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死亡对世界的影响有多少?这可很难界定,尤其是在这个时代,和黄金年代里那些高贵的天神和提坦不同,他们的力量太小,却继承了先辈们无穷无尽的欲望,每个人都忙着追逐利益和权力,就算不行,也想至少在争食的时候得到一个好一点的位置。在阿方索,这种实用主义的风气非常流行,尤其在他们面对诸神、面对信仰的时候,这种油滑和天生的冷漠就显现出来了。
假如一个贾拉米尔的圣教徒发现自己的圣城崩塌,他会毫不犹豫地以身殉难,来表达自己的悲痛;而每年更有数以百万的人行走在朝圣的路上,他们卖掉自己所有的财产,向着不朽之丘,向着圣城和雷古修拉的水晶吊灯大厅进发,死在路上的人变成枯骨,而后来者将他们堆在一起,插上一根哭木杆子就继续前行,那是死亡之路。
这样的行为在阿方索是不可能见到的,阿方索的居民——尤其在大城市中,有一种独到的精明劲,他们心里全都装着个小秤,每一件事情都放上去衡量一番——当然这个过程非常迅速,不超过三秒钟的时间他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不能不说,这让他们在商业上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也塑造出不少成功的执政官。
面对死亡,他们的态度也是同样的冷静和务实,他们的判断是基于对自己有无利害关系这一点上的,所以迅速有效,同时也会显得明智和正确。但历史和事实都不断的告诉我们,有时候,一个人的死亡,也许并非那么简单,它可能造成的深远影响,并不是丢在小秤上衡量一番便可解决的。
此刻,在晨星隐修会的伙伴们为了那个消息震惊不已、并进而爆发了一场大争论的时候,有另外两个人,也在对这件事情发着议论。这个夜晚,注定将是不寻常的,它看似平静,然而在其中蕴藏的危险可能,会在将来的几个月、几年的时间里爆发出来,变成无法掌控的燎原之火。
“该死,诺丁汉被刺?他就这么死了?那些人一定会认为是我干的。”
说话的人靠在阳台上,可以看见对面就是一条穿过城市的大河,对岸的灯火大部分都已经熄灭,风吹散了流云,金月穆萨卡那巨大的金红色月轮孤悬空中,一如既往地高贵庄重,将河面映照出点点如碎金般的光彩。这座别墅位于高丘之上,由白色的大理石和花岗石造成,它的一端由巧匠嵌入了坚固的岩石崖壁之中,另外三分之一的建筑斜斜伸出于悬崖之外,顶楼的阳台正在山的最高处,犹如巨人伸出手臂托着它一样。
“显而易见,在你的会馆里,又是那么恰好……太多的巧合难免让人心存怀疑。”
另一个声音响起,声音苍老,就算在这间豪宅的阳台上,阿方索最为安全的地方之一,他也小心地隐藏在圆柱和建筑的阴影里,仿佛对那些光亮的地方很不适应似的。由此可见,他是一个天性非常谨慎的人,又或者,是一个在他的一生当中,遇到过非常多危险的人,以至于这种对于自我的保护意识,已经深入到他下意识的行为中去了。
“你放心,我想没有人会轻易议论这件事,你想一想,”这个人斟酌自己的词语,缓慢地说道,“世人就是这样,一个死了的人总比不上还没有死掉的那些有价值,得到好处的人不会多嘴,他们宁可在如今的格局下苟且偷安,也不会去留恋那已经注定失败的旧制度。”
最初说话的人在当地来回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了下来,他的脸映照在火烛的光芒中,显露出一副焦灼、恼怒的面容,头发和胡子是金红色的,在夜晚显得更接近于红色,褐色的皮肤显露出他是一个经常从事野外活动的人,而他结实有力的臂膀和高大身材都表明这个人正当壮年,是一个精力充沛、行动力十足而且易于愤怒的人。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不要急,我亲爱的瓦伦斯,你被事情一时之间的变化冲昏了头脑,以至于看不清真像。我相信,你也很难过,对吧?”
“是的,当然……他是我的兄弟,我是说,就算是他坐在王座上而不是我,我也没有任何怨恨,何况过去了这么多年……”
“不,你现在不该想这些。”黑暗中的人说道,他的语气中多了一点严肃,“这些是没有用的。”
被称为瓦伦斯的人伸手抓挠自己的头发,同时在阳台上不停地走来走去,犹如困在笼中的狮子:“是的,很快他们就会知道,所有人!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朝臣,还有早就等得不耐烦的福克斯、克罗斯宾!你想他们知道这事会怎么办?”
“那可真难以想象,一个是老王钟爱的二弟,一个是诺丁汉的亲儿子……啊,他们一定和你一样,非常悲痛吧。”
“哼,悲痛?他们没有时间管那些,我敢保证,用梦王那尊贵的肉身保证,这些家伙一定第一时间向我杀来,包围王都,在大鼹鼠丘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先关个个把月,等罪名想好了把我捆上绞刑架,宣讲官会大声宣告我的罪名:弑君、叛乱、贪污……那会是长长的一卷,再给他一个箱子也装不下!”
“这种景象可真是可怕极了,简直令人不寒而栗,我相信不会是这样的。”
“算了吧,尤里安,别说这样的话。”瓦伦斯说道,“认识这么久,我很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
说着他盯住那个隐藏在圆柱阴影里的身影,好像要看穿他心里的秘密似的,金月的光辉洒在大理石的地面上,也落在那个人的脚边,恰能照亮他的一角衣袍,一双鞋子。令人诧异的是,这个人的袍子简朴粗陋,是最下等的麻料制成,上面没有什么装饰,而他的鞋子更是一双植物柔韧的茎杆编织成的草鞋。这个人的衣着服饰和瓦伦斯那华贵的衣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果走在路上,一定会引来人们的不断注目和议论的,但他们显然已经对此习以为常,从瓦伦斯对这位老朋友的态度就可看得出来。
“和我好好说说,接下来我该怎么办?马上化装出城逃跑吗?”
“我倒有一个问题,消息传到福克斯和克罗斯宾那需要多久?”
“不超过十天,克罗斯宾也许需要十二到十三天半的时间才能知道,但福克斯离得可不太远。这取决于驿站的速度。哦该死,我痛恨这些通衢大道。”
“您忘了一点,还有那些该死的乌鸦。”尤里安冷静地指出。
“那就更糟了,也许不过五天,这些人就会整兵出发,半个月就兵临城下,而我还在这和乱作一团、根本不听话的议会搏斗!”
“别怕,您有的是机会,”黑影里的人说道,他的话语中又带上了一点诱惑,但非常审慎和小心,就像一个猎人在布置陷阱一样,“我是说,如果上天给我们机会的话,我们一定要把握住。”
“天呐,如果有机会!我甚至没有时间召集自己领地上的士兵!从奥玛带兵过来需要经过六个行省,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通过大沼泽、紫黑色的博卡林特山脉,还有激流汹涌的蓝纹河!我会作为第一个光棍亲王、孤寡的自治领大领主被人逮住,将人头插在城墙上!”
“也许,您需要的只是一个奇迹。”黑影说道,他的思考比这位领主和亲王大人要深入的多,“如果在这时候,有其他的朋友帮您分担注意力,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怀疑您,而您也可以顺理成章地登上王座。”
“你这是什么意思?奇迹?我倒是愿意相信奇迹,可这是神官和教徒的事儿,我从来没见过那个。”
“关于神官和教徒,您说的对。这不奇怪,人们是因为有了奇迹才有了信仰。”
“好了好了,别说废话,我们的时间可不多。说重点吧!”
瓦伦斯摇着脑袋,这个夜晚实在是糟透了,从得到那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开始,他就不断地询问,派出更多的人手去打听,所有人给出的答案都是一样的,只是不断证实了那个坏消息的正确性——诺丁汉,当今的阿方索帝王,西部大陆实际的统治者,在他的欢愉之厅欣赏戏剧的时候遇刺,而杀手至今踪影不见。
“眼下最重要的是,别让他们将这件事安在你的头上——我们得找出个能替你分忧的朋友。这样我们才能堵住那些一门心思靠着辩论和演说上位的议员的嘴,还有更多的属于下层的人们,他们或者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但一旦你坐实了弑君的罪名,这王座可就坐不牢了。”
瓦伦斯搓着手:“尤里安,今天的事情你都看在眼里,我的兄弟在我的欢愉之厅被一个刺客毒死,你觉得会有人认为不是我干的吗?”
尤里安笑了,但他的笑容隐藏在黑暗里,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想要对付阿方索的帝王的人很多,比如你的晨星隐修会……啊,别用这种表情看着我,也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就是知道,但有些人比你更加合情合理,这些人就是您的朋友。”
“朋友,什么样的朋友会帮我这个忙?”
“假如……我是说假如,某些信仰太阳的狂热之徒比克罗斯宾和福克斯还先得到帝王谢世消息,你说会怎么样?”
“贾拉米尔的杂种们?那还用说?”
“我给你说个故事,记得五十年前,是哪个老王在位的时候呢?我记不清了,那时候发生过一件事……那件事情我想很多人都不会忘记。”
“啊,那是黎明王,我的祖父,”瓦伦斯挥挥手,这个神秘的老朋友,自称尤里安的人,也许并不值得信赖,但不可否认,非常博学和智慧,他拥有那种历经了磨难才能得到的聪明圆滑的处事能力。“对不起,你继续说。”
“鲨齿打过泪海,将几乎半个贾拉米尔置于天星飞马旗下,你记得吗?”
“当然,当然!那还是贾拉米尔那愚蠢的图尔克发动的战争呢!”
“您说出了关键所在。”
“等等!你的意思是……”瓦伦斯不蠢,他记得那段历史,贾拉米尔人在五十年前的入侵在阿方索留下了深刻痕迹,就算到了现在也没有完全消除,三日环丘的恐怖曾经遍及小半个大陆。
“瓦伦斯大人,我可什么都没说,我只是记得一段历史罢了,那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不是吗?”
“尤里安,我看不清你,你有什么样的目的?你是个云淡风轻的智者,还是一条狡猾的毒蛇?不过这确实是一个办法,虽然危险,但至少我有一线生机。”瓦伦斯看着天空,金月向西滑动了一段距离,它在那天顶的弧形轨迹上运动,亘古不变,但它见过的人事更迭早已不计其数,尤里安也像它一样,有一种历史沉淀出来的智慧——也许这个办法,这个卑鄙可耻、犹如火中取栗的办法,是自己唯一能选择的道路。
而在此时,黑暗中的老者更添上一句令他心跳骤停的话。
“不,不止是一线生机。你可以得到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