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进入六月以来,西双版纳便被大片的雨意层层包裹着,雨水洒落在地面上,又被蒸腾起来,反复扑杀着厚重的暑气,淅淅沥沥,平平仄仄,像极了千年历史下唱不完的长歌短句。
早晨从景洪出发时,太阳才只露了半边脸,正是两场雨之间的中场,但我和小婉还是毅然做出了决定:直上南糯山。车子才只开到山脚下,就觉察到了浓浓的雨意。那是十分特殊的经历,仿佛只是在一瞬间,四周的温度就开始猛然地降低,与之相反,湿度却是在不断增加着,到了最后,尽管没有风吹来,却还是产生出了置身于十里风地上的感觉,身体四侧似乎都是涟漪,正在一圈圈地荡漾开来。
“姐姐,这种夏天的急骤雨,来得快也过得快,不如,我们就在这里等它过去?”
听到小婉提议,我立刻点了点头。望了一眼见路边几排凉棚搭建出来的简易小集市,便拉着她钻了进去。里面的人并不算太多,大多都是本地的山民,就坐在长条的水泥台面背后,各守一隅地售卖着手头上的山货。虽然摊面上出现的东西,多数面目生僻,不知所用,可是只要用上一点心,多问话多翻找察看,也能淘出好宝贝。转来转去间,被某个摊位上外观像极了萝卜,却又不是那么规矩齐整的东西所吸引,我忍不住凑了过去,对定面前的老阿婆开口就问:“老人家,这是……萝卜?”
“嘻,萝卜?怎么会是萝卜,都是当归,才挖出来的新鲜当归呐!”头戴传统小头巾的哈尼老阿婆明显一愣,接着咧开没有牙的嘴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如同矢车菊的花瓣。“哦,哦哦。”我脸上一红,正自深感惭愧,目光一转,却又指着摊上的布口袋惊呼出了声:“这可不就是盐巴果么?”哈尼风味中,最具特色的一道名菜就是“盐巴果蒸鱼”。没想到却直到这时,才见了其“真身”。“买点?”老阿婆的眼睛笑成了月亮弯,“嗯,买。”我也连忙点头着答应。钱货两讫后,发现小婉也从别处淘了一兜百花蛇舌草过来。在我们的身后,凉棚之外,雨水瓢泼般地挥洒着,如同一架老式的织布机,一下下无声地织造着属于它的经纬。
这一趟我们上山的目的,是想要找出一座当地老房子,到里面去仔细地看上一看。时间擅长减法,不停把组成人们生活的历史掏空,这让我们充满了担忧,就怕那些尚在眼前的事物,一不小心就会被永远地错过。雨很快就停了下来,雨意却久久不散,随着车子蹩上曲折的山道,大片白蒙蒙的水汽像轻柔的纱缦,缱绻着将整片山林包裹起来。一时之间,山的料峭,树的坚挺,大小村寨的层叠和密集,有着硬度的线条和正方形状的板块,都像是投进了水墨画当中,漫漶成了可有可无的影子,如同深远梦境里的零星片断。
“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
正在感觉已被迷蒙水雾牵引着,就要从现实中抽离而出之时,前方蓦地出现了一座高大的寨门。而每道寨门,都是一个哈尼村寨的入口,我和小婉不禁都精神一振,立刻停住了车。这也确实是座高大的寨门,不仅有着水泥材质的高高柱子,雄伟的门顶,两侧的副门旁边,还都矗立着分别代表哈尼男女先民的简易木像。“万缕清香逸幽谷,千年茶树冠天下。”然而,等到看清楚了水泥柱上龙飞凤舞的描金题字时,我却不禁有些失望,忍不住说道,“这个样子,还真是不好!”“也没有什么不好啊,”这时, 后座上那才接到的,带我们进山的哈尼姑娘勒木却轻笑了起来:“大家的日子都过好了,当然就会想着寨门也要往大处里头建才显得有气派。你们现在看着,心里肯定是在嫌弃那些话俗气,可是为什么不仔细地想想看,这里改变,却哪一样不是眼面前这座茶山给的?”
细细一想,勒木说的倒全都是大实话。靠山吃山是最朴素的道理,被称作是“气候转身的地方”的南糯山,气温向来要比西双版纳其他的山方都低,产不出像是橡胶,甘蔗之类的经济作物。早几年,在别处的农户们因为胶价糖价上涨笑逐颜开的时候,他们却只能坐吃山空,简单地种上些不讨好的杂物到市场上贩卖,日子过得不好不坏,只是能够解决温饱。现在否极泰来,终于找到种茶这项红火的生计,又怎么不会打心眼里感恩戴德?
哈尼人在南糯山种茶的历史已经久不可考,但人们长时期吃茶用茶的痕迹却还是被保留在了生活习惯当中。到相熟的山民家里去闲坐,如果不是那么正式,非得要坐到大板桌面前去。他们就会把采摘下来的老茶叶先放到土罐里,再拿到三脚灶上用火慢慢烘烤,直到发出透着焦脆的干香气味,这才把滚水浇上去,沏出真正的茶水来给你喝。这样炮制出来的茶汤,带着浓浓的烟火气息,和细腻雅致沾不上半点边。一口吞下肚去,却能够一直地暖到心尖上去。说起来,这项现在可以被大多数人用来获利的营生,从前也不过只是“苦哈哈”们的日常生活里小乐子。因为沾满着灰土和油烟,它们曾经倒卧在犄角旮旯处,多年来不被正眼看待,到现在时代变了,却变成了新玩法,在认真的打量和审视中,重被刨光和打磨,熠熠地生出了神彩。
都是老物件,却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下,不断产生出新的玩法。我们到南糯山里来,想要找到的,正是一座属于哈尼人家独有的老房子。它还它,地道的杆栏小楼,下层养狗放鸡,上层居家住人。有亮堂堂的晒台,漆黑的火膛,支撑房屋的木柱,已因为被岁月上浆而显得乌沉发亮,墙面更是在烟火长时间的熏烤中,呈现出斑驳不堪的模样,但却扎实地盛放着由几代人的浸泡所产生的生活气息。只可惜,尽管我们不停地在山间出村穿寨,晃荡来去,却已经再不能够找到这样能让自己眼前一亮的老房子。随着茶叶经济在南糯山开枝散叶,展现出勃勃生气,南糯山中居民们的房屋大都得到了重盖或是翻新,不断地扔掉从前的旧木板和瓦片屋顶,堂而皇之换上了水泥墙体与彩钢瓦顶。惆怅地行走在村边湿滑的黄泥土路上,一座空荡荡的秋千架子突兀地挡在了我和小婉面前。灰白水汽的氤氲里,参差的杂草的围聚下,高耸的秋千架子似乎正带某种遗世的孤独,默然地望向时间的另一边——它在眺望着什么?我心里轻轻地问着,可是却久久得不到回答。
在勒木的张落下,午饭开在她的堂兄甲风家里。甲风的家座落于丫口新寨的一座土坡上,和其他哈尼人家独户起楼,同邻居们保持着距离的散落格局不同。他家的楼仅占着场地一边,却折角再折角紧连着两座小楼,合围成了一个三面封闭,一面向路的小院子。被勒木带领着,我们钻进了正方向的主楼。那是间宽敞的茶室,正是甲风平时打理生意的地方。看到有人进门, 甲风立刻就从桌边的龙头里放水烧煮了起来。等到烫好了杯子,盖碗里也出了茶汤,就把它们倒进面前大杯,挨个地给大家添加起来。
“尝尝,这是南糯山本地的茶,今年才收的。”
等到我们都举起了杯,甲风便开始不紧不慢地介绍了起来,还没说上几句,耳边就传来了招呼声。于是众人都被让到了隔壁的小间,围住一张竹篾桌子团团地坐了下来。很快门外响起脚踩木板楼梯的声音,一男一女两个人便陆续地将大碗小碟端了上来。“他叫老吴,是我邻居,也住这里。”等到来人放好菜碗,甲风没有介绍女人,却拉过男子向着我们招呼起来。“外来的南糯山住客!”看着男人特征明显的城市面孔,我和小婉都相视一笑,还没等再去多想,心神却已桌上的美味一股脑吸引了过去。
那碗舂甜笋嫩生生的,乳白的笋碎混杂在辣椒和豇豆舂成的红绿菜蘼中,单只是瞟上一眼,就已教人馋意无限;在它的边角处,还有着小小的一碟酸笋——本地向来只有两种腌笋的手法:生腌和熟腌。坝区的傣族人家喜欢生腌,山区的哈尼人们却偏爱熟腌。对比着生腌,熟腌的选料格外挑剔,用心的人家甚至采用的都是笋尖料。等到过水煮熟之后,才会把它们拌在精选的佐料腌制出来。直到大功告成,放到嘴里细细咀嚼,丝滑幼嫩,简直就是做神仙也不换的人间美味!
“南糯,果真是产笋的好地方!”
就着筷头挑起汤碗里的一片笋,老吴情不自禁发出了长声的感叹。经他这么点提,倒是让我们也都想起了“南糯山”得名由来。“南糯”,其实是傣语里“笋酱的意思,聚居着哈尼人的山头却用了个傣族的名字,还得从历史上去做出追溯:自宋代时起,傣王族已在西双版纳建立政权,即便到了明代,归顺于汉室王朝麾下,统治地位依旧没有动摇。当某一年间,外出巡查的傣族土司忽然来到南糯地界,当地的哈尼头人感到诚惶诚恐,忍不住便在餐桌上卖力表现了一番。结果席间的一道“笋酱”(南糯)让土司吃得格外欢喜,立刻留下了深刻印象,就此便将这特别的名字留给了出产美味的山头,同时也定下了年年要向傣王室进贡笋酱的规矩。
兴高采烈用完了餐饭,我们又被老吴邀进了对面的小楼。和周围哈尼人家的杆栏小楼相比,老吴家减去了楼下蓄养家禽的设置,小楼明显低矮了三分之一。同样是建架在四根楼柱之上,门口却只用了一把不过七八级的小木梯子。“这里,就是我的小屋。”老吴忍不住自豪地补充说,“你们还别小看了它,屋子虽然不大,可是支撑着它的一板一木,一钉一铆,却全都是出自我的手,我的手啊!”
老吴是个目光坚定,有着强大控制力的中年人。关于他的过往,我们无从追究。这些年,此地或是彼地,这个南糯或是其他的南糯山中,总有着这样那样从各种“名利场”中摸爬出来,偏居在山村里的“老吴”们。想来,只有经历过对于生命的过度的消耗,才会促使他们去做出过“自然人”的日子的选择吧。
“知道不,它的名字叫做乐乐,正是这座山给我的头份大礼呢!”指着木桩栅栏上,小小的半段圆木,老吴喜笑颜开,洁白的牙发出明亮的光采。“弯弯的眼,上咧的嘴,可不就是张笑脸嘛!”在小婉的惊叹声中——我们都抬眼把圆木截面上的纹路看了个明白。老吴小楼并不大,却有着茶桌也有大床,五脏俱全。不过里面最让人瞩目的,却还是书架上码放整齐的藏书,和一张小桌上摊开的宣纸,上面墨迹初干,赫然正是意味深长的四字:行简居易!
懒懒地坐在小楼中,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无一不是有关雨天打鲜笋,干天熏土蜂的野事。听我和小婉说起了寻找老房子的想法,老吴眼睛一亮,说道:“前面的村子还真有个现成的,隐约也有着一点这样的意思,要不我现在就领你们去看?”他带我们去的是附近村里的裁缝确乌的家,说起来,那还真是座改动极少,几乎是原模原样的木板楼。不知道是不是缝缝绣绣,做多了女性化的活计,确乌是个有着十足“妩媚气息”的男人,目光婉转灵动,眉目皆是语言。说起哈尼人的绣品服饰来,确乌头头是道。要不是受到他的大力科普,我们还真不了解在衣裙的裁缝上,哈尼人也有不同地方的区域徽记。确乌家的木板墙上,张贴着排排的旧照片,由于没有任何防护,渐渐地在日光里泛白,露出了被氧化的痕迹。内室的一角,端端正正地摆放着的,是一架古旧的脚踏式缝纫机,旁边厚厚地堆积等待缝制的衣服碎片,看来正是他平时工作的地方。
“为什么会学做这个行当?哈尼人的衣服不都是姑娘们自己缝绣吗?”我问,“喜欢啊,我从小就喜欢这些动手动脑的小玩意儿,也不要人教,只消老人们做着活儿,我在旁边看着,多看了几次,回来也就自己能做了!”说起个人的天赋,确乌脸上不无得色,随手还抄过墙面上挂着的一只竹编的,装腰刀的小篓来让我们仔细地观看。太阳又再次透出云层,地气慢慢地腾蒸上来,房间里开始有了温度,听到入神处,我忍不住拿起了插在板壁间的扇子来给自已扇扇凉。
“这扇子,扇子,姐姐!”
还没摇晃几下,扇子已经被小婉劈手抢了过去,“这是以前用来给脱粒的稻米扬扇谷壳的,现在——已经——没有了,没有了!”只见她咋呼着已经叫出了声。
“反正你也用不上,不如给了我吧。”接下来小婉充满发挥着死乞百赖的精神,一直想说服裁缝确乌把扇子送给她。“现在城市里也都不使扇子了,你要了去倒是要拿着做什么用呢?”确乌倒也没有嫌烦,却只是不温不火笑着反问。“玩啊,放着看呗!反正你也不用它…… ”想了想,小婉好不容易嘟囔出了个借口来,没想到确乌狡黠地一笑,马上扔出了更加笃定的理由:“有用,当然有用,有它在这里,像你这样好奇的人,就都会到这儿来看它了不是……”
在老房子里,确乌燃起了三脚灶,给我们沏来了梦寐以求的烤茶叶,盛茶的器皿简单至极,就是几只只有在乡村小集市上才能见到的绿边黄底的搪瓷小口杯。这种朴素到简陋的感觉,恰恰让烤茶汤中烟火气息变得更加浓烈。带着某种浓浓的暖意,直入口腔,沿着肠胃一路奔涌前行,最终将我们肉身紧紧包裹起来。那浓浊的茶味,在无明中,已使得房里的人们忽略了面前已经变得稀薄来起的时间,更忘掉了身外那些嘈切的事件与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