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关于小时候,我的记忆都是上学之后的,上学之前的岁月,早就模糊不清了。
家里只有我和奶奶相依为命,奶奶年纪大了,做不了重活,就养一群鸡鸭鹅,靠买蛋买生活日用品。家里面的地交给大伯家种,每年送回来一些米面,加上奶奶种的各种瓜菜,也勉强够吃。
我每天跟在奶奶后面,挑水,捡柴,洗衣,做饭……
农村的生活单调乏味中也有乐趣。听!家住对门的小燕站在她家门口叫我一起去摘桑泡儿。
我连声答应着,背上背篼跑过去,我可以一边玩一边捡柴。小燕家养猪,她呢?一样背着背篼,一边玩一边打猪草。
小小的紫黑色的果实累累的挂在桑树上,酸酸甜甜的,是农村孩子眼里最好的水果。也是我春夏之季最甜蜜的记忆。
我和小燕穿梭在高大的桑树间,小燕的声音清脆,笑容灿烂,衣服破旧却干干净净。她妈妈很勤快,每天一大清早,就会背上昨天全家换下来的衣服去河边洗得干干净净的。
我也很想把衣服洗干净,可是我没有力气,平时要上学,不可能天天洗衣服,衣服常常一穿就是一周,周末换下来洗,总是感觉没洗干净,在同学们面前抬不起头来。
我羡慕那些和爸爸妈妈住在一起的人。
我的爸爸妈妈在广东东莞的厂里打工,每年过年回来一次,呆不了几天又匆匆忙忙的走了。回来的时候,会买些有着花花绿绿包装的糖果,鲜艳的衣服带给我。这些东西,在闭塞的农村,是不常见的,我终于也有了在朋友面前炫耀的东西。因此,每年过年是我最期待的时候。
我是个女孩,村里人都嘲笑我们家没有男孩传宗接代,因此,爸爸妈妈发誓要生个男孩。
可是,疯狂残酷的计划生育执行者们,气势汹汹的闯进来,东西,粮食,能搬走的都搬走,搬不走的都砸烂,毁掉。挺着9个月大肚子的妈妈也被拉到医院,弟弟被剪成了支离破碎的血块。
我们家成了远近闻名的最穷人家,饱受嘲笑。
爸爸妈妈又出去打工了,只是不再回来。
曾经友好的小朋友开始朝我吐口水,扔石头,连最好的朋友小燕也不再理我,她妈妈说我是“爹妈都不要的赔钱货”。
忽然之间,我懂得了看人眼色,低头,沉默,逃避人群,远离纷争。
就算被欺负,也咬紧牙关,一言不发。所有人都知道,奶奶是不可能拖着苍老的身体去为我主持公道的,所以,我成了所有人欺负的对象。
我开始有了怨恨不平,自卑懦弱等种种情绪。
后来我才知道,向弱于自己的人宣泄垃圾的情绪是能够获得快感的。
2
我出生在10月,学校规定,未满7周岁不能上学。因此,我是在还差一个月满8岁才开始上学的,在班里,年纪就有些大了。
我喜欢读书,喜欢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忘乎所以的把自己的全副身心都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不去理会外面的烦恼。
我喜欢用手指头写字,画画。那些内心深处的想法,一一呈现在眼前,只有自己才能看到,只有自己才能懂得。不花费笔墨纸砚,不需要擦拭涂改,它只在我心中,来来去去,了无痕迹。
手指无意识的划动,那些无人倾诉的感情凝聚成指尖的老茧,一层又一层,掉了又长出新的来。
平静的美梦还是被打碎了,因为我生下了一个孩子。在小学快要毕业的时候,在教室里,在课堂上,六年级,13岁的春天里。寒冷还没有过去,我痛的满头大汗,昏厥了过去。
醒来后,才知道自己生下了一个男孩,老师和医生们纷纷问我,谁是小孩的爸爸?
我不懂,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后来他们又纷纷问我,谁把我的衣服脱光过,用手摸过我的身体,用嘴巴亲过我的身体?
哦,这个我知道。
是数学老师。
他家就在每天上学必经的路旁,离学校十分钟路程。很大的院子,用玫瑰花和木棉花做成的围墙里,养了两只极凶恶的狼狗,每次经过都让人心惊肉跳。他老婆在城里的大医院上班,不常回来。
数学老师四十多岁的年纪,长得矮矮胖胖的,一张圆圆的脸上,每天笑呵呵的,从来不大声说话。他对学生们都很好,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他就经常邀请学生们去他家补课,吃饭,睡觉。学生们都很喜欢他。
然后我被送回了家,小孩儿也被一起送来了。当天就被奶奶放到村口的路旁,不知道被谁捡走了。男孩子还是有很多人家愿意养的。
奶奶每天为我煮一碗鸡蛋红糖水,在她担忧的叹息声中,我依然懵懂无知。
在家呆了半个月,每天来家里的人络绎不绝。他们充满了好奇心,只是问的问题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奶奶觉得我不能再呆在村里了,可是联系不上我的爸爸妈妈。大伯家的堂姐恰好回来办身份证,奶奶就叫我跟着堂姐出去打工。
3
就这样,我跟着堂姐,一路汽车,火车,汽车的换乘,辗转来到广东东莞。
好在,厂里包吃住,还发工服,不用颠沛流离,温饱亦无忧。
我就在这家厂里跟着堂姐做工,在制衣厂里剪线头,不需要技术。每天早上6点起来,一直到晚上10点收工。日子忙碌而充实的一天天过去,是最没有烦恼的时光,是最没有麻烦的年纪。
刚进去每个月能领到1285元工钱。由堂姐代领,一部分做生活费,一部分寄回老家给奶奶。这是我的要求,我不愿意把钱给父母,他们没有抚养过我,我也不打算赡养他们。
堂姐的工钱比我的高,因为她已经在这个厂干了3年,一个月能拿1985元工钱,却大部分被她男朋友以各种理由借走。
那个人堂姐和她相识相恋3年,很会说甜言蜜语,常哄的堂姐开怀大笑。
偶尔,会带堂姐和我出去吃饭,当然最后是堂姐付钱。
堂姐在第3次堕胎后,医生说再流产以后就不能生小孩了。堂姐逼着男朋友结婚,否则将闹得他做不了工,男朋友答应了。于是堂姐怀揣着自己所存的2万元钱,跟男朋友回男朋友老家结婚,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听村里同样来打工的老乡说,堂姐并没有结婚,去了他家才知道他早就结了婚,还有一双儿女。
可是2万元钱已经给出去办所谓的婚礼去了,身无分文的堂姐,在村民的嘲笑声中,狼狈不堪的跑走。
待得一路扒车,步行,疲惫不堪回到家。
却连家门都没入,就纵身一跃跳入了村口大槐树下的深井。
不过没死成,被村民看见,捞了起来。
大伯娘哭爹喊娘的把堂姐背回了家,可是堂姐却从此疯了。糊涂时,尖叫哭骂,歇斯底里;清醒时,逢人就说她的悲惨遭遇。只是大千世界,谁能为她伸张正义?谁能为她报仇雪恨?
我们一个宿舍的女工,都感觉到了未来的可怕,有的决定不再交男朋友。有的说要交也不能被骗财骗色,只想方设法向男人要钱花,坚决不花自己一分钱。
事情毕竟还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感叹完之后,又继续重复每天两点一线的生活。
4
日子就这样平静又匆忙的溜走,我在这个厂也呆了两年了。
突然,政府不许用童工了,我们一群人都被赶了出来,抱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蹲在街角路灯下瑟瑟发抖。看着一辆辆车来来回回,呼啸而过,却是满心凄慌的茫然无助,不知何去何从。
工厂的宿管杨姨路过,看我们可怜,把我们七个女孩子带到她家,说先将就住一晚,明天再给我们找工作。
她说人活着就一定能够活下去,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虽然有好坏之分。而我们的年轻就是最大的资本。所以根本不用怕。
第二天晚上,杨姨才回来,带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要我们喊她王姐。把饿了一天的我们带出去吃饭。饭桌上,向我们介绍了王姐,原来是做小姐的。
是啊,我们都是未成年,没有身份证,没有人收留,离开工厂,无处可去。未受教育,没有文凭,没有技能,孤立无援,无以立足。只有年轻漂亮的身体,除了做这个还能做什么呢?
我们跟着王姐来到了一个新世界,这个世界阴暗,潮湿,腐朽,永远弥漫着红绿色与死灰色交错的光影。这里的生活慵懒,颓废,放荡而无节制。
我们在这里昼伏夜出,紧急培训了三天就上岗了,这个行业永远缺人。
在这里,学会抽烟喝酒,也只用了几天时间。快速化妆,脸上挂起虚伪的笑,扭腰摆臀,迎来送往,环境使人成长。
在这里,有野心的女人很多,能够付诸行动并且成功的却很少。
在这里,女人是不需要思考的,浑浑噩噩,行尸走肉是最好的状态。
遇到脾气暴躁或者心情不好来发泄情绪的客人,挨两巴掌,把血沫和着口水咽下去,脸上多涂上两层脂粉,扬起笑脸。还有新的顾客上门嘛,不是每个客人都可恶。
只是身为女人,最大的难处是避孕。经过三次怀孕及人工流产后,因为出血,感染,以后不会再怀孕了。这样也好,以后就不会再有子宫带来的痛苦了。连现在都顾不了,更顾不了老无所依了。
常年烟酒不离身,昼夜颠倒的生活过久了,皮肤暗淡,眼圈青黑,透支了身体和健康。
都知道,这是一碗青春饭,等到人老珠黄就会被无情抛弃,无数前辈的经验告诉我们,要早寻它途。所以多数人一旦达到结婚年龄,不管好坏,匆匆找个人嫁了。
也知道,谁都靠不住,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可是,我能做什么?我依然迷惘!
常常在买烟的时候,站在报刊亭前,翻看每天报纸,社会发展越快,知道的越多,越自卑。
5
我想,我需要好好规划一下自己的未来,换个地方,换个身份,忘了一切,重新开始。
男人,婚姻,家庭,孩子通通都靠不住,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要有自己的房子和事业,这才是安身立命的资本。
首先,我需要学门技术,确保离开这里也能挣钱生活。
于是,每天下午抽出时间,花钱烹调培训班,毕竟一日三餐,人人无法避免。
20岁,我回老家办了身份证。给年迈的奶奶一笔钱,依然怕面对村民们异样的眼光,不敢多呆。
有了身份证,就能直面警察的检查,就能去外面的世界闯一闯了。离开红灯区,搬到市中心,打工者云集的城中村,成功应聘到一家餐馆做面点师傅。
这里的房子杂乱而无章,如蜘蛛网般纵横交错。唯一的色彩是广告传单,这些广告不像报纸或者电视广告,图文并茂,长篇大论。这些贴于电线杆,墙上随处可见的,交友,人流,代孕,卖卵,治疗性病的广告,只简单粗暴的一个电话号码,不花一分钱广告费,却让人趋之若鹜。
住在这里的人基本上都是来自天南海北的农村打工者,没有文化,没有技术,也没有道德修养,只能做最底层的体力劳动,吃饱穿暖已经是很高的追求,其他的,谁在乎呢?
而我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也如鱼得水,因为这里充斥着同类的气息,这让我有安全感。
22岁的我足够年轻漂亮,气质楚楚。隐瞒了过去种种不堪的经历,待人温柔贤惠,处处周到,很快赢得了同事和左邻右舍的欢迎。
知道我还是未婚,纷纷给我介绍对象,我不愿再过颠沛流离的生活,一定要找一个有房有产业的男人。
这个男人45岁,本地人,孤身一人,因为车祸失去妻儿后没有再娶。厨师出身,性格温吞。继承了家里的一家小餐馆,我喜欢他的满身肥肉,这代表着能吃饱饭,以后我都要吃的饱饱的,就算长满肥肉也无所谓。
他还有两间老楼房,虽然破旧,仅仅去了一次,我就喜欢上了。8楼,多么吉祥的数字,以后这房子就属于我了。
老房子都有腐朽的一面,蟑螂老鼠扎堆,私自搭建的阳台,在发现阳台不安全之后之后,这摇摇欲坠的阳台外栏就扎根进我的心里,挥之不去。
然后在有风的天气里,把轻薄的衣服扔上去。
看着他踩在阳台边缘,把衣服抓在手里,肥胖的身子连同栏杆一起滚下楼去。
我高声尖叫一声后,打开房门,向楼下冲去。
此时他摊开在花坛里,肥胖油腻的身体正断断续续流着鲜红的血,滋润着身下的花草,从面目鲜姸到面目模糊,瞬间定格。
救护车和警车相继到来又离去,人是没救了,直接送殡仪馆吧。
所有人都摇头叹息,原来生命如此脆弱。
一番忙乱的葬礼后,我站在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房子里,长舒一口气,半眯着眼睛,打量四周。东西太多,但是都是可以扔掉的。就像过去的种种人与事一样,全部清扫出去。未来一片空白,任我自己书写。
24岁,在来到广东东莞的第10年,我终于拥有了自己的房子和餐馆。是实实在在属于自己的,能够把握住的安身立命的资本。
不过,这里也住不了多久了。很快,伴随着拆迁队的到来,这里将变成一片废墟。旧事旧物烟消云散,新的高楼平地起,又将是花团锦簇,新人新故事。
二十四年人生路,二十四年的辗转岁月,构成了我的前半生,也是我下半生的起点。下半生还长,但我已经有足够的经验应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