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家小姑娘叫苒苒,今年8岁。一放学就攀爬小区的树木,追赶别家孩子嘻闹,还动不动给别家孩子惹哭兮兮的。
苒苒走路压根不是走,是在跑,一阵风一样,十足的假小子。她姥姥动不动骂她,一点不像个女孩子。
有一次小姑娘冲着姥姥吼:你女儿把我生成这样的,我为什么要老挨你的骂?我哪有错,我觉得自己好好的,你偏说我这不像那不像,我为什么非要听你的像个女孩子?我本来就是女孩子。
她姥姥被她说的一愣一愣的,片刻老人家大怒,撵着要揍她。恁费好大力气,跑得气喘吁吁,终是没撵着。苒苒很有个性,她依然如故,全然不顾姥姥打骂。苒苒爸妈出外打工,她住姥姥家,有姥姥照顾着日常生活。我总是对这小姑娘产生好感,可能感觉到她就是我小时候的影子吧。
我很小的时候,也像冉冉,天生的淘气。我爸很严厉,我淘气的天性被爸爸的打骂镇压下,只剩下残渣。在他们大人的灌输下,我觉得自己的性格是一种罪过,非常自卑,我尽量学做他们眼里的女孩子。
那时家穷,糖果过年才有的吃。我的姨舅多,表哥妹们也多,平时走亲戚,谁家盘子摆出的糖果,表哥妹们蜂拥抢着吃,拿,揣。我不敢,我想着我爸妈嘱咐,要像女孩子学着矜持点,不要给别人坏印象。于是任嘴巴垂涎直淌咸水,直勾勾的盯着果盘底朝天,到末也没勇气挪动半步。回家的路上,表哥妹们高高兴兴的讨论着糖果啥味道好吃,啥味不好吃。我却品着一肚子辛酸味,独自落寞,独自难过。别人都可以要自己想要的,我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我一做什么,爸妈就骂不像个女孩子。那时我被这苦恼的问题困扰着,折磨着。当然,那时我不会说苒苒吼出来的话,也不敢。只能像郑人买履一样活着。虽然我刻意学着像女孩子,但秉性是难受控的。 我也爱爬树,爱打打小架,爱徘徊人家门口,看看人家电视机开了没有,那看半截的《白领生涯》实在太好看了。我家没有熊猫呀,我对熊猫黑白电视机好奇,好奇也有罪?好奇也能当贼么?那家有电视的人恰恰说丢东西了,又有人说看见我呐,鬼鬼祟祟的在他们家门楼瞅着。
那时的春夏之交,雨水真多,满塘满堰都装满水。放学路上,我独飞。雨水蔓过麦地沟,窄长的地沟里,水缓缓流淌,半大不小的鲫鱼,游下一个麦地沟缺口时,白花花的鱼身子扑哧挣扎一下,再哧溜一下顺水流滑下去,我急忙脱鞋,赤脚,卷起裤管逮鲫鱼,一个人逮到中午。村民路过,指点,假小子一个,不怕麦林蹦出塘里跳出的水猴子把你叼走?
其实假小子是贬人的,我知道,我不想惹事儿,管他们怎么说。有时你不想惹事,并不是说你就没事儿,它事儿总能像无形的大手拽上你,拽的你哑口无言,因为就你给人不安分,就你不像女孩子。别家女孩放学都回家,就你野麦地沟逮鱼,浑身泥水,像个流浪三毛。万一有好歹,咋办?死都不怕,你还怕啥?其实我脑袋根本没有死亡概念,我怕啥?我还是个大人眼里的孩子而已。为止,我蒙了很多冤,受了很多委屈。
有一年秋天,村西老丁婆的南瓜被人破坏了几个,不知是哪个淘气鬼用小刀给南瓜剜一个三角形洞洞,又用剜下来的三角形给洞填回去,还给糊上泥巴伪装,看似很好的南瓜摆瓜地里。后来老丁婆把瓜拧回家才发现端倪,瓜里面全烂掉了。
老丁婆抱着瓜气咻咻的,挨家挨户寻问。老丁婆问到我家时,我爸立马牛鞭子一挥,吓唬我,老老实实说是不是你干的。
我惴惴不安地说不是我。我确实有点受惊,回答的语气不够接地气。可能是我爸那暴跳如雷的造势气氛,他以为他凶狠一些,我会如实交待。他眼睛一瞪一瞪的,眉毛都横上了,额头上青筋暴露,我害怕,再说我也不大呀,十一二岁出头的年纪,我能懂啥?
“不是你干的你就赌咒!”老丁婆尖个嗓门叫唤。她把烂瓜放地上,叉着腰,不罢休一样,她非让我对天赌咒。村里好多人围观着,大人,小孩,还有同学。我难堪至极,羞愧至极。
我没干,我赌么咒?这不是便宜了干坏事的坏蛋?我死倔倔地说。琼瑶的《失火天堂》粱凤仪的《红尘有泪》,我都看过,好歹我也看过几本大部头,自认自己肚里有点墨水,怎么可能骂些下三滥的话。真可笑,恁大成年人还逼我赌咒。
我说不出口。我爸挥着牛鞭子,不顾一切,横竖在我身上腿上抽打着,我越倔越还口,我爸越是下手狠,每一鞭子下来,皮肉上印着紫红的伤痕。
我抽泣,伤心。别人可以怀疑我,为什么我爸不相信我?我妈没主见,随风和,还帮我爸助威,说,你承认就不挨打了。我扯个嗓门喊:你们自己家养的小狗咬不咬人不知道吗?我没干就是没干,就算打死也不是我干的!
老丁婆不乐意了,可能看自家人都不帮我,也太好欺负了,她也来劲了,叫嚷着大骂,好像我干了伤她家八辈一样不可饶恕的罪。我爸听不得老丁婆泼妇一样叫嚣,说她,孩子该打打也打了,我也打累了,你也该消停,不就一个小南瓜么,我家多的是,你随便挑一个得了。
我更加难过,鄙视我爸懦夫。我确确实实是冤枉的,凭什么还赔她一个南瓜?
后来老丁婆暗地里抓坏蛋,她说就不信抓不出一个死鬼出来,其实她是想找证据,证明到底是不是我干的。老丁婆在棉花林里坚持侦查了多天,还真是给抓了个大活鬼现形。是邻村调皮捣蛋的真小子小安子。老丁婆抓住小安子时扯着他的耳朵叶子,逼迫他说谁指使的。小安子疼痛难忍,一口气全招了。他说是他妈让干的,上个月老丁婆的牛跑到他们家田里,糟踏了他们家的稻子,老丁婆装孬,不道歉。他妈气不过,让他摘几个瓜回家解气,谁知这小子嫌南瓜重,懒得抱回家,干脆用小刀搞恶作剧。
这下不得了,老丁婆跑去小安子家,找他妈论理,理没论成,两个烈性子的女人打了一架。小安子妈没打赢老丁婆,愣是给宝贝儿子打了一顿,说让你抱个瓜回来解解气,没让你拿刀搞破坏,臭小子!
老丁婆后来见到我爸妈挺不好意思,拧个瓜送到我家里来涎皮赖脸道歉,我终于洗脱罪名了。
那都是物质贫乏年月发生的闹剧。但是给我幼小心灵体留下抹不去的创伤。那时我都尝试了无人的理解憋屈感,孤独感。那时我已形成双重性格,这种性格像一棵劲草根深蒂固的植入我骨子里,原本性格活泼开朗的我却隐藏在弱弱的外表里。
成年后的我,表面乖乖,其实内心失去了很多快乐,譬如,恋爱季节,明知喜欢我的人,我也喜欢。但就是装,装冷,装矜持,后来被别的女孩主动追求男孩被抢走了,我像那个时候想吃糖,却不敢抓的小女孩,独自黯然,独自舔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