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香

小学时候,家的背面有一排平房。那专门是主人用来出租给附近工地上的农民工的。一间20平米,每月一百二的租金,总共有四间。洗漱、洗衣、上厕所之类要用到水的地方,都要去房主家附着的一个小屋解决。

 房主也不算是一个大方的人。一个老太太,我叫她“娘娘”,每天都在家里念经。房子之前是儿子住着的,但孩子去城里后,见惯了高楼大厦,便再也瞧不上这矮矮的两层小楼房,娘娘就一个人独自生活了。偶尔热闹热闹,估计是儿子回来过个节。前年儿子才修的这四间平房,想靠着租金拿给娘娘一些生活费。

 每天早上,娘娘必定要端上一碗面,面上搁着几片小咸菜,站在自家门口,跟过路人说说笑笑地吃。我总会看到老太太手里攥着一个牙签,剔着她的大金牙。吃完面、剔完牙,瞧着路上也没什么人了,便怏怏地抓起搁在石板上的小碗,往回走。大约是小学视力好,我总会看到一点点焦绿色附在娘娘的指甲盖上,估摸是不听话的小咸菜。

 日子过得很快,平房里面也记不清换了多少个租客。娘娘对租客的态度也不是太友好。有天晚上,我们家正在吃饭。人影还没见到,只听到,“阿根,在吃饭啊”,我便猜到是她了。只能说娘娘真会挑时候,十次得有七八次都踩着我家的饭点来。作为小孩子,除了必要性地问候一声,其余的也就是闷头吃饭。应酬那是大人的事。

 “阿根,你说说,那帮人也太不讲究卫生了。那厕所给我弄得这么脏。还有,昨晚晚上我起夜发现,他们还亮着灯。当真是,电费不要他们出。哪天叫阿亮回来把电分开用。噢哟,还有啊,听到他们冲厕所,干嘛用那么多水啊。”每回娘娘来我家,这个话题必定要提一次。父亲在旁劝慰几句,让她放宽心。可是,隔几天就会传来娘娘的抱怨声,真让我怀疑她每日嘴里念的果然是经?天长地久,如果我大中华人人要有娘娘的觉悟,我们还用愁几十年后没水喝没电用?

 后来,小平房里面搬来了一对农民工夫妇。他们有一个三岁左右的胖娃娃,小脸胖嘟嘟的,还白里透红,美中不足的是脸上总挂着鼻涕,显得脏兮兮的。每回我也只敢捏捏小脸蛋,解解馋。他们搬来后的一段时间,我从来没有看见过那家男人。相反,女人我倒是每天上学出门、放学回家都会看到。她总会热情地同我打招呼,作为经受良好家庭教育的我也会礼貌地回应一句:“阿姨早!”。女人怀着身孕,母亲说应该有六个月大了。或许是她太瘦,要不就是我没见识,我压根看不出她肚子里有那么大的新生命。总之那是我自有意识以来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孕妇,不是通过电视,不是通过电影。孩子天生的好奇心让我想靠近她,到底孕妇与我妈有什么区别?为什么她总是轻声细语跟我说话,而自己母亲一句话说不对就立刻同我翻脸?

 哦,对了,她叫阿香,第三次打招呼的时候她让我这么叫。说之前的称呼显得太老气。

 阿香很喜欢干活,我看见她时,她要不就在扫地,要不就在晾衣服,或是在择菜。因着肚子里面有个小家伙,干活的时候很耗力气。尤其是洗衣服时,弯腰时屏着气、咬紧牙关的费劲模样,我真担心她会一个重心不稳,往前倒去。一天唯一闲暇的时候,就是下午吃了饭带着三岁娃娃出来走走,去各家门口转转,聊聊天。来到我家时,母亲便请她坐。她讲的话不知道是哪边的方言,我有些听不懂,但妈妈同她聊得很起劲。这样也好,阿香以后就可以常来我们家坐坐了。

 有日早上起晚了,随便收拾了一下,就冲去学校。放学回家,才发觉钥匙没有带。正值冬天,傍晚的温度很低,我在门口冷得又蹦又跳。真希望自己身边有火柴啊!

 “你在外面怎么咯,是不是没带钥匙。天气好冷的,来我这里坐坐,等会你父母就回来了。”听到近在咫尺的声音,我猛地一抬头,看阿香怀里正抱着她的娃娃。那孩子还在对我咧嘴笑哩。

 “不了,我再等等吧,他们就快回来了。今天学校放得早,回来早了。”我提了提压得我肩疼的书包。

 “这有什么,那么冷,难道你还嫌弃我啊?”她笑着要过来牵我的手。我把手往后面一缩,“那就谢谢啦!”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她家,虽然平房就在我家后面,可我却从未来过这边。小平房前还有一个小花坛。里面种了一些葱、蒜、辣椒之类的日常小配料。每间房间前都有一根晾衣线,上面晾的衣服尽是些补了又补、洗了仍未洗净的旧衣服。进到她居住的房间,脑子立马蹦出语文老师上周才教的一个成语:家徒四壁。几乎什么也没有,不过一张床,上面有两床被子。还有一个做饭用的小灶以及两把木头制的小板凳。角落里衣服在大纸箱里随意堆着。

 “坐吧,今天忙,没空收拾屋子,有些乱。”她递给我一个板凳。

 “姐姐。”三岁小娃娃咬着手对我吃吃地笑。

 “嘿嘿,你好啊,”我点点头,伸出手捏捏小肉脸,望望了周遭,“阿姨,晚上你们吃了饭之后干什么啊?”

 “就散散步啊,然后回来洗脸、洗脚就睡了。”

 “你们不看电视吗?”话一出便有些后悔。

 “这里哪有电视吗?我们家是出来打工滴,没有你们那么好的福气。”她笑着,低下头拍了拍孩子含在嘴里的右手。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那个笑是多么无奈。可是毕竟年少不知事,我哪里会懂得生活的艰辛。

 之后,就跟她有的没的聊了很多,直到母亲来寻我。原来她有个姐姐,家离这挺远的。原本他们是在姐姐家附近的工地干活,同住在姐姐家。但母亲常教育我,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有事没事还在自己家自在。日子久了,难免会有矛盾。刚开始还能忍着将就过去,最后矛盾越积越多、越变越大,终于某日下午由于三岁娃娃打翻了姐姐家的三个盘子,两家大吵了一架,男人带着行李抱着孩子拖着她破门而出。不久,经老乡介绍来到这附近的工地干活。最近活多,男人天天早出晚归。怪不得,对于我这种每天早睡晚起的孩子,能碰到才有鬼哩。

 万事都是有了第一次,接着顺理成章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慢慢地,我成了她家的常客。连娘娘晚上来我家串门时,都数落我没良心,不去看望她,光看那个女的。我时常会带一些零食过去逗逗三岁娃娃,心安理得地捏捏他的小肉脸。

 临近期末考试,我忙着复习功课,就没怎么去找她和三岁娃娃玩了。考完试的那天下午,我兴奋地如一只小鸟般得飞回了家。平时半小时的回家时间一下缩短了一半。放下书包,便朝后面小平房奔去。犹记得那个画面:寒冷的冬天,在昏暗的灯光下,阿香背对着我,拿着筷子翻动着小灶上煮得沸腾的土豆烧肉。只听到锅里咕噜咕噜地叫着,不停冒泡,热气直窜。很多年回想起来,这道普通人家餐桌上平常的菜,对他们而言是珍宝、是难得的体验,锅里沸腾的热度足以温暖这个家的冬天、抵御寒风的侵袭。

 “阿香。”我小声呼唤道,但她没理会,我又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转过头来,一看是我,立刻面上露出笑意并询问这段时间怎么没来。“学校期末考试,在复习,妈妈不放我出来。阿姨今晚吃的好好啊!”我低头看向冒着热气的土豆烧肉。“今天怎么这么冷。”听到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回头一看,是一个穿着满是水泥渍工作服的男人。她的男人?“叔叔好。”见他也疑惑地望着我,我淡淡道,“我是前面那家的小孩。”男人点点头,也没与我搭腔,坐到床边去逗三岁小娃娃。

 “阿英,今天叔叔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趁着去小花园择葱的片刻,我小声问她。阿英就着洗土豆的水简单洗了洗手:“工地里这几天活少,他回来得都挺早的。你最近没来,当然也不会看到哩。今晚在我这吃吗?”我摇了摇头:“我爸不让我在别家吃饭。马上到饭点了,我先回去了。”走到一半,回头望了一眼,看到她还在老太太门口站着,手里拿着葱,面上淡淡的。已是傍晚时分,空气像是被抽尽了热气,让人感觉凉透了。阿香额前的几缕头发被凉风吹得有些乱,随意地搭在额头上。觉着应该有什么事发生,但由于到了饭点,怕被责骂,我急着回家,也没有理会多少。现在想来,当时的我真该上前问一句:“阿香,你怎么了?”

 小文是我从小到大的玩伴,两个人互相到家里玩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有天,我正在她家看电视,阿香来了。我正准备出房间去看她,小文突然拉住我的手。

 “你要干嘛?”小文紧紧拽住我的手。

 “出去找她玩啊。”

 “你别去。那个女的很坏的。我妈说她很贼。”小文的眼睛眯成一条疯,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她一直嚷嚷着要当特务,我感觉此刻的她很有特务气质。

 “啊?为什么这么说她?”

 “那个女的真的挺贼的。你看她身上穿的衣服就是我妈的。每次到我们这里来喊穷,说她命苦。没办法,我妈拿一些衣服给她之后,就走了。目的不很明显吗?”小文松开我的手,坐回椅子上。

 “她,不会吧。阿香不会这样的呀。”

 “是你清楚还是我清楚。我妈还说,她老是到处捡柴烧。有次还把东东家放在门口的纸箱子拿走了。你看看她孩子,脸脏兮兮的,整天傻笑。以后你别跟她玩了。小心她带坏你。”小文说这些话的时候,不断翻着白眼。我觉得颇为神奇,一个人怎么可以不间断地一直翻白眼呐。小文比我大,从小我就听她的话,一起玩的时候很多事都愿意听她的主意。当然,这一次也不例外。我对阿香的信任像是一道薄薄的纸,文文的几句话就能化作一个喷嚏,毫不费力地把它震出一个大缝。

 晚上正看到电视剧精彩片段,“咚咚咚”的敲门声传来。抱怨着打开门,发现是阿香。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我,径直往屋里走。居然忽视我,好心给你开门,也不说声谢谢。我怒气冲冲地跟在阿英身后。刚坐下,父亲就让我去帮他买包烟。本不情愿,一看递给我的是二十元钱,则立马地往外跑。回来时,阿英不在了。

 第二天早上母亲在送我上学的路上,问了才知阿香是没钱付房租来向我家借。老太太又在催着交。到底借没借,我没有问。怀疑油然而生,果然阿香如小文所说,接近别人是为了有利可图?

 晚上小文说,阿香今天下午被几个当地老太太骂了。原因是当地有一家家具私人订制作坊,由于老板做工细致,大家都爱找他家做个椅子、木沙发什么的。每天下午门口的垃圾桶也必会有一大桶弃用的木屑。下午阿香去那边捡木屑想带回家烧,结果遇到了那几个老太太。她们的名声我听说过,欺软怕硬。她们也想要这些木屑,阿英不给,结果就吵起来了。一张嘴的战斗力毕竟有限,一会就被几张嘴的泡沫给淹了。

 “你说说,她干嘛要去跟她们抢木柴啊,不识抬举。”我没有答话,默默地听着,削着铅笔。

  隔天,阿香带着孩子来我家了。她又瘦更黑了。三岁小娃害怕我发现他似的,躲在她身后。文文坐在椅子上,给我使了使眼色。彼此沉默了一会儿后,她问我们看的是什么节目。心里想回答她,但文文一声轻咳让我匆匆选择装聋作哑。用余光扫视阿香,她的双手不自在地搭在鼓得像球一样的肚子上,神色看不清。一团巨大的乌云慢慢地飘来遮住太阳,下午难得的阳光渐渐消失,电视里的主持人正在讲笑话,而我却不觉得好笑。

  在这之后,阿香便几乎没来过我家。

  一天下午,帮着妈妈择菜,她说,阿香好像生完孩子搬走了。听说,是下雨天,选在一座废弃的桥下生的。是男是女,不知。是生是死,不知。

  忽然,脑袋了似乎少了些什么,又或是多了些什么。我慌忙跑到那间小屋前,门开着,一眼就能望到底。里头什么也没有。这才是家徒四壁吧。不,这已不是个家了。阿香带走了她的所有,对这个地方没有一丝惦记。

那个晚上,我做了好长好长的梦。梦里阿香在地上撕心裂肺地惨叫,风裹着雨水不停地砸在她虚弱的身上。头发凌乱不堪,张牙舞爪地附在脸上。她极瘦的双手抠住身边的灰土,留下一道道深深的抓痕。腿下的血顺着雨水流过的痕迹,延伸到河畔的荒草丛中。三岁小娃在一旁看着此刻的阿香,呆若木鸡。男人背对着蹲在地上,捂着双耳,将头埋得很低。“阿香!阿香!阿香!”在桥上喊她,但惨叫轻而易举地盖住了我的声音,甚至连自己也听不见了。

天亮了,妈妈依旧忙着做一家人的早饭,爸爸依旧打开电视看早间新闻,隔壁丁丁叔叔依旧带着阿黄出去跑步,文文依旧骑着自行车出门上学去,娘娘依旧站在路边吃着面。什么都没变,什么又都变了。

不久,老太太城里的儿子要盖别墅,预备把小平房拆了。老太太很开心,见人就说儿子的好。两年后,我们搬家了,再也没有回去过。

其实,我分明早就知道她为了省钱才捡柴的,她因为想跟别人说话才总去周围家串门的。冷清清的家,谁愿意常呆着?但是,那是的我怎样的呢?很想找到一个机会同她说声抱歉,但机会一旦错过,妄想弥补,却已没有当初的场景了。

希望此刻的你过得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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