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桥
这座桥,她走得千回百转,她以为隔在他们中间的,是不可言说的身份,是不得不归的路途,是这十余米的断桥,她哪里知道,在这个朝代,鎏金书写的梁祝二姓永不可能出现在暗金底纹的红纸上。“梁兄,英台家中有一九妹,与英台品性相似,与梁兄恰成一对,不知梁兄可有意求取。”
当一个女子悲哀到用另一个女子来打动自己的心上人时,她不过是太爱眼前这个人。
“梁兄,那英台就替你定下了,来年定要记得来上虞祝家庄。”
远处,天边残存的几许光,苟延残喘地贪恋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刻。
祝英台终也不得不从桥上离开。
归途的马车上,她频频撩帘向外看去,她分明知道,她什么也看不见。
我忍不住开口宽慰她,可似乎当久了马文才,一开口,便浑然是纨绔子弟所特有的语气。
“你也不必如此伤怀,只需耗上几日,再另寻个玩伴,很快,就记不得了。”
人间的岁月那么长,哪容得这些个小事都在生命中耿耿于怀。
祝英台并未理会我,我知她在想什么,临行前,她将一个女子,许给了梁山伯。
上虞
待到上虞后,休顿几日我便返回贸阝,再之后,我便依循父命去祝家提亲了。贸阝太守之子,马文才的未婚妻,自出生起便定下是上虞祝家的女儿。
提亲后,祝家上下忙着筹备嫁妆,忙着计算祝马联姻后的利益,忙着将女儿妆扮成马家权势下的女主人。
祝英台对我越发冷淡,以前在书院时,她对我也是冷冷淡淡的,不过她惯爱嘲讽我,嘲讽我整日青碧色的衣衫在人群中晃悠,嘲讽我胸无点墨,到最后,她迷恋上了沉稳,有才华的梁山伯。
快入秋了,祝英台整日死气沉沉地,穿着毫无生气的缃色衣衫,满目怨恨地看着我,看着窗外的落叶。
我知她恨我,可她更恨的,该是那个应诺不来的人。
听说,梁山伯高中状元了。
听闻瑾瑜将要娶妻,妻是当地有名的大户的闺秀,江氏。心中悲喜难辨,只想着去寻他喝上几杯。
入秋还是有几分凉意,我想我为了取暖多喝了几杯,一条蛇,靠着人间的酒去暖那本该冷血的身子。
趁着醉意,我竟问了祝瑾瑜一个我想了百年也无法明白为何要问的问题。
“你娶江氏是因为爱她吗?”
祝瑾瑜愣了半晌,脸上浮起的醉意在牙白色的衣衫下更加明显。他许是从未想过我会问这个,后来,过了很久,我才听到他的答案。
“你若是女子,我便娶你,你不是,我就娶她。”
我不懂,历经人世才几年的青蛇不懂,我想原来的马文才也不懂。
梁山伯死了,我没有去探究,原因如何已经不重要了,离开的人也回不来了。
九龙墟
我答应嫁给马家,祝氏一族想要的,祝英台已经给他们了。
料想天公也不想成全这段姻缘,在去贸阝县的路上出了事故,不得不绕路由九龙墟而行。
山伯,也许你没有骗我。
我看见了一处山坟,简陋到只有一块碑,坟应是新的,暂时还未见到野草蔓蔓。
我死了。死在了梁山伯的坟前。
后来,所谓梁祝化蝶的故事,我也难以知晓了,我只知道,意识模糊前,我又看见了青碧色的衣衫。
梁宅
梁山伯死后,梁家更显破败,后院中两鬓斑白的老妇人,似是一夜更加憔悴。她死死盯着手上的一封书信,一封他的儿子向另一个男子表明爱意的书信。
青蛇
我在这桥下,睡了约莫百年之久,其间醒了睡,睡了醒,恍恍惚惚,许久都未见过湖上的天光了。
我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天气也似今日这般,灰蒙蒙的天,绵绵不绝的细雨,一点点地揉进白蛇的心里。
那时的她撑着八十四骨紫竹伞,妃色的衣衫突兀在这天这桥这景里,似是烟雨画卷中最不和谐的一抹身影,但也因着她,这毫无生机的景,才活了过来。
她说她是素贞,以白为姓,白素贞。初听这个名字时,我料想白蛇定是识过诗书,再不济也偷听过迂腐顽固的夫子说着旖旎多情地诗词。毕竟,白素贞这样好听的名字,这样念来在唇齿间流连不去的名姓,我是断断想不来的。
在我行走人世的那些年,好像也在某个叫做书院的地方识过诗书,可我至今也不能替自己取个让人听来便念念不忘的名字。而在我记性不好的脑子里,听过最好听的名字像是瑾瑜,名字的主人告诉过我,意为:怀瑾握瑜。
此时,我们所在的亭子里,隔了当日的断桥稍有距离,而白蛇却魔怔地笃定,那桥上的素色衣衫的男子,是她寻了千年的恩公。
我眯了眼瞧去,那桥上执伞而立的少年,我也好像在哪见过。许是这千百年来,我偶一入世时,遇见过,恰巧还欠了他什么,这才稍有些记忆吧。
白蛇迷恋上了许仙,那个在她眼中,拘谨守礼的少年。她向天借了一场雨,阻住了许仙归家的路,也困住了她自己。
后来,一切如白蛇所想,步步为谋,他们终于在白蛇幻化的府邸成亲了,婚后还颇有理想地开了家医馆,施药救人的保安堂。
很多次,我问过白蛇,为何她对许仙这般好,她只道报恩。可我仿若在她眼中看见了缱绻柔情,尤其是有了身孕后。
许仙对白蛇,很好。呵护备至,温柔体贴,至少在白蛇眼中是这样。可那样温柔呵护下的一丝暗藏小心翼翼,那蓝灰色衣衫的主人眼中潜藏的精光,白蛇也许看得到,也许她并不想看到。
许仙被法海抓走了,一个住在金山寺的老和尚。白蛇不顾她那因怀孕而笨重的身子,即将临盆那天,我搀着她,去了金山寺。
一千零九道台阶。白蛇步步叩拜,声声高呼,只求法海放了她的丈夫。然而金山寺的大门始终禁闭,一如法相威严的佛,不为尘世所动。
水漫金山。这是我混沌百年来做过最为快活的事,法海老和尚终被逼了出来,他打伤了白蛇,却也没能保住金山寺的一众僧人。
白蛇生了,是一个男孩,是人。
她说她想见许仙。
白蛇
我是一条白蛇,在紫竹林中,修行千年,终幻人形,为得仙道,受观音大士点化,凡尘走一遭,偿还恩果。
我在西湖的断桥上见到了一条爱穿鸦青衣衫的青蛇,她分明只有五百年的道行,可眼中却透着深谙世事的苍凉。
我告诉她,我叫白素贞,一个从某位大家闺秀处偷来的名字。我还告诉她,我来人世,是为了寻找千年前的恩人。
看到许仙的那一刻,我窥探到了他的前生。我没有看见千年前救我的牧童,我只看到在一处秋意盎然的庭院中,萧萧落叶下,小亭中有两个男子在饮酒,后来,青白衣衫的男子醉了,牙白衣服的男子清醒着离去了,独留下醉的人醉在梦中。可就算是不谙情事的白蛇,也在那双看似清明的眼眸中,看见了无可奈何。
我告诉一旁心不在焉的青蛇,那桥上素衣的少年,是我的恩人。
我施法下了一场雨,我,许仙,青蛇困在了船上。
青蛇依旧心不在焉,我偷偷看向许仙,他低头躲闪的眼中,似是有一抹深绿。那是历经年岁变迁的绿,那是枯干了的,封存在柜中的草药,褪去年少无知的青涩,骨子里都能渗出黑色的绿。
我不知道我的眼中有没有嫉妒,我的脸有没有因为他而扭曲,我端起在脸上的微笑有没有僵硬。
后来,我开始穿各种如血般浓艳的红,直到那红可以盖住他眼中的绿意。
我开始迎合他的一切。
他想施医,我盗来官银为他开医馆。他想扬名,我陷害施药的道士,为他寻来可治疫症的良药。他想要子嗣,我便有了身孕,一个妖,有了人的孩子。
可我终究没有在他的眼中,看见红色。后来,我爱穿牙白的衣裳了,初见他的那段岁月,他爱的颜色,只是他很久不穿这种白了。
临死前,我生下了许仙的孩子。
我告诉青蛇,我想见他。
我知道青蛇会替我杀了他。
许仙
清明那天,我站在桥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不经意间,看见了不远处亭上的一袭绿衣。
我想走向那个亭子,可自身的处境,双脚连迈开步子都不敢。
年少时家道中落,后来父母双亡,如今寄居在姐夫家中,日日仰人鼻息。
下雨了,我不得和那亭中的两位姑娘共乘一船。我又看见了那抹绿,她漫不经心地看向船尾,流转的眼波从未停留在我身上,偶一触及的目光中,带着一股看清一切的透彻,但我想,她可能什么都没看清过。在她身侧的,是一位妃色衣裳的女子,面露微笑,大方端庄,她许是一位大户人家的小姐。
她说她叫白素贞。
我不敢开口,我怕自小沾染的那股子市井气味儿惹得她们嘲笑。
自小游离在亲友间学会的察言观色,我看出,那白家小姐似对我青眼有加。临别之际,我趁机留给了她一把伞。
后来,我如愿娶了她,虽然我还能看见那抹绿色,可为何痴迷于这绿,我从来不知缘由。
婚后的白素贞对我愈发体贴,而我为了所求,也对她百般逢迎。
端午那日,我发现我枕边的妻子,不是人。她是一条蛇,一条白蛇。死过一次的我,醒来后记忆清晰,可却装得浑浑噩噩。后来,机缘巧合,我遇见了法海,因为保安堂施药救人,因为白素贞治好了村民疫症而香火寥寥的金山寺主持。
在白素贞临盆之际,我们合演了一场戏。
后记:
待我寻到许仙时,他已被法海封了七窍。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口不能言。
我笑着看向他,笑着笑着眼中慢慢被红色溢满,白蛇一定很开心,许仙这一生,最后的时光,檀色的衣衫上,他的眼中,终于能有了红。
“许仙,你不是他。”
睡在西湖底下的那些年,湖底一个住了不知多少年的老妖怪告诉过我,每每我睡了的时候,口中总是喃喃不断地念叨着一个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