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43期“幻”专题活动。
七月份的北京正值炎炎酷暑,黑色的沥青路面在桑拿般的天气下开始冒烟,升腾的热气扭曲了周围的空间,形成类似海市蜃楼的景象。周末的大街上除了迫不得已出门买菜的大爷大妈,和赚钱养家四处奔波的外卖小哥,几乎没有闲人,都躲在家里吃西瓜、躺凉席、吹空调。
上午十点,室外温度已达到二十九度,马上就要冲破三十大关,早上趁着凉快在院子里遛狗、遛孩子的人也早就感知到了温度的上升,麻溜儿地钻回了居民楼。此时的院子里空无活物,只剩地面上静止不动,无人乘凉的树影。老妈从冰箱里拿出昨天下班顺路买的西瓜,在案板上一刀开了它的膛,冰凉的红色液体沿着刀刃流下,接着咵嚓一声, 西瓜被徒手掰成了两半,红透了的果肉带着白霜裸露出来,叫人垂涎欲滴,迫不及待地想咬上一口。
此时老爸站在厨房的窗户前,不紧不慢地点燃一根烟,丝毫不受冰镇西瓜的诱惑,像是在等待什么。我捏着鼻子凑到他跟前,先是挥走飘在空中的二手烟,然后沿着他的视线,透过纱窗和玻璃,聚焦在了对面居民楼一层的一小片空地上。
我说你又在等那大爷呢?今天这么闷热,他没准儿不出来了。老爸沉默不语,一副“你不懂”的表情摇摇头,继续吞云吐雾。我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抱着半个西瓜往空调的所在地——客厅走去。
不一会儿,厨房传来老爸的自言自语。哎,你看,这不出来了,让我看看今天雕什么花样儿!
让老爸如此在意的大爷是个老木匠,年轻的时候在家具一条街开了间木匠铺,专做一些小型家具,比如板凳、床头柜、小茶几等等,他做活精细,四条腿的物件放在地面上,即使不平稳,也绝对是地面不平整的锅。偶尔遇上顾客有雕花纹的需求,他便会拿出一本厚厚的小册子,里面尽是他拓印或者自己琢磨出来的花纹样式,花样之多总会让顾客找到一款心仪的。然而越精细的手艺,难免花费的时间越长,自从工业化迅速发展,大大缩短了商品的制造时间,降低了成本,很多顾客选择了品质还说得过去,而更加便宜的商品。再加上国外文化的流入,新型材料的流行,传统工艺慢慢被人们遗忘,木匠铺的生意日渐冷淡,只能靠着一些对木工有着特殊情怀的老顾客维持生计。
那时候他一心扑在事业上,在铺子后面僻开个几平米的空间,支张床,拉个帘儿,一步也不离开他这三寸地界。家里人怕他魔怔,于是想给他说个媒,往后正正经经过日子。但三番五次的都被他回绝了,说再等等,现在没那份心思。直到后来劝得他有些不耐烦了,提了个对姑娘的硬性要求:必须支持他木匠的工作。后来家里还真给找着了一位符合要求,条件也很不错的姑娘。这姑娘虽家境差点,长相平凡,但好在有一份稳定工作,也有上进心,最重要的是人家姑娘看上了木匠,觉得他朴实肯干,性情专一。两人顺利地结了婚,正巧赶上女方单位分配的房子也下来了,双喜临门,两人无比憧憬未来幸福的日子。
结婚的第二年,两人得了第一个女儿,第四年又得了一个女儿。两个女儿在父母的呵护下平安长大,度过了平凡而快乐的童年。转眼间,两个女儿都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大女儿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老两口知道大女儿近两年一直谈着一个,小伙子不错,和她同单位,家境一般,也算门当户对,便爽快地同意了亲事,紧锣密鼓地张罗起嫁女儿的事。女儿出嫁前的两周,老两口商定给女儿带一万块钱当嫁妆,但老木匠琢磨来琢磨去总觉得差点意思,钱这个东西太虚。后来他从同行好友手上搞到一批不错的樟木材料,在铺子里整整闭关了一周,打造了个长三尺,宽两尺,深一尺的樟木箱子,雕了牡丹花纹,上了漆,还拜托隔壁铁匠打了一把锁。大女儿抱着这箱子爱不释手,若是带上去了娘家,肯定倍儿有面子。她拉着父亲的手,本想撒撒娇表示感谢,却在触摸到父亲那双满是老茧的手的一瞬间,酸了鼻头,原来父亲已头发斑白,沟沟壑壑的脸上尽显时间的痕迹。她憋住即将夺眶的泪水,认真地对父亲说,爸,我现在和小妹都找到了正经工作,也算稳定,不用您操心。每个月我都能富裕一点儿出来,加上我妈的退休工资,肯定不愁吃穿,您那个铺子就关了吧,在家踏踏实实的。老木匠懂得大女儿的心思,他何尝不知木匠铺早已没了生意,自己也上了岁数力不从心了,于是他答应了大女儿。
忙完了大女儿,轮到了小女儿。但小女儿的脾气随了父亲的倔,闭口不谈恋爱结婚的事,老两口念在她年纪还不算大,同意再等一两年。谁成想过了一年,小女儿往家里领了个不知打哪冒出来的男人,还说自己有了身孕。老两口嘴都气歪了,说家里怎么出了个不要脸的不孝子。还是大女儿闻风赶回了娘家,说服了父母此时最要紧的是操办两人的婚事。老木匠无奈不得不接受了这个女婿,转念又想起了女儿肚子里的亲外孙,乐呵呵地笑了起来。小女儿出嫁的前两周,老木匠又打起了做木箱的算盘,一是作为女儿的嫁妆,二是作为给亲孙子的见面礼。介于木匠铺已经关了好几年,老木匠想了个歪招。因为房子分配在了一层,所以老木匠钻了个空子,默认窗户外面一旮旯地方也算自己的。他把家里阳台上堆砌如山的木料和工具全搬到了自家窗户下的空地上,接着用粉笔在青灰的地面上圈出个长方形。在这长方形内,他规规整整地依次摆放好各类物品,又在一角放把小板凳,俨然一个小木匠铺。就这样,老木匠开始做活。不出几天,箱子做成了,跟当初大女儿的箱子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再次拥有了铺子,老木匠找回了当初的匠心,做活上了瘾。然而他不再做家具,为了即将出生的孙子做起了玩具。从小木剑到摇摇马,他几乎每隔两三天就会出现在小院里。虽上了年纪,身材缩水,身型走样,肌肉松弛,皮肤下坠,但好在他不抽烟,不喝酒,养得个气色红润,身体健康。也许是年轻时候在燥热的铺子里待习惯了,再热的天气,只要有竹编扇和一缸茶,他就能稳稳地待上一整天。老木匠做活以挫、削、雕为主,偶尔敲敲打打,搬运工具,制造出叮了咣铛的声响。一开始院里的居民包容度很高,但久而久之,有些人受不了了,将他告上了居委会。当天下午就指派了本院的管事大妈前来调解,却没想到老木匠脾气如此暴躁,还没说两句就开始大声嚷叫,搞得大妈都怕了他。后来这事传到了他家大女儿耳里,她是个有心眼儿,好说话的,回了娘家对着父亲好一通苦口婆心,更是买了水果挨家挨户地道歉、说好话,才把矛盾平息下来。
大家就这样吃着水果,听着响儿地过日子,渐渐地都习惯了。但不知怎么了,熟悉的声响消失了一段时间,小院里也不见老木匠的身影。大家都觉得可能出了什么事,居委会大妈也不日开始了接头揣测。大概过了两个月,老木匠回来了,他像往常一样,隔三岔五地待在小院里。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消瘦了,头发全白,整个人的精气神消减了一半,一下子像是老了十岁。
经过居委会大妈不屑努力地打探,终于了解到了些许来龙去脉。原来老木匠消失的两个月里,他的小女儿不知原因小产了,住进了医院,她那看着就不靠谱的丈夫没过几天居然留下一纸离婚协议书,跑路了。老两口恨死那狼心狗肺的东西了,也心疼死自己这小女儿了,出了院就接回了家里,没日没夜地守着,照看她,开导她。可无奈伤口太深,小女儿的精神崩溃了,偶尔疯疯癫癫的,甚至出现了幻觉,抱着小时候父亲做的木娃娃唱起了童谣。老木匠试图拿走女儿怀中的假娃娃,不料激起了她的母性,一爪子抓伤了手臂。他们也去看过医生,但如此疯魔的病症连医生也束手无策,只开了些药,嘱咐回家静养,再不能受刺激。
打那起,老木匠专心做起了木娃娃。他估摸着小孩儿的成长速度,每个月做个比上次大一点的,趁女儿睡着悄悄换走她紧抱着的上一个娃娃。木娃娃做得很精致,四肢关节、头发五官,一应俱全。还有换着样式雕刻的小衣服、小裤衩……仿佛那孩子不曾死去,正生龙活虎地在这世上成长。
日子一天天地过,木娃娃一个个地做。有时恰逢天气凉爽,院里的小孩们会壮着胆围在做活的老木匠周围,好奇地看着他那双巧手在木头上熟练地摆动,鬼斧神工地雕出一个个鲜活的图案。老木匠也不说话,就坐在那里,继续手上的活,脸上却露出落寞的表情。要是孙子在世的话,现在应该能下地跑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娃娃做了几个。就在大家觉得日子太过平淡之时,小院里的声音再一次消失了。由于这次消失的时间过长,大家都开始担心是不是出了更大的事,居委会大妈们也再一次集结,想方设法地打听,但终是无果。老木匠一家就此消失了一般,小院也因此荒废,工具生了锈,木材积了灰。慢慢地,他家的事随着时间的推移消失在了彼此的闲聊中,大家又逐渐习惯了最早那个安静的院子。
两年后,居民楼里很多老住户走了置换房的路子,搬去了外环,新的住户搬了进来。偶尔在楼下碰上个新邻居,他们会问一层那个堆满垃圾的地方是怎么回事,得到的回答虽不尽相同,但都有同一句话: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听见响儿。
又过了半年,一天下午,楼下突然传来了遥远的声音,“嚓,嚓……”只见老木匠光着膀子,汗流浃背地坐在小凳子上,仿佛回到了当年。但仔细一瞧,他像是又瘦了一圈,手上的动作也迟缓了不少,没了从前的麻利劲儿。不出一刻,他双手撑膝,吃力地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俨然不见当年精神老伙的样貌与神气。尽管如此,邻居们还是为再次见到他感到高兴。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欢迎老木匠归来。他被举报了,某新来的住户不满连续几天的噪音,报了警。警车的鸣笛声引来了周围的居民,包括同样不满的其他新住户,和多年来了解实情的老住户。警察先是听了报案人的说辞,然后看了看老木匠的自建院里堆砌的工具,摇了摇头,严肃地说这算占用公共空间,要求马上清空。此时的老木匠早已不像年轻时那样莽撞、横气,他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再也喊不动了。警察注意到他颤颤巍巍的身板和一些发抖的双手,提出可以帮助将东西搬回家里,说着便上了手。一些熟悉老木匠的老住户也主动帮忙搬起了东西。谁都没有发现,老木匠此时面露苦涩,失语了一样说不出一个字。
老木匠的媳妇开了家门,礼貌地将警察接进家里。屋子很昏暗,摆件陈旧,家具几乎都是木质的,看得出是出自老木匠之手。家里很安静,似乎除了老两口再无其他人生活的痕迹。他媳妇将大家伙一路引到了阳台。就在跨越阳台门的那一瞬间,众人都呆住了。眼前是占满了一整面墙的木架子,上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木娃娃,一眼看上去很是阴森可怖。在架子的正中心,摆着一张黑白人像,有些人认出来,那是他家前些年疯了的小女儿。老木匠媳妇手指阳台另一端的空地,冲着大家说放那里就行了,接着连忙挨个感激好心人,她似乎不想让外人在这里过多的停留,赶紧将大家带出了屋子。
经过这一遭,院里的居民都猜出了声响消失两年的秘密,他们默契的达成了一个共识,再不追究此事。
报警事件彻底毁了老木匠的小院,然而一些居民仍不死心地期盼着大爷能重返旧地,能再次吃到他家大女儿送的新鲜水果,再听到那令人心安的做活声。又大约过了三四个月,也许是老木匠听见了老邻居老朋友们的心声,竟真的奇迹般地重出江湖,他手中拿着个半成品的木娃娃,仔仔细细地雕着。就在大家津津乐道地看着他做活时,门口传来了久违的姑娘声音,他家大女儿来送水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