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多年以后,如果张迁尘还活着的话,他回忆起打开从东都洛阳寄过来的信件时,定会清晰的记得当时他瞳孔紧缩,呼吸紧促,背上冒出的冷汗渗透了衣裳,拿着信纸的双手随着信上描述的内容而不停颤抖。
不过是一封信而已,以张迁尘数年的江湖经历怎会紧张到如此?他曾在烈日骄阳下挥舞着胜寒剑大斗长白三雄,也曾在夜半十分时冲出魔教布下的天罗地网,他还曾到过地下黄陵,四周黑漆漆的,安静的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能听到,周围遍布白骨骷髅,为灰暗的夜空提供出零星的白色。
而他却依旧声色不改,刀光剑影之下取走北五省绿林总瓢把子王天霸的人头。
那一刻,张迁尘仿佛是天神下凡,双目如电,白衣胜雪,长剑残留的点点鲜血好似凌寒盛开的梅花。张迁尘看了看地下的人头,双眼翻白,脸上泛出诧异之色,显然在临死之前不信世上会有如此之快的剑术。
按理说,这世上最为恐怖的地方与最为艰难的事情张迁尘都经历过,早已习惯了人们对黑暗的可怕,他不应该会有如此的反应。但事情的发展却总是难以预料,前方总有突发状况产生,张迁尘终究也只是个凡人,他也有害怕的时候。
令他害怕的不是一段惊奇的冒险,而是一封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信。发黄的信封、洁白的宣纸,墨黑的笔迹,共同承载着一件真实的事情,触动着张迁尘的心弦。
师兄:
我妻子飞花死了。是被我亲手杀死的。
记得上次对你说过,我越来越感觉我的神经衰落得厉害,经常作出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比如说我无缘无故的把门前那颗桃树砍掉,并将它埋起来;又比如说我一个人在黑夜中跳舞唱歌。这些事情发生时,我浑然不知,还是事后飞花告诉我的。
我本来不信,但我挖掉土层,的确发现里面埋了棵桃树;我本来还想询问其他人,有没有听到我夜里的歌声,但我这鬼地方,除了我和飞花之外,没有其他人居住。我顿时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怀疑,你知道我的,我以前是那么一个果敢聪慧的人,如今却变成这个样子,这究竟是为什么?
但更为重要的是,我认为飞花不具备这种思考的能力。
她本身就不是一个正常的人,脑袋里装着的都是莫名其妙之事,怎么能够点出我的怪状呢?事后,我越想越奇怪,在我的印象中,我并没有作出这样的事,可飞花却坚定的认为是我做的。
于是,我去问飞花具体情况。可飞花却不在屋子里,我跑到山后,远远地就见到飞花坐在一土坟上,上面杂草丛生,阴风阵阵。土坟的主人是飞花的父亲,也就是我岳父。我冲了过去,问:“飞花,你在那里干嘛?”
飞花把正在编制的草环放下,笑嘻嘻的望着我,没有说话。
我又问:“飞花,我问你,门前的那颗桃树真的是我砍掉的吗?”
飞花没有回我,嘴边絮絮叨叨的说着:“龙凤环呀龙凤环,你马上就可以回到你主人身边了。”
我见飞花沉浸在个人世界中,完全忽略我的存在,满腔的怒火瞬间爆发出来。我抢过她手上的草环,丢在一边,正准备教训她几句。可飞花的表现却让我生生的把话咽了下去,她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我。说实话,我害怕极了。
我赶紧退回去,结巴的说:“早点回来吃饭。”
张迁尘看到这,放下信纸,喝了一口烈酒,似是要将先前所有的紧张吞进肚子里。来信之人是他的师弟李敬枝。张迁尘早在几年前就已听说李敬枝成家立室的消息,妻子是一位来历不明的女人。
张迁尘与李敬枝同是取头门弟子,该门派共有三人,除了他们两个之外,另有一师父。虽然人丁不旺,但风头却是在武林中一时无俩。这一切的原因是因为取头门极其神秘,除了武功高强之外,还每隔三年就会对武林中进行一番清洗。
无论黑道白道,无论侠客枭雄,凡是引起了取头门的注意,不出一刻钟,人头必会分家。那一年,张迁尘奉师命取一百颗人头,采用刺杀、偷袭、决斗等多种方式取得了第九十九颗。眼见六月初八的期限将到,张迁尘还差一颗尚好的人头,心中不免急躁。
取头门有规定,弟子所取人头必须是江湖上薄有来头之人,如若取了掌门领袖级别的人头将有大赏。张迁尘所取的九十九颗人头虽不乏成名剑客,但终究缺乏足够份量的人物,于是他一咬牙,心一横,跑到北五省去,凭借胜寒剑的威力夺走了总瓢把子王天霸的人头。
师父大喜,赏赐张迁尘千两黄金,并承诺他下次再有如此成绩定将掌门之位传给他。而李敬枝却只是取得了五十九颗人头,连取头门入门线都未达到。因此,师父卸掉了李敬枝的右手,更重要的是师父还说,如果下次还未入门,必将取他性命。
不过李敬枝却也因祸得福,在一次外出中遇到一女子,两人一见钟情,成为了夫妻,隐居在东都洛阳。
张迁尘回忆往事,想起昔日荣光,嘴角不由泛起一丝微笑。今年又是取头之年,离六月初八还有两个多月,张迁尘就已取得九十八颗人头,这本是极为开心的事情,可李敬枝这封信却让他心神不宁。
李敬枝怎么就疯啦?他为什么要杀害他妻子?他妻子说是要编织草环又是怎么回事?这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顺着这些疑问,张迁尘继续看着信的下半部分。
二
到了晚上,飞花还是没有回来。我心里有点担心,她精神本就不正常,又是这月色黯然的夜里,我一个人在屋中,也颇感无聊,遂出去寻找。走了许久都不见飞花的踪影,她平常很少出门的,说是怕光。
我又想她是不是还在她父亲的墓地旁,可我来到墓地是却发现一件惊讶的事情,他父亲的坟被人挖了。坟地旁还有一女子,絮絮叨叨,哀怨悠长。我叫道:“飞花,是你?”那女子显然是被吓到了,啊啊啊的直叫。我近身拍了拍背,她突然回头,沾满土屑的头发在昏黄的火烛照耀下仿佛是坟前的杂草。
我又问:“飞花,你在这干嘛。”
飞花就像是白天那般,没有说话。
我心想她应该是发病了,她这个人最近几年经常发疯,时不时地把我吓一跳。这次她掘她父亲的墓,应该也是发疯的原因。正当我要把她抱出去时,飞花拾起棺木旁的一件玉器砸中我的头,我感觉鲜血从头部流向我的额头。
我心情一激动,抽出腰间的匕首,一刀划向她的右手。
飞花似乎没感觉到痛处,不停的砸我,我也没想那么多,就不停的用匕首划她。过了没多久,大家都累了,我也渐渐地冷静下来。看着她遍体鳞伤的身体,心里产生极大的负罪感,我说道:“飞花,跟我出去吧。我替你包扎伤口。”
飞花没理睬我,只是说:“爹,女儿亲手把龙凤环给你送来了。”听到她这句话,我才反应过来,看向他父亲。一堆白骨,没有骷髅头,身上的衣服被腐蚀了许多,身旁放着一个草环。
我不由的害怕起来,迁尘,我们经历过那么多事,什么时候怕过?可这次我真的怕了,不由的回想起十多年前。飞花抚摸着骷髅头,恶狠狠的瞪着我,说:“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夺走了我爹的龙凤环”说着便向我扑来。
我拿着匕首对着她胸口就是一捅。
飞花扑在我身上一动不动,嘴里传出“是你,是你”的话语犹如蚊音,几句之后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经历了她心脏停止的那一刻,她的眼睛都未闭上,像是来自地狱的冤魂,紧紧的盯着我。
我慌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闭上眼睛,仔细的回想这件事的始末。但总是沉不下心去,飞花临死前说的“就是你就是你”这两句话不断地浮现在脑海。我不再去想,睁开眼睛,想要把飞花的尸体移到一边去,一动身,就见到了飞花那未瞑母的眼珠。
师兄,我很害怕。
她毕竟是我妻子,我却杀害了她。
信终于看完了,而张迁尘却像是亲身经历了一般,飞花的死亡始终挥之不去。他坐在摇椅上发着呆,突然似乎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上,“铛”的一声传到了张迁尘的耳畔。张迁尘吓了一跳,一看地上,原来是手镯掉了。
李敬枝说的是真是假?他是我师弟,从来都没骗我,再说他说的也不像是谎话。
飞花将编织的草环叫做龙凤环是什么意思?龙凤环?这不是王天霸的独门武器吗?飞花怎么知道?她和王天霸究竟是什么关系?
飞花临死前说的“就是你就是你”是什么意思?莫非她以为凶手是李敬枝?本门对外只宣称杀害的人数与名字,从不说行事人是谁,飞花怎么会怀疑到他的头上?
张迁尘满腹的疑虑不停的在脑海里打转,最终他作出一个决定,去洛阳!
三
洛阳东郊,李敬枝家。
张迁尘与李敬枝二人正在喝酒。
张迁尘将所有疑虑倾泄而出,李敬枝只是喝着酒并不说话。张迁尘疑虑更增,试探性地问:“师弟,这三年你是怎么过的?”李敬枝答道:“自从取了飞花这疯婆娘后,我感觉我被传染了,我也疯了。”
“疯啦?你我同出取头门,不知闯过多少大风大浪,师弟怎么会疯呢?”
“我没疯?的确没疯!不然我怎么会想着取了你的人头?”
张迁尘一听这话,赶紧起身,抽出腰间的胜寒剑指向李敬枝。李敬枝轻视的看了看张迁尘,说:“你以为你还有内力杀我吗?”张迁尘暗运内劲,平日里本该翻江倒海的内力竟然消失的无影无踪,脸上不由渗出冷汗。
李敬枝道:“坐吧坐吧,你现在无疑是个废人,别浪费力气了。”他又看着张迁尘恶狠狠的眼神,继续说到:“你肯定很奇怪,我为什么要杀你?其实原因很简单,我不杀你我就得死。上次清洗时,我只取得了五十九颗人头,只差一颗,我这双腿也因此废了。如果这次还是没达到入门线,我的性命就要被那老鬼给夺走!
“你应该也猜到了,我这次又只取到了五十九颗,还差一颗。只要取了你的人头,我不仅达到入门线,还拥有了一颗足够份量的人头,为此我可以获得千两黄金潇洒几年。哦,对了,杀了你,就没人和我抢掌门之位了。”
张迁尘笑道:“你以为你杀了我,师父就不会为我报仇吗?”
“我说你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你还真没辜负我的判断。你以为那老鬼的掌门之位怎么得来的?还不是使用奸计得逞的?这几年来,我就一直在琢磨,咱取头门每代共有两名弟子,为何那老鬼从来就不提其他人?我们从小就跟着他,他除了给我们武功秘籍又什么时候亲自指点过我们?江湖上向来没有不透风的墙,为何他能够一直保持神秘?”
“还记得上次清洗大会吗?我之所以会被卸掉双腿,除了人头未达入门线,更重要的是我问过一句话。我说,师父你老人家能否传点功夫给我?我天资愚笨,难以理解武功奥义,就想着吃点白食。当时他突然大怒,抽出长剑使出“寒食东风”,我本以为我要丢掉性命,却不料只是断了右手。
“你武功如此之高,定然知晓“寒食东风”的威力,那又是在我全无防备的情况下,那老鬼怎么只砍断我的右手?经过种种迹象表明,那老鬼武功平常,可能只比我略高一点,但城府极深,心思谨慎,这才唬住了我们,他那掌门之位不是用卑鄙手段得来难道还真是凭借武功?”
张迁尘听着李敬枝话语,内心产生了动摇,可能师父真是如他所说,武功平常,那李敬枝杀了我,师父想必也不会为我报仇而向他拼命。没想到自己纵横一生,竟会死在师弟手上,绝望与无奈涌上心头。
但之前的种种疑虑还未消散,张迁尘并不甘心,说道:“横竖都是一死,不妨让我死个明白吧。”
李敬枝嘿嘿一笑,看到张迁尘无奈的神色,内心感到极大的满足,说:“也罢,我就给你一个机会,你问吧!”
“飞花真的死了?”
“是。”
“那她真的是疯了?”
“是。”
“还传染给你了?”
“那只是为了激起你的好奇心。”
李敬枝道:“我给你写信,就是为了把你吸引过来,再使用计谋毒杀你。我知道你只对杀人和使剑感兴趣,所以只能尽情渲染,勾引你的好奇心。最重要的,你人生巅峰是剑杀王天霸,他的武器是龙凤环,对你肯定造成极大的印象。我捏造飞花编织草环,故意把她描述王天霸相关的女人,就是为了让你更加疑惑,来这送死。”
张迁尘脑海一片空白,所有的疑不过是是李敬枝诱他上当而捏造的,想到自己即将惨死,不由心如死灰。李敬枝拿着长剑像是盯着猎物一般朝张迁尘走来。
突然,李敬枝往后倒了下去,他的背后多了一个女人。
李敬枝道:“飞花,你没死?不可能不可能,我明明拿匕首捅了你,你是鬼!”
那女子咯咯一笑:“就凭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还真以为杀死了我?”
张迁尘一见飞花没死,喜出望外,道:“飞花姑娘,这奸人不是好人,快点弄死他。”
飞花笑得更大声了,说:“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以为我是谁,我就是王天霸的女儿。”
李敬枝求饶道:“飞花,岳父是被他杀的,快扶我起来,我替你报仇。”
飞花眼色一横,道:“别在我面前假仁假义,当初我为了嫁给你就是想报仇。家父早就暗中查明你们取头门的一切,正准备号召武林讨伐,却没想到当天晚上就横死荒郊。我见家父伤痕,就已猜到是你们动的手,故意伪装成一柔弱女子下嫁李敬枝。李敬枝每日唉声叹气,我就猜到是为了清洗大会一事,因此故意与他产生矛盾,假死,暗中布置。”
“噢对了,再告诉你一件事。”飞花指着张迁尘说道:“你们的师父武功不过与李敬枝相仿,李敬枝大可以逃走隐居,但又怕你来抓捕,毕竟你那么忠心耿耿,于是就想杀害你。”
张迁尘望着李敬枝,怒火中烧,长久以后,又洒然一笑,马上就要死了,又有什么好愤怒的,他坐在桌上闭上眼睛,等待着他剑下无数个人头搬家的瞬间。李敬枝哪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由苦笑。
“铛”的一声,剑光一闪,取头门再无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