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故人之书》时,在今年元月二号。
那天天气特别好。顺着窗格,阳光投射到旧桌上。屋里有些冷,不过没有傍晚凛冽。我坐在电脑前,打上最后一个标点,并不多兴奋,脑袋瞬间放空。
四个月时间,廿一万字,像到很远的地方拜访朋友。一路走回来,不断穿过陌生人,去寻找朋友的住址。我陪孔子周游过一阵,在江畔见到屈原的憔悴,在广莫之野听庄子吹口哨,去牢狱中看望司马迁,到庐山和陶渊明、颜延之喝酒……
当历史现场的气氛包裹住你,会产生许多微妙的体验。我不是在研究,在论述,而是在体验。任何文本,没有沉浸式的体验,也就成标本了。我相信,99%的人死后都会成为标本。假如几万年后人类还在,你我可能是以科学研究的形式躺在后人的解剖台上。他们会小心翼翼,会战战兢兢,但我们和一般动物没有差别。因为,他们不知道我们是谁。除了会思考的价值,我们不如一只狗。后人好心,还把我们当做人,赋予已死亡的生命的尊重。
唯有体验,使生命状态鲜活而冷峻。
我希望很多人在说庄子、陶渊明、杜甫这类人的时候,多关注他们的难处。因为精神困境,使他们和我们不一样。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做不到。你是要靠借米生活,还是想出入相府?你是要赊酒来喝,还是出任地方官员?
做不到,因为受不了。
王维写过一篇《与魏居士书》,把嵇康、陶渊明损了一遍。在他看来,这二位是不识时务的。督邮来视察,你折个腰,不就有酒喝了么?
说得对啊。李林甫宰相作威作福,先看任人唯才的张九龄不顺眼,张被贬到湖南,后来把一届科举的考生成绩作废,其中有个考生叫杜甫。王维的右拾遗官职就是张九龄推荐的,然而,这位王右丞似乎对体制特别钟情,他不仅没有帮助张九龄,还写过一篇称赞李林甫的诗文——这不就是《与魏居士书》体现的人格么?当孟浩然和张九龄患难与共之时,右丞大人正在庙堂之上应酬唱答,他连明哲保身都算不得!
你看,王维就受不了。钱理群教授所谓“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结合王维一边要官,一边要山的一生来看,也特别适合这个称号。他这样“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人都受不了,何况更多不如他的人呢?
《故人之书》所写的人,大都是失败者。中国戏剧大都以圆满结尾,借鲁迅话说,这是自欺欺人的瘾太大。因为出版需要,从这廿一万字中撷择了十篇,共七万字。当初,版君问封面用什么色调时,我选择了冷色。并不是冷色显得高端,而是因为冷色是他们命运的结果。
这色调,也对应了写作时的季节。十二月份已很冷,我在书桌前汇织,手腿一直冰凉。
写《最后倾诉》时,我母亲来到房间里,坐到床上,要给我焐被子,等我写完。我让她回屋,她不肯,执拗了好些时候。我只能说,你在这儿我写不出来,她才嗔笑挪出被筒,整理好,一边让我别熬太久,一边返身回屋。写《客从何处来》时,我父亲也过来看看。那时,我没有和他们说要做什么,他们只知道我在写,别的就不清楚了。
我父母的知识水平很低,小学没有毕业,但仍然有人以为我母亲上过高中。其实我知道,那是前些年她去合肥照顾姑奶一家人时受到的熏陶。他们家的精神结构,有一半是中国的,另一半是日本的。爱干净、做事守规则、待人谦恭,我欣喜母亲以这种方式,获得“高中”的学历。她发消息,习惯把你写成“您”,包括发给我也是。我跟她说,对晚辈不需要心字底的,她仍然会那样写。
放心,是安慰,也是尊重。心有灵犀、心意相通、心心相印、心安理得,因为有心,我们才打通了很多阻隔,情感体验更加敏锐和熨帖。因此,历史也不再是尘封旧事,故人未死,凛凛犹在。
——小子不敏,心向浩德。谨以此书,慰我亲故。
谢谢读者一直以来的关注和支持,电子书已在豆瓣阅读上架,请大家批评。喜欢古代文化、古代文学的朋友,详情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