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03年春天,SARS疫情的阴影笼罩着北京。那个春天,我即将迎来26岁生日,可是却连初吻都还没送出去,每念及此,这个大龄少女常颇感丢脸。她怎么会想到,就在半年后的秋天,自己就已步入已婚妇女之列。
10月21日早晨7点半,躺在公大研究生宿舍的菜青虫,在隔壁小学的早操声中醒来,从上铺跳下床,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把昨夜为了睡到自然醒而拔下来的电话线插上。
还没等我把眼角的眼屎抠掉,电话就响了起来,像炸弹一样,吓了我一跳。我拿起听筒,刚“喂”了一声,就听到里面呜哩哇啦一阵狂吼,小牛,你他妈的是不是反悔了,是不是不想结婚了?手机不接,座机不通,你到底什么意思?
这个我交往了半年的孟博士比我大7岁,上月的某个夜晚,将因肠胃炎疼得在床上打滚的我背到了医院,医生问他跟我的关系,他郑重其事说道,未婚夫。
我瞪大了眼睛,诧异我什么时候有未婚夫了。他一脸严肃,对躺在病床上输液的我说,男朋友的称谓太生分,不足以表达我俩的关系。
结婚以后,孟博士常常眨着萌萌的大眼睛问我,老宝,你说咱俩什么关系。我总是哈哈大笑着说,肉体关系。他就斥责我,庸俗!咱俩是灵肉一体关系。总之,不管是什么关系,反正,我俩已经发生了关系,并将继续发生关系。
孟博士当时在公大教书育人,当然,他育的本科生,没育过我,我俩的缘分属于无心插柳柳成荫,缘于我在图书馆的一次心猿意马(详见前文:)。此刻,一贯温文尔雅的孟老师正在电话那头咆哮,他平常都叫我老牛,只有在出离愤怒的时候才叫我小牛。
我猛的反应过来,原来今天要去结婚!头天我已经在孟博士的陪同下,去保卫处把户口页取出来了。说是陪同,其实是监工,孟博士怕我反悔,非得亲眼看到才放心。
我的耳朵被孟博士吼得嗡嗡响,下意识地将听筒拿远了半米,结果宿舍另外两个还朦朦胧胧的姐妹,都给吼清醒了。
我挂下电话,床上床下找了半天才把手机找着,翻开盖一看,得,十几个未接来电。手机头天晚上睡觉前关的静音。
我能想得出电话那头孟博士的抓狂样儿。
他催我结婚已经催了一个多月了,说好的考完司法考试就去领结婚证。而这天是周二,刚刚送走在考场上杀脑细胞的周末。
后来,司法考试差3分没通过,不过婚倒是顺利结成了。为了这3分,我被孟博士数落了一年,说我辜负了他请我连下一个月馆子的苦心。
那个馆子叫二所餐厅,隶属公安部第二研究所,就在学校南门角落,当时是所有公大学生改善生活的首选,40块钱可以点两荤一素。孟博士最爱吃的凉菜叫香麻蜇皮,每顿必点,4块钱一盘,蜇皮很脆,咬起来很筋道。
吃了一个月香麻蜇皮的我,面对恨铁不成钢的孟博士,甚感惭愧,第二年卷土重来,然后,差了三十多分。
2
那时西城的婚姻登记处在一个很浪漫的地方,月坛公园,闹中取静亭台楼阁绿树掩映,名字还让人想到月下老人。
我们不小心走到了离婚登记办公室那屋,一看不对劲,男男女女每个人脸色凝重,无丝毫喜气儿,不敢打扰别人的坏心情,赶紧出门重来。
排队,宣誓,交钱,领证,原来只要9块钱就能结个婚,从公安大学到月坛公园的打车费还花了18块呢!
如果人生是一场场的考试,我想我大多数考试都是不及格的,高考作文跑题,语文不及格,掉进二本学校;部委公务员前前后后考过三次,次次落榜;律考加司考,三次名落孙山;考研三次,最后一次差5分,招生老师不知怎么开了天眼,给我调剂到管理学专业,发了通知书给我,使25岁的大龄少女得以离开那个生活了三年的江南小镇,来到帝都寻找人生的真爱。
孟博士总说我脑子却根弦,劲儿永远使不对地方。也许我脑袋实在太笨,也许我运气总是太背,可是,我却永远有激情,永远不做人生考场上的逃兵。
人生如梦,我投入的却是真情。
我没辜负招生老师的青睐,恋爱这门功课修得满分,一次成功,半年考到红本本,至今十五年风风雨雨,爱情却仍历久弥新。
我卷起了铺盖卷,从研究生宿舍搬到了孟博士的单身教师宿舍,开启裸婚同居时代。
催逼我结婚的时候,孟博士曾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嫁给我,保管你吃不尽的山珍海味,穿不尽的绫罗绸缎,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后来我跟他对质,他大圆眼睛一瞪,这话你也信?看来你的脑子真的缺根弦!
据说每个男人投胎之前,都要经过上帝身边,上帝会抽他一根肋骨,用它为他做他的老婆,她是他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我想,上帝抽取孟博士的那根肋骨,大概是发炎了,所以导致我的脑子里缺根弦。
3
也曾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每天傍晚,我们吃过饭,去河边散步,孟博士都得紧紧牵着我的手,十指紧扣,有一次还像个孩子一样,调皮地问我,老宝,你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什么意思?
孟博士出差途径宝鸡,山体塌方被困,给我发短信。我给他回:你就是我的宝鸡。后来孟博士告诉我,他看着短信,笑得一口水喷到了屏幕上,心中一个声音在呐喊,你这淫贼!
爱一个人就会爱各种各样的她,不管是文艺的,还是二逼的;爱一个人就会连她走过的地方,呼吸过的空气都爱,孟博士借出差的机会,把我生活超过三年的地方全走了一遍,我西安的母校,我工作的江南小镇,我念书的高中,还有,我疯跑的乡下小学。他说,我想要多了解你一点,再多了解你一点。
青年公寓那个小院住了很多和孟博士一年分来的同事,每当夜幕降临,常西家划拳东家行令,高谈阔论众横捭阖,虽无大家之态,却有名士之风。
最搞笑的一次,是一个初冬的下午,我的导师和孟博士在院里打羽毛球,孟博士问我导师,师母呢?导师答曰,家中睡觉,小牛呢?孟博士对道,家中睡觉。然后,两位博士哈哈大笑。
然而,社会毕竟不是游乐场,它是残酷的斗兽场,年轻时,我们都曾野性难驯,可是,我们注定会为这野性付出惨痛的代价。
两年后,我研究生毕业,重新投入社会的熔炉,和孟博士一起,接受命运的淬炼。彼时,孟博士已经拿到了博士学位,在核心期刊发表数十篇论文,开始为评副高职称劳心。
而我,分到西城那个全国最有名的派出所,每天登记乌泱泱来自全国各地的上访群众,倾听记录他们的呼声,然而并不能下情上达。我只是庞大的国家机器上一个可有可无的螺丝而已,缺了这颗螺丝,并不影响机器的正常运转。
命运之手逐渐显示出它强大的魔力。
孟博士的副高职称连续两年没评上。在分局借调两年的我,常被领导明示暗示没有编制。要了一年孩子,肚子却仍静悄悄。
有一天晚上,我忍不住问孟博士,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一辈子都要不上孩子怎么办?
我假装漫不经心,其实心里战战兢兢。每一个大大咧咧的鲁智深,心里都住着一个多愁善感的林黛玉。
孟博士用他多情的大眼睛含情脉脉地望着我,没有孩子,老宝你就是我的孩子。顿了顿,又说,我去把户口簿改成父女关系。
女人为什么爱听情话?因为那一刻她觉得自己被爱。情话的动听,是因为它说出口的那一刻,是全心全意百分之百的真。
我差点要哭了,所有的敏感和脆弱,所有的自卑和忐忑,都消失无踪,那一刻,我无比笃定,坚信不疑,身边的这个男人,我将追随他一生一世,矢志不渝。
4
命运的河流风浪湍急,我俩的小船风雨飘摇。
在公大分房子的前夜,压抑了两年的孟博士终于决定离开,问我同不同意。我攥住他的手说,我永远支持你。
北京西二环内的大房子,对任何人都是难以舍弃的诱惑吧?可是,亲爱的,如果要让你拿爱人的不快乐来换,你愿意吗?不,我不愿意。我最大的快乐,就是他快乐;最大的不快乐,就是他不快乐。
37岁的孟博士将档案放在人才中心,开始在风浪里飘摇,每月拿2000块钱的博士后挂职津贴,每天加班到深夜。我打印了上百份求租广告,骑着自行车在街巷胡同里贴传单,幸亏当年的城管管得不严,最终没花一分钱中介费,在白云观后身租了一套53平米的一居室,一个月1700块,朝东的一楼,阴暗潮湿,大白天也得开灯。
房东大爷用他那充满优越感的京腔京调儿,高高在上地说,要不是看你是警察,我这么好的房子可不能这个价儿给你。天知道,我在小区的公告栏里看到他的招租广告,下面的落款日期是一年前!他的房子已经空租一年了!
您这位皇城根下土生土长的北京老大爷,还没俺这个臭名昭著的河南外来妹实诚哪!
孟博士加班的星期天,我的导师开自己的车,帮我搬家,从车上把一捆捆的书搬到屋里,结果把老腰给扭了。唉,我这个不成材的徒弟,实在是愧对吾师!
每个孟博士加班的孤独的夜晚,我在河边一圈圈地跑步,一遍遍地想自己的前途,还有母亲对孟博士的各种冷嘲热讽,眼前一片灰暗。那年冬天,单位体检,医生告诉我超声波的结果:子宫内膜异位症加5公分卵巢囊肿加多发性子宫肌瘤加盆腔息肉。
合着,我这肚子并不是长不出庄稼的不毛之地,而是杂草丛生的沼泽地啊!
我哭着给孟博士发短信。正在开会的他,给我回道:老宝,我永远是你的厚盾。
我从医院出来,骑着自行车走在人潮汹涌的长安街上,呼啸的北风像刀子一样割在我的脸上,我想起孟博士两年多来陪我在京城各处考试的情景,泪流满面。为这纯洁的爱情,为这许多年来不甘心不服输的自己,为人到中年却生猛如少年的孟博士,我知道自己当年的决定没有错。
我住院8天,孟博士每天加完班,赶到医院陪床。手术完,孟博士搀着我在走廊遛弯,走到门上贴着大红喜字的产科病房,隔着玻璃,看刚出生的小婴儿躺在父母的怀里呱呱啼哭。大红灯笼映得里面喜气洋洋,我俩相视而笑,好像希望就在不远处。
那年除夕,孟博士陪刚做完手术的我在河边看烟花。璀璨的烟火像流星一样划亮夜空,绚烂之极,却清冷之极,我们两个迷茫的孩子,像小刺猬一样抱团取暖。
烟花易冷,能温暖我们的,只有爱。
5
半年后,孟博士挂职期满,接到组织部的任命文件,恰逢我的31岁生日,买了百合花送给我。我说,百合花是你的吉祥花。孟博士说,老宝,你也是我的吉祥花。
奥运会开完,我们在亲戚朋友的帮助下,买了自己的小房子。国庆节我执勤,提前将行李打好包,孟博士借了青年公寓同事的三轮车,一趟趟往新家搬。从白云观到双榆树,12.9公里,一天三趟,乐不可支。
人生就是这样,哪怕再苦,只要给你尝到一点点甜头,你就能坚持下去,从沙漠里开出花来。
我从市局借调半年回到分局,主动跟领导申请,换个派出所,从头开始。漂泊这些年,真的累了,只想找个地方踏踏实实地呆着。
31岁,我将在事业上出人头地的执念转移到做妈妈上。我怕再迟就真的来不及了。
记不清吃过多少苦了,京城的各大医院都留下了我的身影,从西医到中医再到西医,从宫腹腔镜手术到输卵管造影术到人工授精术再到试管婴儿手术,折腾了整整六年,每天带着孟博士给我煎的汤药去上班。
试过各种偏方,三伏天在肚子上敷高温粗盐袋,肚子被烫得爬满了小花蛇,有一次在奶奶级的名老中医那儿看诊时,忍不住哭起来,因为总觉得对不起孟博士,想离婚,老奶奶训我,难道你结婚就是为了孩子?
我泣不成声。当时的我,敏感自卑到极点,总害怕负了孟博士。
十冬腊月的北京,孟博士为了让我多睡会儿,悄悄地起床,5点钟就跑到地安门那儿排队挂号,等10点快轮到我的时候,才打电话让我去。其实,我怎么睡得着?可是,我总是假装睡得很香。
有一个夏天的夜晚,热得狗都喘不过气来,孟博士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短裤,在厨房里煎药,汗如雨落,把短裤湿透了,贴在身上,倍儿性感。
忽然因为用电超负荷小区停电了,孟博士气得大手一回,去他娘的,不煎这玩意儿了,走!我俩拿着毛巾被,打车去他办公室睡了一晚上。
当十年后的我再回头看,都不敢相信当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儿子最爱让我给他讲这段故事,每次听完都心满意足地笑眯眯,你们就想要一个我这么可爱的小孩儿,然后就有了我这么可爱的小孩儿,我最珍贵!
5岁半的儿子说,爱就是力量!
是的,爱就是力量。是的,他最珍贵。
妇幼保健院的女大夫拿着我从北大医院复印的那一摞沉甸甸的病历档案,认真地在病历上写下三个字:珍贵儿,认真地劝我剖腹产,高危产妇,妊娠糖尿病,瘢痕子宫,试管婴儿失败后的珍贵儿,你没有冒险的资本,哪一条都够你受的!
我和孟博士拒绝了,试一试,我一定要和这迟来的孩子一起试一试,这是我们母子共同努力完成的人生第一次冒险。就像我们刚在医院建档时拒绝医生建议的羊水穿刺术一样,我毫不犹豫地在保证书上签字,这个孩子,哪怕是痴傻瘫痪,我都要定了!
那个凌晨,医生托着呱呱啼哭的儿子,让手术床上的我看,来,亲亲他的小屁股!
我流着泪,在儿子脏兮兮的小屁股上轻轻印下妈妈的第一个吻。
那是2012年10月19日,距离我和孟博士结婚9周年纪念日,还有两天。
那个凌晨,病房外的孟博士颤抖着手,在医生交给他的紧急手术同意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飞奔打车去接我的主治大夫,路上不停念叨:老天爷保佑,如果大人和孩子只能保一个,那就保大人吧。
爱情有很多种样子,最动人的那种叫相濡以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