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盛先生在《科学的历程》中有关中国科学章节内容里尝试回答了李约瑟之问。虽然就这一问题表述不多，但这个解释值得思考一下：
“...更关键的问题是，中国与西方有着完全不一样的文化基因，有着完全不一样的历史条件，因此，问中国为什么没有产生近代科学，就相当于问苹果树为什么结不出桃子。我们也许可以说，这是一个假设问题。但是，第一个问题是一个有意义的历史问题，对它的回答是：由于中国科学的发展速度变慢，西方发展变快，所以中国落后了。为什么中国科学在近代发展变慢了呢？正是其依附于大一统的社会结构的实用性本质使然。”
在《什么是科学》中吴国盛先生则把叙述重点放在了“文化基因”上。而这也正是理解《什么是科学》有难度的地方。由近现代科学构建的“世界图景”基本上是由西方学术来完成的，而这一世界图景是从“文化基因”开始堆积起来的。
那么“完全不一样的历史条件”是不是就可以用“不同的历史“这样的描述一笔带过呢？也正因如此，我将目光转向爱德华·吉本所撰写的《罗马帝国衰亡史》，在这部煌煌巨著中我试图找到1764年10月15日那天的黄昏时分，在卡皮托尔的废墟上，从朱庇特神庙中传来赤脚托钵僧唱着的晚祷辞是否包含着罗马城衰亡的一缕尾音。也正是这个时间前后，法国“百科全书派”的学者们正在努力构建着他们所知道的“机械世界图景”。而爱德华·吉本也是在这一天的黄昏时分，从罗马城的废墟上开始重建了罗马帝国的历史。
吴国盛先生在阐述科学的过程中，始终是将古希腊作为科学的起点来对待，即便在近现代越来越趋于缜密和微观的科学进程中，我们还是要时不时回到古希腊的先哲们在最初时是如何创造出迄今为止仍然被我们使用的名词。尽管这些名词与它们被创造出来之时已经发生了质的改变。但古希腊的智慧愈发值得尊重。但从古希腊以降，有一个时代基本上没有过多的描述，那就是罗马帝国时代。尽管从历史的划分方法来讲，罗马帝国时代非常容易隐身在“中世纪”这个时间范畴中。但就科学而言，罗马帝国似乎并无特别需要着重需要讲述的地方。
那么罗马帝国对于科学而言，它会是怎样一个容器呢？或者说，在这个时代容器里，科学发生了什么呢？
从我浅薄的认识中，罗马帝国时代对于科学来讲可能就是那个所谓的“完全不一样的历史条件”中的一部分。从科学历程的叙述中，罗马帝国时代基本上科学并无特别显著和特别的建树，但是罗马帝国时代可能为科学的滋生或是潜伏提供了一个外在的体制环境。如果说古希腊时代提供了哲学，那么罗马帝国则提供了政治体制。如果从历史长距离的观看，罗马帝国的政治遗存依然活跃在这个当下的世界上。
浙江大学出版社的简体字版《罗马帝国衰亡史》套装总计12册，合计4044页。这部书中包含了一千多年的时间，却是以“衰亡”作为主题的。这部书对于任何读者而言都是一个挑战。我所感兴趣的不仅仅是这一千多年的时间，而是吉本在面对“衰亡”时报以何种理解和认识。正如吉本在讲述罗马帝国的历史时，其指向都是面向衰败和不可挽回的方向进行着。罗马帝国在1453年结束，吉本在1787年完成这一有关“衰亡”主题的撰写。在罗马帝国留下的废墟之上，吉本还原了罗马帝国崩塌之前的景象。
在有关中文历史的写作中，我们常常会说历史有借鉴兴亡的作用。不过大多数中文历史写作不会用“衰亡”来作为历史主题。而吉本用来叙述罗马帝国的关键词设置却以衰亡、衰败定位。吉本在《罗马帝国衰亡史》中开篇是这样写的：“公元2世纪的罗马帝国，据有世上最富饶美好的区域，掌握着人类最进步发达的文明。自古以来声名不坠而且纪律严明的勇士，防卫着这个帝国辽阔的疆域。法律和习俗虽温和，却能发挥巨大的影响力，逐渐将各行省融合成为整体。”这一段话让我想起与它性格相似的另外一本书的结尾部分，它来自《万历十五年》。
“当一个人口众多的国家，各人行动全凭儒家简单粗浅而又无法固定的原则所限制，而法律又缺乏创造性，则其社会发展的程度，必然受到限制。即便是宗旨善良，也不能补助技术之不及。1587年，是为万历十五年，丁亥次岁，表面上似乎是四海升平，无事可记，实际上我们的大明帝国却已经走到了它发展的尽头。在这个时候，皇帝的励精图治或者宴安耽乐，首辅的独裁或者调和，高级将领的富于创造或者习于苟安，文官的廉洁奉公或者贪污舞弊，思想家的极端进步或者绝对保守，最后的结果，都是无分善恶，统统不能在事业上取得有意义的发展，有的身败，有的名裂，还有的人则身败而兼名裂。因此我们的故事只好在这里作悲剧性的结束。万历丁亥年的年鉴，是为历史上一部失败的总记录。”
将《罗马帝国衰亡史》的开篇与《万历十五年》的结尾放置在一起比对，我们似乎可以看到对于历史学家而言，历史似乎总是充满了无奈之选，即便某一段历史的命运向着不可救药的地方踱步行进时，历史学家都要保持作为一位观众的身份而掩住自己快要发出惊呼的口鼻。
一个“衰亡"的过程是极其缓慢的，在漫长的时间里难以察觉到“衰亡”自何时开始，也不能轻易判断“衰亡”在何时会结束。罗马帝国漫长的历史时间给了吉本足够游刃有余的场地，让他可以任意悠游在时间的长河中指指点点，譬如像这样的句子里，吉本已经把时间和历史糅合称为故事一般。“早期的执政官获得凯旋的荣誉，继位者只图修饰庄园，而起后裔则在此建修道院”。或许只有可以长距离观看历史时，这些历史上的点滴才会成为讲述者中用来停留的地方。
吉本完成《罗马帝国衰亡史》的时间在18世纪。而那一个世纪，“启蒙运动”正在崛起。也许正是在回忆罗马帝国成为废墟的长久的平静之中，“现代”已经呼之欲出了。一个”衰亡“结束了，一个“兴盛”就诞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