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晚上八点,母亲的电话会准时响起,约舞的时间到了,看着她换上舞蹈服,拿上水杯和手机,慢慢悠悠的下楼去跳舞,我就特有成就感。
城里老太太习惯的生活方式,对于我的母亲,只有我知道,得来有多不容易。
母亲是地道的北方农村妇女,从我记事起,我们就生活在姥姥家门口,父亲因为要儿子,从部队主动复员回来,农活做不了,战友们帮他找了份工作,干不了几天就又跑回了家,彻底当起了农民。
姥姥心疼唯一的女儿,带着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缺衣少穿,让我们一家搬回了姥姥家所在的小村子,父亲就此成了名义上不是实际上就是的上门女婿。
都说好男儿不做上门女婿,我父亲根本就不是好男儿,也不是上门女婿。但他好像特别在意自己生活在老婆娘家这件事。
每次父亲不顺心,破口大骂时,他都会先从母亲骂起,接着骂母亲的家人—什么一家子没一个好东西,然后再骂兔子不拉屎的地儿,虽然父亲出生的村子和母亲的娘家仅相隔20公里,可在父亲心里一个是生养他的黄金屋,一个是寄居求生的荒草地。
父亲和母亲吵架,或许因为母亲去集市上买了凉席回来,没事先量好尺寸,凉席买小了,父亲回来埋怨母亲,两人发生口角,互不相让最终演化为大打出手。
当兵出身的父亲三两下就把母亲打倒在地,轮圆了拳头,打在母亲的脸上、头上、身上,他嘴里的谩骂和诅咒一点都没有受到拳头的影响。
或许母亲给父亲买了一件衣服,他不喜欢,开始摔东西骂人,母亲还口,父亲冷着脸跳起来,上去就是一个嘴巴,把母亲打倒在地,母亲爬起来抓上几件衣服,要离家出走,父亲死命阻拦,拉扯中母亲再次倒地,父亲拖着母亲往家里走……
又或者家里的东西不知道放在哪儿,父亲一边翻找一边骂骂咧咧,母亲气冲冲的来帮着找到,顺便说上一嘴:山上抓来的,什么都找不到。
父亲嘴上从来不肯吃亏,东西一摔,瞪着眼大声骂起来,谁也不愿意赶紧离开,他们很快又撕扯在了一起,尽管每次母亲都占不到半点便宜。
眼看着家里的战火要烧起来,我无数次在心里默念:
妈,求你别说了。
妈,求你快走开。
妈,求你说点软话。
可我的母亲从不说软话,即便被父亲骑在身下暴打,我听到的永远是:你有本事今天就打死我,你不打死我,你就不是人!
诸如此类的,火上浇油的话,张口就来。
我家就在马路边上,很多次,当我高高兴兴的和同学一起从学校回来,迎面正赶上,我最亲的两个人大打出手,我的老师会加入拉架、劝架的人群,我的同学就站在旁边看着我的父母,也看着我。
从那时起,我就特别喜欢一个词语:缝隙,如果老天爷真的能从地下为我裂开一条缝隙,我定会毫不犹豫的跳下去。
小学期间,有很多次,我被从课堂上喊出去,让我去找离家出走的母亲,还好每次还算很快找到了她,她一个人趴在姥爷和姥姥的坟上,哭得死去活来,手里还拿着农药。
又一次打仗的第二天一早起来,发现母亲不见了,全村人四处找她,我和妹妹跟着大人们满山遍野的哭着喊妈,从清晨日出到日暮黄昏,眼看着我们都要绝望的时候,亲戚在一座山上的一颗树下找到已经把绳子搭在了树上的母亲。
我读小学五年级的那个秋天,我和要出嫁前来做客的姑姑去集市上买了很多好吃的,高高兴兴的回到家,才听说白天父亲和母亲又打了起来,母亲吃了老鼠药,正在灌肠……
我应该算是个特别幸运的孩子吧。
那些年,我的母亲有过数次自杀的经历,阴差阳错每一次又活了回来,我没有成为没妈的孩子。
都说外嫁的女儿容易受气,我的母亲就在娘家门口,依然没能逃脱挨打的厄运,我亲眼所见几个长辈面对被打肿了脸的母亲说:
他能干,肯吃苦,没有坏心,将就着过吧。
谁家不生气打架?
过日子,哪有马勺不碰锅盖的?忍忍就过去了。
你不看僧面看佛面,离婚了,孩子怎么办?
我的舅舅们对暴打姐姐的人的纵容令我至今都无法理解:
平常吵架、生气,母亲回到舅舅家,最终还是要被劝回到自己家里好好过日子。
即便母亲差点自杀,舅舅们依然没对父亲给予正面警告。
说得最重的话也只不过一句:如果我姐死了,有他好看的!
母亲没有亲姐妹,每次打完仗,她都感叹无处可去,别人有娘家可以回,她的娘家就在咫尺,回去了还是要被送回来。母亲会在挨打之后搬到另外一间屋子里,和衣躺在床上,不盖被子,不吃饭,不说话,什么也不做。
父亲一开始自己做饭自己吃,不理睬母亲,母亲就一直躺着,我们姐妹大气不敢出,一边观察父亲的脸色,一边偷偷看着母亲,怕她又离家出走。
我们放弃了玩耍,放弃了高兴,也一并放弃了属于我的小自信。
父亲和母亲打仗后,一天左右处于冷战期,一天过后父亲开始向母亲靠近,先是把饭端到身边,然后把母亲使劲扶起来,硬把筷子往母亲的手里塞,再然后把饭喂到母亲的嘴里……
这样的把戏我看了一次又一次,看了一年又一年。
第一个步骤完成,我都可以清晰的知道下一步父亲会说什么,母亲的反应是什么,走到哪一步母亲会突然笑了……
只要母亲笑了,我知道这一场暴风雨又过去了,那时候我特不喜欢暴风雨过去的感觉,我甚至偷偷地祈祷 ,母亲永远不要原谅父亲,因为只有那样父亲才不会再一次暴打母亲,我们也不会再一次因为拦着父亲,被踹倒在墙角。
这一套,我了如指掌,应用起来更是得心应手:生气—冷战—哄劝—和好。
曾经我最看不管的在父亲和母亲身上发生的事情,差点被我原封不动的复制黏贴到我的婚姻里。好在,我不是父亲,先生也不是母亲。
但是,几十年过去了,母亲遭受的暴力,像心魔一样刻在了她心里,也顺便种到了我心里。
我从来不和别人提我的父亲,就像他不存在一样,其实他一直都活在他的生活里,我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后,也曾想和他和解,以为他老了一定会有老人的样子。
要命的两个月相处,他“旧病复发”,白天和母亲在我的家里,当着我一岁多儿子的面大吵大叫,下班回家找茬和我吵架,不顾及一切在阳台上大声咒骂……
他回了老家,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自此,我才知道我有多幼稚,为我这些年在心里用意念美化他感到可笑。他是我的父亲,至今也是我母亲名义上的丈夫,但他们已经差不多分居了十年,母亲从来不提他,即便他喝酒喝多摔成了脑震荡;我也不提他,虽然会拿钱给他生活,但我真的不愿意和他生活在一个屋檐下。
就像现在想到他,我的耳边依然充斥着:蠢货、笨蛋、又丑又懒、干什么都不行的赔钱货,烧钱的机器,赶紧还钱,要不是因为你……
我的母亲,用她朴素的想法,咬着牙供我读书,很多次早晨要上学走,学费还没凑够,也有好几次一早母亲和我骑着自行车去亲戚家借钱……在我家里借钱等需要和别人打交道的事都是我母亲出面,父亲从来都是躲在后面,等着事后诸葛亮,找到不顺心的点使劲抱怨一番。
我的母亲,六年前因为类风湿关节炎严重发作,濒临卧床,我把她接到了我身边,经过系统的治疗,尽管依然要忍受疼痛的折磨,但她终于可以像个城里的老太太一样,跳跳广场舞、打上几圈牌,带带孙子……
父亲在家里为了几亩包出去的地,在电话里大发雷霆,母亲什么也不说让他自己处理;
我们三口之家的事儿,她从刚来时的担心、忧虑,到现在已经修炼得不发表任何看法,不提任何意见。
从生活的泥沼中走出来的母亲,曾经企图用自杀与家暴诀别的母亲,终于微笑着活出了老人的超然和淡然。
至于那个给她带来伤痛的男人,在这一世,他们终将在余生里各走各的路,如果说还有牵绊的话,就是他们曾经一起生养的三个孩子。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