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纳托雷也算是个天才吧。所以虚构一个“生于船,长于船,死于船”的离奇故事应该不难,毕竟灵光乍现只需要一瞬间而已。真正困难的是,把传奇代入现实的逻辑,让故事变得像生活本身一样真实可信。一句话,你必须让观众为你的故事惊叹,也必须让他们相信它。
谁会相信1900在一艘船上度过一生?船是他的摇篮、教室、游乐园,是他的演奏厅、竞技场、录音棚,最后还是他的坟墓。总之,船是他的世界。得有足够的理由取信于人:这艘船究竟有什么值得留恋,让1900终生不离不弃?
这一点上,那架钢琴说明不了问题。没错,1900天赋异禀,音乐才华堪比李斯特、贝多芬,他的琴声让所有人心醉神迷。但是钢琴并不能成为他生死于斯的理由,很简单,岸上也有钢琴,而且比船上多得多。看来,这艘船的特异之处不在于拥有一架钢琴,而是别的什么。其实,当我们把影像与现实逻辑比照时,便会发现个中奥妙。
问题的关键在于,这艘名为“弗吉尼亚”的船在影像中永远只在美国抛锚。或者说,大西洋永远是一条单行道,航行于此的“弗吉尼亚”只抵达美国。
这么说或许不严密,毕竟船在南安普敦靠岸了一次。但是那不是抵达,只是一次中途停留。在这里下船的只有惨败给1900的“爵士鼻祖”杰里,没有其他乘客登岸。除此之外,“弗吉尼亚”号永远是载着人们从旧大陆向美国东岸的纽约风尘仆仆地进发,直到某个人面对迷雾中的自由女神大喊“America!”。
“弗吉尼亚”永远载着人们从旧世界抵达新大陆,从人间抵达天堂,从破败的现实抵达光鲜的梦想。这是一艘追梦之船,而美国就是这个梦,它代表着机会、财富、声名、自由以及无限可能的未来。抵达美国移民们只有兴奋,没有忧伤;只有憧憬,没有乡愁。就像那个意大利人说的,他不高兴与美国无关,是因为一些过去的事情。他乘坐“弗吉尼亚”号是因为听到了大海的召唤,而海的彼岸就是欣欣向荣的美利坚。跟所有人一样,他也热爱1900的琴声,但也跟所有人一样,一旦抵达美国,他会义无反顾地上岸,1900的美妙琴声留不住他们。美国梦是如此令人沉醉,远胜于1900从琴键奏出的天籁之音。
而1900恰恰是在拒斥美国梦。他拒绝登岸,是拒绝登上美国这个梦想国度的彼岸。他看到了美国梦纸醉金迷中的庸俗,灯红酒绿下的堕落,他知道这个梦天生具有跟自己内心不相容的东西。
1900知道这个梦是什么——他见过美国梦的象征人物,那个号称“爵士鼻祖”的杰里·罗——脑满肠肥、傲慢自大,用挑逗的充满情欲的音乐取悦庸人的耳朵。除了最优雅的方式“fuck the jazz”,1900对他毫无兴趣。1900也知道怎么去实现这个梦——他有这个资本,但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将自己灵魂深处的声音交给一道道繁杂的工序,然后拿它去百老汇交易金钱和名声。而他更知道实现这个梦的代价是什么——因为这个梦的召唤,自己深爱的人对自己的爱一无所知,那个女孩的脚步如此急促,甚至来不及相识就匆忙离去。
他知道这一切,或许是因为自己本身就是美国梦的弃儿,他的父母就是为了追逐这个虚浮的梦把他抛在了船上,这是一种命定的宿怨。
即使他曾经要为一份不知未来的爱情上岸,但是美国这个没有尽头的世界让他望而却步,城市里密布着“纵横交错的街道”,他不再指望那里能有爱情生长的空间。美国这个“无限”的国度,除了让他沉迷其中不能自拔,除了让他利欲熏心地四处游走之外,不能给他别的东西。
一个人在某个时空中固守一生,大多不是因为这里有什么值得留恋,而是在这之外有什么让他恐惧和厌恶。所以,1900不是在坚守一条船,而是在拒绝一个梦,一个庸俗而充满了铜臭的梦。这才是1900“生于船,长于船,死于船”最可信的理由。
他宁愿跟“弗吉尼亚”一起漂浮在浩渺的大西洋上,当然也漂浮在世纪交替的茫茫岁月之中。大西洋不再只是空间,也隐喻着时间。在这里,古典雍容的时代渐渐消隐,一种博大的美随着机器的轰鸣无可挽回地逝去。二十世纪,在1900看来是个“狗日的世纪”,他只能固守在“弗吉尼亚”这最后一块旧世界的浮动疆土上,然后优雅地灰飞烟灭。人人都在为新世纪浮想联翩,而他却悄然为旧世界悄然弹奏着挽歌。
他的固守,暗喻着意大利人托纳托雷对美国城市文明无声的批判。琴声不可能为城市的轰鸣伴奏,至少在1900和托纳托雷看来,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