首文学》杂志。办杂志需要稿子,还需要票子。我们都没有,都要讨。有一个怪现象是,讨稿子比讨票子要难。不过我指的是石首人写的有点质量的稿子。呆在石首的人更热衷于打牌喝酒或者炒股,看书的都没有几个了,哪还有人写作啊?我自然想到出去了的人,也许他们还会干这种勾当。联系王十月,他很支持,马上给我寄来了他的新作。后来,王十月辞职了,租了房子专事写作。他没有古人那么潇洒,可以没有衣食之虞,专心致志地做他们的名山事业;王十月却要靠他的纯文学写作,在高消费的深圳养活一家三口。但是王十月并不仅仅为了养活家人才写作。仅仅为了金钱,他可以写那些通俗玩意,那些东西又简单又来钱;或者找一份工作——以他现在的名气,找一份待遇不错的工作轻而易举。我觉得他是在做一种试验,在文学边缘化的今天,仍然以文学作为谋生的手段;在以追逐金钱和权力为时尚的时代,以另一种艺术生存的姿态挺拔于世,并用以展示人生的壮美。
渐渐的,王十月在报刊等媒体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很多他的作品,很多关于他的作品的评论。有一次我看《南方周末》,看到上面有一整个版面图文并茂地报道他,而这是我曾经最敬重的报纸;还有一次我看电视,竟然看到央视在播放关于他的专题片,我饶有兴味地看下去,居然在电视画面上还看到了我主编的《石首文学》。再后来,他的中篇小说《国家订单》获得了鲁迅文学奖,他的《收脚印的人》好评不断。他以打工作家的身份,第一个加入了中国作协,还当上了中国作协的执委,做了广东作协的副主席,《作品》杂志社的副社长。
王十月甚至从一个文学人物变成了一个新闻人物。这当然和他打工作家的身份有关系,和他惊世骇俗的生存方式有关系。其实任何人,你给他贴上一个标签,都是对他的片面化,是对他整体真实的一种不同程度的抹煞。我看到他的很多作品就不是写打工的,那同样非常好。王十月还画画,兼习书法,成绩都不俗。他女儿王子零也画画,非常灵性;爱人是打工时候结识的,相濡以沫,举案齐眉,日子过得清贫、宁静而幸福。
所有了解王十月的人都众口一词,他之所以招人喜爱,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文学才华,而是他的谦和,善良,沉稳,包容、敏锐。我尤其看好这些比天赋更加可贵的品质。我一直对他非常感激,当年就是他力促我离开体制的,我南下深圳的火车票都是他给我买的,他这一张车票,展开了我十年来意想不到的另一段丰沛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