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篇文字的外因是注册简书之后的第二天偶然看到武侠江湖专题的征文活动,内因则是对武侠世界的敬畏与源自内心的热情。
此番江湖盟主号令的主题是“宿命”,任何时候宿命都是一个沉重悲情的话题,如果饥肠辘辘的时候一块KFC馅儿的馅儿饼从天而降砸在你的头上,你不会认为这是宿命,只有在进退维谷,不得不做出最不情愿的抉择的时候,你才能理解宿命并不是随便说说那么简单。
我要讲的故事其实已经和“宿命”这个主题无限接近了,但我内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这是一个关于“勇气”的故事,他打败了宿命。
讲故事是件惬意的事,尤其是你能把故事讲好的时候,那简直比听故事的感觉还要惬意。一个听故事的人,听得久了就会有讲述的冲动,这种冲动就是最原始也是最有力量的热情。对我来说,爷爷是我听故事的启蒙者,他最拿手的故事源自《水浒》、《三国》、《西游记》还有《聊斋志异》,这些故事虽然不能和武侠江湖完全画上等号,但两者间也并非泾渭分明。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无论是儒家思想还是武侠文化都是在历史长河中一脉相承的,或多或少都相互影响又互有关联。至于武侠小说,只是侠文化表现形式的一种,它的缘起、传承与发展是有规律可循的。这其中有一位作者,是我读故事的启蒙者。
我要讲的这个故事,思虑再三还是决定用他的笔触来写。既然是模仿,取法其中必然得乎其下。涂鸦,很多时候是一种乐趣,画不到骨子里,就画皮毛。这些青涩的文字,代表了我对古龙先生的敬意。
苍茫云海间
作者:仟陌予辰
这是一个关于勇气的故事。
一个人只要还活着就随时随地面临选择。当你很容易就做出一个决定的时候,绝不会想到“选择”这个词。只有当你进退维谷之时,才会知道选择意味着什么。
这个命题可以一直尖锐下去,直至生死。
活着,或者死去。
这还用选择吗?
是的。虽然有时候选择活着和选择死亡同样艰难。
所以,他选择了死亡。
一个人若没有勇气,如何去选择死亡呢?
【古龙擅于用哲理和禅机制造悬念。简短的开场白,故事的基调已经定型。粗线条,带给读者的是更为开放的阅读空间。当然,这种写作方式也引来了无数吐槽,比如《陆小凤传奇》开篇的一句“陆小凤是一个人”就难倒了有声小说主播艾宝良老师。从播音专业的角度来讲,艾老师觉得作为开篇第一句话,这样写很难准确定位演播的声调和语气。这也说明了古龙讲述武侠故事的风格是以现代人的思维和行为模式作为基础的。】
一
他独自登上山巅,临风而立。
他不动,宛如山巅之上亘古的岩石。
他用一种很优雅的姿态站立着,除了被风吹动的发丝和衣襟之外,他的人是完全静止的。
他这样站在那里已经很久了。
这种站姿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折磨,但在她的脸上却只有冷漠。岩石也是冷的,一块被风化的岩石岂非也正是这样子的?
只要是看见他的人都不免要心生疑问。
——这个人难道真的是块石头?
他当然不是。
石头是不会流泪的。
【古龙文字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他的视角异于常人。同样的场景,根本不会出现在金庸的作品里,就算有,要么写得气势磅礴,要么多少会加些人文历史的背景进去。换成梁羽生,此处多半会出现某段诗词歌赋。只有古龙的思维会这样毫无规则的肆意跳跃。】
温暖的秋阳逐渐黯淡下去,山风突然变得很冷。
他垂下头,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的目光落在那柄剑上。
这世上有千千万万柄剑,这柄剑却与众不同。
这是一柄很可怕的剑。
放眼江湖,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人死在了这柄剑下。
该死的人死了,不该死的人也死了。
用剑之人虽然未必无情,但刀剑却是无情的。剑一出鞘直指生死,生死之间根本容不下别的选择。
剑一出鞘就要流血。别人若不流血,流血的人就一定会是你自己。
看着别人流血岂非比自己流血更容易被接受?
这是不是一种悲哀?
可是,这还不是最可悲的。
最可悲的是这柄剑还有一个天下第一的头衔。
天下第一?
他笑了。笑容里却有掩饰不住的无奈与疲倦。
好一个天下第一!
千百年来,也不知有多少人就是为了这天下第一而死。可是千百年来又有多少人知道一个已经登上绝顶巅峰的剑客内心的感受?
他知道。
因为他已经在巅峰之上。
他就是沧云山庄第五代传人,天下公认的第一剑客。
他的剑也许真的已经是天下第一,可是这世上又有谁可以永远立足于巅峰之上?他的剑迟早也会败在别人的剑下,这世上有谁能够不败?有谁能?
可是别人都可以败,他却不能。
真的不能。
对一个剑客来说,败就意味着死。
他不是不怕死,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不怕死的人。
他是不能死。
苍云山庄四代人创下的基业与荣誉,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的身家性命全都系于他一人身上。
他背负得太多、太重。
他不能败、不能死。
他输不起。
但他也是人。只要是人,就迟早会败、会死。
剑的名字叫惊澜。
他的名字叫薛涤清。
【短句,能够形成自然段落的几乎没有,甚至一行里只出现三两个字。这就是古龙写作的特点,简短到令出版商无法接受的程度。就连我此刻也仿佛听到了书商咬牙切齿的声音。这种文体电影演员最熟悉,据说一位没有读过古龙小说的电影导演要拍一部古龙原著的武侠电影,结果一拿到小说就喜笑颜开,因为原著简直和电影剧本如出一辙。但古龙绝不是这么简单,尽管他自己也自嘲过有时候看起来的确有敷衍书商的嫌疑,但他并不是要写电影剧本,他要求新求变,亮出自己独特的武功。文体只是一个方面,并非古龙小说的精髓。】
二
九月。
黄昏。
山脚下的枫林在落日的余晖中格外美丽。
枫叶已经泛起了红色,却还没有红透。风穿过枫林,枫叶就发出唦唦的声响。这声音本来是大自然里最美妙的天籁,但细细听来又像是有人在轻轻地叹息。
这声音既源于自然又融于自然,既是一种默契又是一种平衡。
夕阳下的枫林突然变得说不出的寂寞。
可是这寂寞突然之间就被另一个声音打破。
是一种很奇特的声音,仿佛鸿雁的悲鸣。
尖锐、短促,只是一声。
枫林中有群鸦飞起。
就在一瞬之间,风仿佛停了。天地间忽然变得死一般寂静。
那声音来得太突然,也太短促,甚至还没有完全爆发出来就突然消失了。
乌鸦飞回到树梢,风轻拂树叶,一切又归于平静。
枫林依然是寂寞的,天地间也依然寂寞。
枫叶已经开始凋落。经年堆积的落叶静静地躺在那里,只有风踏过、鸟踏过。
谁说寂寞不是美丽的?
只是这一片枫林虽美,欣赏它的人却并不多。
薛涤清本来是个很有情趣的人,也懂得欣赏。但现在,他实在一点心情都没有。
他站在一棵枫树下,用手扶着树干。
他的手他的脸,都是苍白的。
他的身体虚弱得就像秋风中摇摆的树枝。
他弯着腰,一阵又一阵的呕吐。
他吐出来的全都是苦水。
(想玩足球游戏了,有时间再写。)
枫林深处有一块空地。
空地中间非但没有树,就连杂草也不生一株。落叶下是平整坚实的土地,可是一脚踏上去的感觉又偏偏像是踩在了三月江南如茵的绿草上。
他就站在空地中央,用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注视着薛涤清。
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并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因为这双眼睛里有杀气。
薛涤清并不认得这个人,他也没有去看那双充满杀机的眼睛。
他盯着他的剑,然后就想起了一个名字。
温昭。(朋友请原谅我,名字借用一下。)
温良如玉的温,昭君出塞的昭。(名字起得太好了。)
谁会想到,这两个字拼凑在一起念出来的名字竟然会和死亡联系得那么紧密。
他,年轻、英俊,剑术一流。
他本来可以成为一个侠客,惩奸除恶,悲天悯人。
可是他的眼里却只有名利。
他痴于剑,他是用剑的天才。
可在他的眼里,却永远只有天下第一。
他在微笑,一张白生生的脸在夕阳下焕发出异样的神采。
他一点也不戒备。薛涤清盯着他的剑,他就面带笑容旁若无人的吃他的花生。
他衣兜里的花生可真不少,好像永远都吃不完。
这些花生是他在路上花了两文钱买来的。
山下人头攒动的街道上有各式各样的商铺和小贩,他走着走着就听到一个小姑娘的叫卖声:“卖花生,五香花生,一文钱一把。”
他本来已经走了过去,听到叫卖声又回过头。
他看着小姑娘,问道:“一文钱多少?”
小姑娘笑了,答道:“一文钱一把,只要你的手够大,一把抓多少都行。”
小姑娘盯着他的手,看见这只手从衣兜里取出两文钱。
他说:“我要两把。”
小姑娘笑得更愉快,接过了两文钱就等着看他这只手能抓多少花生。
他也笑了,他伸出了另一只手。
这只手一直是揣在衣兜里的,现在他把这只手伸出来在小姑娘面前得意的晃了晃。
看见这只手,小姑娘差点晕过去。
这只手非常大,大得非常非常离谱。
这只手在小姑娘的篮子里抓了两把,里面的花生就见了底。
他看着小姑娘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笑得更愉快了。
现在,薛涤清也看见了这只手。
温昭正用这只手悠闲地卸下背上的长剑。他的动作非常温柔,温柔得就像把心爱的女人放在一张柔软舒适的大床上。
他一边慢吞吞的取他的剑,一边说:“在我想象中你并不是这个样子。”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等待薛涤清的回应。
薛涤清没有说话,他在听。
“我完全想象不到天下第一剑客会是你这副模样。”温昭笑了笑,语气更加平缓:“你太疲倦了,疲倦的人会老得很快。”
他并没有说错,薛涤清的确已经不再年轻。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薛涤清眼角掠过了一丝难以被人察觉到的痛苦。
看着这个年轻人,他突然有了一种时光倒流的感慨。
他也曾经年轻,充满了活力与激情。
年轻就是希望,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可是现在呢?
他的疲倦,他的寂寞,已经和这秋日黄昏融为了一体。
秋天本来是收获的季节,本该充满了期盼和喜悦。可是在这个秋天里,薛涤清收获的却只有苦涩和悲伤。
没有收获就意味着失去。
在这个秋天里,他会失去什么呢?
薛涤清没有再想下去,他突然感觉到一股更为凌厉的杀气。
只有杀人无数的利器才能释放出这样的杀气。
温昭已经抽出了他的剑,以指尖轻弹剑锋。
“好剑!”他的语声中充满了赞叹:“这柄剑虽然没有名字,却也是杀人的利器,比起你的惊澜如何?”
温昭的目光突然变得如剑锋般锐利而冷酷:“今天,你就会败在这柄剑下。”
风更急,更冷。
枫林愈发寂寞。
薛涤清忍不住叹息,他终于开口:“今日纵然能胜,可是明日呢?你迟早还是会败在别人剑下。”
他眼中的痛苦更浓:“你难道不知道名声是个包袱?一个又沉又重一辈子也甩不掉的包袱?”
温昭还是在笑,他说:“我明白了,你输定了。”
薛涤清手扶着树干,他已经停止了呕吐。
他的目光重又落到枫林中的那片空地。
温昭已经倒下,手里还是紧握着他的剑。
他死了,血液已经凝结。
薛涤清不想伤他,可是温昭却一心想要他的性命。
他太年轻,太急躁,太狠毒。
他忘了任何武功招式的精髓从来都不是为了要取人性命。
他忘了,也许从来就没懂。
杀气可以令对手胆寒,但杀气本身也是一处致命的破绽。
他越想赢,心越狠,破绽也就越多,越致命。
剑光如练,剑气纵横,枫叶纷纷坠下。
薛涤清紧握着剑柄,他不出剑。
他知道,剑一出鞘就会完全不受控制。
但他迟早总要出剑。
蓦然,剑光中传出一个奇怪的声音。尖锐短促,如同鸿雁的悲鸣。
如练的剑光立刻消失,枫林中有群鸦飞起。
薛涤清的剑终于出鞘。
就在这一瞬间,生死已决。
薛涤清呆立在枫林中,他的痛苦再也无法掩饰。
他几乎崩溃。
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厌倦又再像无数尖针刺着他的神经,他的心潮已如波涛般汹涌澎湃难以平复。
这就是胜者和败者的区别。
生,或者死。
这样的决战怎么会有胜者?
【古龙向来喜欢用富有哲理的语言平淡叙事,这种平淡的表象下却激流暗涌。古龙一贯推崇的人物刻画是人性的刻画。一个人就是再坏,终究也是一个人,终究也有喜怒哀乐。这种人性的巨大反差往往是构成戏剧冲突的必要条件。古龙写的虽然是武侠小说,却极少描写动作场面。古龙的招式是没有招式,重在精神,一击见效。】
三
走出枫林,夕阳下的湖水闪烁如金。
这时,夕阳已将被远山阻隔,空空的天际隐约点缀着一两只单飞的雁影。
渐渐地,夕阳已逝,雁影已杳。
薛涤清孤独疲惫的身影似乎也将要被夜幕吞噬。
不知什么时候,风已经停了。沉沉的雾霭在湖面升起,慢慢弥漫开来。
迷雾中透出一点幽暗的光亮,却为这寂寞的秋夜凭添了几分凄凉。
光亮是从一个用泥巴做成的火炉中发出的。火炉上面架着一个破旧的砂锅,里面的汤正在冒着热气。
火光照亮的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脸。
一个老人席地坐在火炉边,他的发髻是蓬松的,凌乱的发丝间染满了霜花。
炉里的木柴已将燃尽,他慢慢的站起来,慢慢的走回到他的那条小船上。
船就在他身边不远的地方,是一叶舴艋小舟。
这小船也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雨,船身上很多地方都已经发霉腐朽。
一个弥漫着大雾的秋夜,一条破旧的小船,一只即将熄灭的火炉子。
这是怎样的一种寂寞?
感受到这寂寞的人,他的心里又是什么滋味?
老人抱来了一堆干柴。
柴丢进炉子里,砂锅里的汤很快就被煮沸了。
他眼睛里跳动的火光也愈发明亮。
忽明忽暗的火光在黝黑的暗夜里像是有种奇异的魔力,一种连薛涤清也无法抗拒的魔力。
他不知不觉间就已朝着那火光走去。
火光虽然黯淡,毕竟还是温暖的。
看见薛涤清,老人的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他微笑着招手:“年轻人,过来坐一坐。”
薛涤清也笑了。
他的笑容同样温和,完全没有天下第一剑客的冷酷与绝情。
“你看,”老人用手指了指炉上的砂锅:“这里面有一条鱼,我一个老头子怎么能吃得下?如果不找个人来一起吃,那简直就是糟蹋。”
老人拿起勺子在锅里翻了翻,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些年湖里的鱼越来越少了,这一条虽然小了些,不过幸好我这里还有酒。”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个酒葫芦,贴在耳边摇了摇。
“幸好酒还有不少,”老人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有酒要与人同享,一个人喝就无趣了。”
话还没有说完,酒葫芦已经递到了薛涤清面前。
薛涤清笑着接过来,一昂头灌下好几口。
酒入喉咙,却是又凉又涩又苦。
这不是好酒,薛涤清从来也没喝过这么难喝的酒。
但他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此刻,他突然觉得说不出的畅快。
“这酒是不是很难喝?”老人问道。
薛涤清笑而不答。
老人转过头,望向雾霭深处曼声吟道:“天与秋光,转转情伤。薄衣初试,绿蚁新尝。一番风,一番雨,一番凉。”
薛涤清依旧笑着,他轻舒一口气,接道:“此生此夜不常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老人回过头,眼睛里已经满是惊奇。
他问薛涤清:“你相不相信缘分?”
薛涤清点头。
老人又问:“你我算不算有缘?”
薛涤清笑答:“算是有缘。”
“缘分真是个奇怪的东西,”老人凝视着薛涤清:“两个人若是有缘,无论如何都会走到一起的。”
薛涤清微笑着:“可是老天偏偏喜欢捉弄人,有些人看来有缘,其实却是无缘的。”
老人大笑。
“好!说得好!”老人站起来继续说道:“今夜一过,你我说不定就再也无缘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取出两个破碗,先为薛涤清盛了一碗鱼汤,又为自己也盛了一碗。
薛涤清也不客气,一口气就将碗里的鱼汤饮尽。
他实在是饿了,而且非常疲倦。他真想立刻就躺下来睡一觉,他希望这一睡就再也不要醒。
只可惜人还未醉,酒却已经喝尽,那个破旧的砂锅子也已经见了底。
鱼汤并不美味,喝起来又淡又腥。
但是薛涤清的心里却充满了温暖和感激。
这条鱼说不定就是这老人辛苦一天的收获,这酒也许就是这老人今夜唯一的消遣。但现在,它却毫不吝惜的拿出来和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一同分享。
这份情谊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已经太多太重了。
【梁羽生是国学大师,他的小说文采飞扬,诗词歌赋随处可见;金庸博古通今,旁征博引,将武侠与历史巧妙结合,令人真假莫辨;而古龙,既没有梁羽生的大师派头,也没有金庸的博学严谨,在武侠界的一片天地完全凭借他对这个世界的感性和独特而敏锐的触觉打拼出来。正如古龙笔下的人物,绝少有真正意义上的正人君子和坏到骨子里不折不扣的小人。一干人物的性格往往存在致命的缺陷,或者极端偏执,或者变态扭曲。凡此种种,又都有着因果规律,有迹可循。与其说古龙执意“语不惊人死不休”,不如说“世事变化本无常”。从这个角度解读,古龙显然比其他人走得更远。】
老人打量着薛涤清,他终于还是看见了他的剑。
“你是一个江湖人?”
“是的。”
“你也是用剑?”
“是。”
老人闭上了嘴,他的脸上突然有了种很奇怪的表情。
薛涤清看着他:“老人家有话要说?”
老人沉默着,他的目光又落向雾霭深处:“你知不知道这雁栖湖对面是什么地方?”
薛涤清知道。
过了这雁栖湖就是苍云山,苍云峰下便是苍云山庄。
“这雁栖湖畔,苍云峰下,便是名动江湖的苍云山庄。”老人又接下去:“苍云山庄五代传承,盛名始终不衰,到了现在更有天下第一剑的美誉。”
“只可惜盛名之下不知有多人作出了牺牲。”老人叹息着:“有时候名声真是个包袱,你一旦背上了它就再也休想甩得掉。”
薛涤清也叹息着,他的眼中仿佛也有一层迷雾。
“那也许是因为今日之江湖已非昨日之江湖。”
“今日之江湖?”老人笑了,笑容里却有说不出的沧桑讥诮之意。
老人长叹:“今日已没有江湖了。”
他盯着薛涤清:“可是昨日的江湖和今天的江湖又有什么分别?”
薛涤清沉默着,他在思索老人的话。
今日的江湖和昨日的江湖究竟有什么分别?名与利、生与死、流血、杀戮、仇恨,这些岂非从未改变?身在江湖中的人,又有哪一个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
不知过了多久,老人的语声又响起:“可是江湖之大,又有谁不是身在江湖之中呢?”
薛涤清无语。
炉里的火渐渐地快要熄灭了。
雾更浓,夜更冷。
老人的语声仿佛来自远方:“这些年来,也不知有多少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来过这里。他们就是坐着我这条船登上了雁栖湖畔的苍云峰。”
“来的人虽然不少,可是能回去的却没有几个。”老人的面色愈发凝重:“因为他们全都败了,败在了薛涤清的剑下。”
老人伸出手用力拍了拍薛涤清的肩:“年轻人,我只希望你不要像那些人一样愚蠢。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薛涤清笑了笑。他只能笑,他实在无话可说。
他突然也用力按住了老人的肩:“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老人用诧异的眼光看着薛涤清。
薛涤清微笑着,他的目光突然变得无比清澈。他眼中的迷雾仿佛只在一瞬间便已散尽了。
“用你的船,泊我到湖心。”他说。
老人愣住。
——湖心?在这个大雾弥漫的秋夜,他去湖心做什么?
老人本想问一问,可是当他看见薛涤清的那双眼睛时,却连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他的目光那么坚定,老人已经看出没有人可以改变他的决定。
如果是你看到了这双眼睛,你也一样无法拒绝的。
【侠义、英雄,很难说悲天悯人就是侠之大者。但是,作为一个侠客,在某种程度上确有此种特质。也许古龙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做一个侠义之士,他只是将他的真性情毫无粉饰的袒露出来,并且无所顾忌的肆意挥洒。印象中,古龙对英雄的定义是“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这就是古龙经常提到的原则。当一个人可以不为什么去做一件事的时候,他必定可以将人生看得更深、更远。所以,这篇文字是不可能让读者付费阅读的。】
四
秋夜,无风。
雁栖湖上如此静谧。
薛涤清站在船头,他的身影在迷雾中显得渺小而孤独。
船已停下,已在湖心。
老人放下了手中的桨,他的眼中充满了忧虑。
薛涤清不说话,也不动。他似乎久已习惯了沉默。
他不说话,老人也闭着嘴。
他知道薛涤清迟早总会开口的,他的目光又不由得落到他的剑上。
那是一柄平凡而朴素的剑,剑身上绝没有多余的装饰。
这柄剑并没有半分特异之处,也不值得关注。但老人却已盯着它看了很久。
然后迷雾中就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我明白了。”老人的声音也是沉重的。
他说:“你就是苍云山庄的第五代传人薛涤清。”
薛涤清还是没有动,就连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
他只是淡淡的回应:“你还认得这柄剑。”
“我当然认得。”老人说。
薛涤清转身与老人对视着:“你手边的船桨中也藏着一柄剑,那才是绝世无双的利器。”
老人笑了笑,他并没有否认。
“天下第一剑果然名下无虚。”老人长叹。
薛涤清淡淡的说道:“三十年前,家父曾与江南剑客蓝一尘决战于苏州城外。那一战蓝一尘虽然惜败,但江湖中很多人都认为他未必是真的败了。”
老人微笑道:“败就是败,哪有什么真假?”
薛涤清接道:“家父每次回忆起那一战的情景,总是会说自己胜得侥幸。”
老人还是在微笑着,他的目光已经飘向了远方。
“那只因为他是个君子,才会那么说的。”
“家父与蓝一尘也曾有过再战之约,可是直到家父去世也没有和他再见过一面。”
“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如今物是人非,故人已不在。”老人黯然。
薛涤清凝视着老人,这一刻他仿佛也感受到了老人的无奈与悲伤。
“可是你既然来了,却为什么不去苍云峰?既然不去苍云峰,又是为何而来?”
这句话薛涤清本不必问,他虽然明知道答案却偏偏还是问了出来。
老人的回答是:“因为我实在不想让一个君子死在我的剑下。”
这不是狂妄,更不是吹牛。
蓝一尘的剑究竟有多么可怕,也许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讽刺的是,这也正是我三十年前败而未死的原因。”老人闭上了眼睛,他生怕自己的眼泪会掉下来。他不愿流泪,更不愿在薛涤清的面前流泪。
他为什么要流泪?人世间为什么总会有这么多的悲哀?
老人垂下头:“在你父亲看来我是一个君子,其实我不是。我若是君子就不会约他再战,我若是君子就不会等到三十年后才参透这其中的真意。”
“你呢?”老人问:“你来找我,又是为了什么?”
薛涤清卸下了腰畔的佩剑。
他看着自己的剑,就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在看着自己手中的拐杖。
他的眼眸深处充满了悲哀:“今天,我就是来代家父完成那三十年前的再战之约的。”
老人沉默。
这一次的沉默就像雁栖湖的水一样深、一样冷。
过了很久,老人才开口:“三十年前,我和你的父亲其实都败了。你我今日纵然能够分出胜负,可是无论谁胜谁负其实都是败。未战之前,我们就都已经成为了败者。”
老人又接下去:“胜也是败,败也是败,何必再战?”
薛涤清也沉默。
他看着手中的剑,口中喃喃自语:“未战之前,已成败者。胜也是败,败也是败。”
薛涤清突然挥臂,拔剑出鞘。
迷雾中立刻就有一道剑光划过,势若惊澜。
剑光仿佛流星般一闪而没,没入了冰冷的湖水。
惊澜剑。
此剑一出,必有血光。
老人的脸色变了,变得宛如这弥漫在天水间的迷雾一般苍白。
湖心传来一声水响,惊澜剑已经沉入湖底。
薛涤清的心也在下沉,他的心已经碎了。
【古龙不是诗人,在他的作品中鲜见诗句。从《从北国到南国》的处女作,到《苍穹神剑》登上侠坛;从《武林外史》的洋洋洒洒,到《铁血传奇》的悬疑诡谲;从《多情剑客无情剑》的情爱纠葛,到《欢乐英雄》的畅快淋漓。这些作品,让每一位读者深刻的感受到——古龙不是一朝炼成的。古龙不写诗,他是把每一句话都当成诗来写。跳跃的结构、感性的文字、充沛的感情,这些都是诗的特性。】
血已流下,一滴一滴融入湖水。
这血,是薛涤清的。
薛涤清的手指已经断了。
拔剑的一刹那,他右手的食指就已经被削断。
薛涤清的脸上却没有表情。
如果你一定要在他的脸上找到表情,那么你也只能找到疲倦和冷漠。
他是用左手拔剑。
他削断自己的手指就好像削断一根萝卜。
他不痛,他的痛在心里。
他放弃了他的剑,削断了自己的食指。
这意味着什么?
这一瞬间,一切都已经改变。
“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我知道。”
“你知不知道你一朝做了薛涤清便永远是薛涤清?”
“我知道。”
薛涤清的声音仿佛在颤抖:“从今后,江湖中再也没有薛涤清这个人,苍云山庄也已不复存在。”
老人闭上了嘴,他唯有叹息。
惊澜剑已不复存在。
薛涤清已不复存在。
苍云山庄已不复存在。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应该怎么做?
如果你是他,你又会怎么做呢?(结局)
【古龙是一个浪子。他知道有天堂,但他无法忍受天堂的孤高;他看得见鲜花,却没有细细欣赏她们的闲情。古龙的笔下有剑神,有花仙,当然也有浪子。浪子的身上自然也有剑神与花仙的影子。豪放与细腻,天真与世俗,真挚与疏离。古龙在这样的矛盾中款款而来,又潇洒的离去,留下的是一个个令人回味不尽的浪子的传说。】
这就是我认识的古龙,也是我不认识的古龙。
这些文字,尽管偶尔有他的影子,却不是真正的古龙的文字。
真正的古龙,是这样的——
路本是同样的路,只在乎你怎么样去走而已。人生的路也是这样子的。
为什么生命中流动得最美的一些旋律,总是不能长久?
只要你的心宁静快乐,人间也有天堂,而且就在你眼前,就在你心里。
心怀愤恨的人,永远看不见天堂。
一个已经拥有一切的人,还有什么乐趣?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他去奋斗争取的事?
人在回忆中,时间往往会过得很快的。所以有些孤独的老人只有生活在回忆里,才能度过漫长寂寞的晚年。
只有笑声,才是对付困难和不幸最好的武器。
平静就是幸福。
只要能活着,每个人都应该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天下的事就是这样子的,你要它破的时候,它偏偏不破;你不要它破的时候,它反而破了。
结局永远都不会是可爱的,永远不会。无论多开心多快乐多可笑的事,到了结局的时候,就不开心不可爱了。
一个人要做一件事,最好不要问它的结局。只该问这件事是不是应该去做,是不是值得去做,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是不是能够让别人快乐,自己振奋!
他从来不说,是因为爱得深。他爱得深,只因为他从未爱过。
一个人若用情太专,看来反倒似无情了。
朋友,是这世界上最令人愉快的东西。友谊,更是这世界上最不能缺少的东西。
没有朋友,死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