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写过多少关于气味的字。
夏夜暴雨过后泥土的清香,割草机所到之处青草汁液迸溅的芬芳,图书馆最角落的一本蒙着灰尘的书,宣纸上墨汁的馥郁,白雪,寒风,日暮,星夜,光是读起来,就觉得饱满。
有些气味,它们活在我的记忆里,就像融化在奔涌血液里。
我很喜欢妈妈衣柜的气味,因为有妈妈的味道。
妈妈是非常整洁的人,她的衣柜里,衣服总是挂的那么整齐,衣架的方向永远,衣服按照长短,考究地排列着。叠起来的衣物,总是有棱有角,就像是服装店里的那般妥帖,角落陈列着几盒气味恬淡的印度熏香。
时至今日,我每周回家,依然不会忘记的一件事,就是打开妈妈的衣橱,置身这温柔的气味中。如此这般,我便会像个初生的孩子那样安心又满足。这个习惯独特,来得那么莫名其妙,却伴随我十几年。
我喜欢火柴熄灭的气味。小时候刚会划火柴,喜欢一根根地划着,看它燃尽,然后享受它的味道。不知道卖火柴的小女孩,会不会和我一样喜欢这个味道。
我喜欢蜡烛熄灭的气味。实际上蜡烛熄灭产生的是二氧化碳(不完全燃烧时是一氧化碳)和水,无色无味的气体,我们闻到的,是石蜡融化的味道。
很多人都觉奇怪,难道不是避之不及的气味。每当蜡烛熄灭,暗夜中一缕袅袅的烟,伴随着有些刺鼻的气味。我却只觉好闻,总忍不住多嗅几下,万般陶醉。
记得小时候,住在爸爸单位的家属楼,遇上晚上停电,妈妈会拿出蜡烛,点燃,让蜡油滴在玻璃的烟灰缸里,然后放上蜡烛,蜡烛就会笔直地站立着,发出暖融融的光。
我们三个人会躺在床上,看天花板上的影子,谈天说地。爸爸给我讲过“天当棋盘星作子,何人敢下”的千古绝对,讲“地作琵琶路为弦,谁人敢弹”的不够完美。讲“一个猎人一只狼一只羊一筐白菜一艘船”的题目。讲苏氏家族有多少人才,讲鲁迅有多勇敢。有时候,我们全家人玩成语接龙,碰到接不上的,其他两人就会帮忙想呀想,然后继续接龙。
我喜欢烟火的气味。烟花也好,爆竹也罢,短暂的绽放后,留下久久不能散去的气味,有种浓浓的团圆的味道。
我是传统的中国人,我喜欢一大家人整整齐齐吃年夜饭,小朋友们在外面肆意撒欢,放各种花火,衣服上留下小洞。花火映出一张张通红的小脸,那刻的喜悦,千金不换的纯粹。
我喜欢炊烟的气味。“又见炊烟升起,暮色照大地”,万家灯火点亮之前,小小的村落里充斥着炊烟的气味。面容慈祥的妇女在院子里趁着余晖忙碌,一家的饭食很快上桌。直到现在回到老家,奶奶依然常常在院子里那个土灶里烹煮些美味,不知道为什么,柴火饭总是更香。
用铁钳往灶里添柴,有时是纹路清晰的木头,有时是棕红干燥的橡叶,有时是嫩黄黄的玉米芯,有时是黄灿灿的麦秆。家家户户门口的台子上都是码放的整整齐齐的玉米芯,村子里大块平整的“场”上,麦秆被收集成小山的样子。
烧什么柴,要看做什么饭,武火用硬柴,文火用麦秆或橡叶。烧什么柴还要看季候,四季变换,农村是最感受分明的了,不同的季节燃不同的东西,气味也截然不同。不管是哪种,总是古朴厚重。
不管是否情愿,生活总在催促我们迈步向前,人们整装,启程,跋涉,落脚,停在哪里,哪里就会燃起灶火。除了繁衍生息,还有生存的信念,以及流淌在血脉里的勤劳和坚守。
我喜欢被子晒过后的气味。有点像甘草的味道。太阳最是无私,总是毫无保留。广厦千间,夜眠不过六尺。天气晴好时,将棉被拿出晾晒,除湿,杀菌。一整天下来,棉花和阳光耳鬓厮磨,有了好闻的气味。是棉花的味道,阳光的味道,也是人情的味道。
我喜欢墨汁的气味。爸爸写毛笔字时,满屋的墨香。一得阁的墨水,这个历史悠久的牌子,据说为了减轻墨水的墨味,加了冰片、薄荷和麝香。提笔落下,字里行间,雪白的宣纸上,墨的妖娆永远留存。
想像古人,破旧腐朽的案台之上,研磨,铺纸,落笔之瞬,似已穿越千年。香水气味也好闻,但是较墨香,总归是少了些厚重和底蕴。
毛笔字放上几年,再取出时,味道又不一样,空气的作用,让墨香不再浓郁,却更沧桑。
我喜欢图书馆里陈旧书本的气味。年华流转,曾经雪白的书页已经泛黄,边边角角不再崭新整齐,偶尔还能发现一枚书签夹于其中,有时是美丽的红枫叶,有时是芬芳的腊梅花,有时则是写满字的明信片。
我喜欢这种气味,不是因为它的陈旧,而是岁月变迁,它沾染上的气息。多少个暗夜里,这本书被打开,翻阅,记录。不知见证过多少段思绪,多少段心情。
我喜欢下雨后泥土的气味。据说是放线菌释放。我爱极了这种气味,闻到时定会身心舒畅,哪怕前一秒还在为被雨水打湿了新鞋子懊恼。
我喜欢阳光下的青草的气味。大叔推着笨重的割草机,所到之处,汁液迸溅,像绿色的海洋。
无数个午后,我路过大片草坪,听着割草机轰鸣,大口地呼吸着,恨这气味不能永存,否则定要制成熏香,日日地焚。花开花谢,草木枯荣,这是夏天才有的气息。
我喜欢男生校服的气味。雪白的校服,沾着被身体的热量蒸腾出来的淡淡的肥皂香。男孩在球场上奔跑,球场旁总有几个抱着校服和矿泉水的女孩子,眼波流转,脸上是薄荷一样清新的模样。
我喜欢海桐花的气味。高三后期,高考一天天逼近,天气也逐渐热起来。晚自习结束后,三三两两的同学结伴走去校门口。
教学楼和操场之间,绿化带里种着几株海桐。五月,已经听得到蝉鸣的夏夜。一丝清香,就毫无防备地涌入鼻腔。
微弱的路灯下,我寻找着,散发这样气息的植物,该是多么温柔的模样。然而天色太暗,终是没有结果。
第二天一早,我早早去学校,朝晖里,看到一棵再寻常不过的灌木,叶子是深邃的绿色,被园丁修剪成成最普通的形状。然就是这么一棵无趣的躯干,竟有许多白色精致的小花隐匿在叶子里,一朵朵,低调又倔强,不似芍药华美,只肆无忌惮地吐露芬芳。
那短短的几天,海桐的花期,成了青春岁月里最深刻的记忆。后来,每年的五月,大学校园里的我,嗅到这气味的时候,思绪瞬间排山倒海般袭来,似乎身后,还是那个款款的夜。
安妮宝贝擅长描写气味,她说“在每个人的心里,其实是有爱情的,一直都有,我想它不是婚姻,不是诺言,不是家庭。它是一种气味,引导人盲目前行却无从触摸。”
我却独爱张爱玲的那句“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怅惘,像忘却了的忧愁。”
多年后,我还是这气味的仆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