抹杀

这个部落中心的广场上,传来了大鼓的轰隆声。所有的居民集聚在此,完成他们一年一度的仪式。

广场中央的高台上,点燃了大火,冒出滚滚的黑烟。有人从两边拉来了一黑一白两只山羊,将其按倒在地,用精致的匕首抵在它们的喉咙。两只羊踢蹬着蹄子,无用地挣扎。

穿长袍的族长,杵着木杖,将土陶碗中的酒倾洒在地,然后朝着远处的青山下跪,“今天我们集会在此,以告慰为这片大地洒下热血的战士,他们驱除外敌,保卫部族,以自己的血肉建起部族的围墙!我等定当永记,我部族的荣光!”

锋利的匕首滑过山羊的喉咙,鲜血抽涌而出,鼓声再次轰鸣。众人齐齐转身面向青山磕头跪拜,黑压压的一片。

人间的嘈杂未传到那青山处便泄了力气,没了丝毫声响。

“扑哧—扑哧”山间有人的脚步声惊飞了几只鸟。

是一个弯腰驼背的瘦黑老头子,全身上下没有一点肉,手上的血管赤条条地凸起,清晰可见,像一张干枯的黑皮罩在一副脆弱的骨架上。仿佛只要有人在他那弯曲的脊背上拍上一掌,他整个人就会从中间断裂,如风化多年的朽木般脆弱不堪。他提着一壶酒,穿着一双草鞋在泥土湿润的路上走着,发出“嗒嗒”的声音。老头子板着没有多少肉的脸,只剩下褶皱的皮垂着。眼睛只留一条缝,同这青山一起漠视外面的一切。

他走进一片坟场,那里一个挨着一个堆着尖尖的坟冢。旁边有一间简陋的草房子,老头子走进去,端出一碟小菜来,提着酒,坐到一座坟墓前。打开酒,往地上倒了半壶,然后自己灌了一口,眼睛扫视四周一片,说了一句:“来了。”声音是年老人常见的沙哑,仿佛有东西堵在喉咙。

老头子一直坐在墓地里喝酒,直到傍晚,天开始黑了。他把酒壶放在地上,自己端着空了的碟子,慢慢地踱回小屋去了。

这个古怪的老头子是青山坟场的守墓人。这个坟场埋的是保卫部族牺牲的英雄。

部族里有威望老人们说:当年外族入侵,我族在存亡危急的情形之下,奋起反击。正是这些如今长眠在地下的英雄们用生命打败了入侵的外族,换来千百族中儿女的安定生活。

所以每年的三月,都是我们要回忆祭祀英雄的日子,他们是部族儿女的永恒骄傲!

而那位古怪的老头子,也是当年战争的参加者,因为战争时伤了腿,没能冲到前线,却也因此躲过了一劫,他是这场战争的唯一幸存者。

从战场回来之后,他便和死去的战友一起住进了深山里。只剩外面的人还在讲着他们的故事。

故事一直在这样流传着。

有一天,部落里来了一个衣衫破烂、满身肮脏的女人。深夜里,她倒在守城的士兵脚下,祈求着“救我,我是你们的族人,救我!求求你!”

士兵有些震惊,但很快冷静下来,他把守城的任务托给了兄弟,自己背起女人匆匆地赶回家。

家中的妻子见着丈夫背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惊吓着叫出了声“怎么回事!”

“嘘!小点声!快把门关上,来帮我看看!”士兵背着女人进门,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床上。

妻子惊魂未定地关上门,来到床边,打量女人“手和脚都磨破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是谁?”

“我不知道,她说她是我们的族人。”

“我们的族人?我中族人若非特令不得出城。看这衣着,也不像我族的式样。”

“你替我先照看她,等她醒了,问个清楚,再交由族长评判。”

妻子点点头,转身去端来了一盆清水,坐下来,开始一点一点的清理女人的伤口。

两个人盯着沉睡的女人,心中狐疑,一夜未眠。

第二天,女人醒了,仅有的知道事情的几个人围在她的周围,问她事情的缘由。

女人讲了一个他们从来不知道的故事。

当年我族为了抢夺河边那富饶的土地与外族开战。战争持续了两个月,几乎耗尽了我族全部的人力物力,我族败了,外族仍不停手,一步一步向我族逼近,族长慌乱向外族发出求和的意愿,对方以索要我族中150名年轻女子为代价。

150名少女从父母的怀抱中、情郎的手中被拉扯走,套上干草编织成的绳索,送去远方的外族,沦为军中的娼妓和最低贱的仆人。

女人是趁军队调动时跑出来的。

“你在说谎!我们从未听过这样的事!”年轻气盛的士兵感到不可思议,怒斥胡说八道的女人。

“就是!你拿什么证明你是我们的族人!”妻子坚信这是心怀不轨的鬼话。

“我从前住在东南小巷里面,有一间黄土垒成的房子,上面是用草铺成的屋顶。房前有篱笆,角落里有一个李树。我的父亲,他是一个瘸子。”

士兵急匆匆跑去查看,在没亲眼看到之前,他是绝对不会相信的。族中的老人、族长都不是这样告诉他的。他们的话是族人视为真理的存在。而现实却给了他一个晴天霹雳,一切都如女人说的那般。过去的一切只是那群老头编织的谎言,好把所有人套在网里!

“我们为部族牺牲了全部,但我们却被部族抹杀,永不允许出现在部族的故事中,多么讽刺!”女人悲愤地哭吼。

“我们该怎么办?”妻子问道。

“我们要去找族长理论,为她们讨回一个公道!”士兵怒不可遏,一定要做出什么行动来。

“不行!当年这么大的事,他们也可以封住悠悠众口,仅凭我们几个人能讨回什么样的公道?”他的兄弟阻止了他。

“我们应该让整个部族的人都知道真相!”几个人面面相觑,得出来了这个结论。

女人就藏在屋子里,几个人将故事向周围人传播出去。就如水中的波纹一圈一圈扩大。

人们生气极了,觉得自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欺骗。一个人振臂一呼,人们便自动地结合起来。他们一起闯进了族长的房子,夺走了他的木杖。他们把曾经说谎话的人都捆起来,拉到广场中央的高台上示众。

这时人们想起来了那青山上埋着的白骨,他们根本不是部族的英雄,他们是助纣为虐的工具,是失败者!

又有一人振臂高呼,人们便声势浩大地向青山行去,他们要去打破谎言!

他们闯入坟地,碰到了拿着木棍,踉踉跄跄跑来阻挡的老头,他干吼着“你们想干什么!全部都给我走!”由于太过用力,话还没说完便是一阵咳嗽,呕出了一些酸水。

众人掠过老头,他们拿起锄头砸在生满青苔的墓碑上,铿锵作响。

老头扑过去,企图拉住那人的手,却被轻易地挣开。

老头胡乱地挥打着木棍,扯着喉咙大叫“疯子!疯子!给我滚!滚!”木棍划过空气,发出“呼呼”的声音,打飞了几片泥土。

一座墓碑轰然碎裂倒塌。老头睁着猩红的双眼看着,一只手拿着木棍,另一只手下垂,在止不住地颤抖。他弓着背,“呃…呃…”嘴一开一合,从胸腔中发出低鸣。

人们仍没停手。

老头突然爬上一座坟头,将木棍插入泥土里,用手紧抓着木棍,“都给我住手!”撕裂的喉咙发出嘶哑的声音。

众人转过头,看向他。

“世上的人骗了你们,但这些人,这一座一座坟墓没有骗你们!

是他们,为部族儿女死去,为这片土地死去,永久失掉了为所爱之人活着的机会!

你们凭什么抹杀掉他们的名字?

我绝不允许!这一次,就让我为他们而战!”

老头站在坟头上,高昂起头颅,他的脖颈扯出一根根青筋。弯曲的脊背,竟一点一点地直起。翻滚的血色一直从胸膛蔓延到他的紧绷的脸上。脸上的肌肉在颤抖,握住木棒的手在颤抖,整个人在颤抖。

在他背后,是血红的夕阳,扬起了火烧过的

汹涌的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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