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个人阅读总结——冬眠

“他只知道,这是最坏的时候。”

1937年,列宁格勒某处公寓楼里,钢琴家肖斯塔科维奇手里提着一个小行李箱,站在电梯门口等待着,等待着自己被抓捕。2022年,朱利安·巴恩斯在《时间的噪音》开头描写的这个形象总会跨越85年的时间频频闪现在我的眼前——过去的一年里,系统停止运转,外部世界被噪音包围,时间只能被交付给漫无尽头的惶恐和无休止的睡眠。光标落到我个人身上也是如此,工作与学业被迫按下暂停键,大量的时间换来的是极低的产出和更多的焦虑——整个世界仿佛陷入一次集体性的,被动时态的冬眠。需要解释的是,冬眠并不是一个闲暇的概念,这只是动物出于生存本能所作出的,并不舒适的自救行为。

阅读是冬眠时唯一能沉下心做下去的事情,毛姆那句“阅读是一座随身携带的避难所”虽然俗气,但放在当下又意外的贴切。

2022年,我个人读过接近150篇短篇小说和100篇左右散文,最后,我从中选出六篇小说和一篇散文来做文本精读。作为一个从事于文学与艺术完全无关行业的工科生,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很多概念我需要从头学起,整个过程中,痛苦的时刻不少,但同时,解读一篇作品,会有一种穿越时间与空间和作者博弈的快感。阅读作为方法,是逃避,同时也是一次无害而无声的反抗,外部世界我们无法改变,至少对于自己,它能让我们完成最大可能的自洽,这就足够了。

7 前疫情时代的寓言故事——沈大成《盒人小姐》


喷消毒药水的原因是,这里已经沦为疫区很多年了。在青年这一代小时候,一种不断变异的病毒曾经差点杀了所有人,它让医院尸积如山,墓园一穴难求,在人们心头留下许多苦痛。至今病毒仍没有消除干净,谁染上就会死,传给别人,别人也会死。传染速度之快,像把一样东西递给旁边的人,病程迅速又激烈,拿到手的人立刻与传给他的人一起死了。人们发现,唯有积极消毒能够弱化病毒活性,防传染,保平安。人们还发现,和死亡比起来,淋点药水实在很好忍受,青年和他的朋友们伴随日益升级的检疫措施长大了。

作为一个19年入学的大学生,我的整个大学生涯与疫情几乎无缝衔接,等到反应过来时,才发现学生时期已经在蹉跎与浪费中走向结束。去年九月的某个下午,当我手里捏着48小时纸质核酸证明,准备登上赶往另一个城市实习的高铁时,忽然想起了这篇文章。文章发表于2018年7月,距离新冠疫情的到来还有整整一年半的时间。

在沈大成的这篇小说中,主人公所在的国家沦为疫区多年,路边随处隐匿着摄像头,喷头和感应针头,为过路者强行采血和消毒,一旦结果检测为阳性,将会被强行带走,从此人间蒸发。

人们一天之中要被针扎好几回,被扎时,有另一个电子声音会提示说,“验血,请不要动。”小针和针筒从墙壁、桌子、椅子、树干或任何地方突然冒出来,神秘消失时带走采集到的一小管血。人们避免看向针头,像对喷头一样忽视它。

淋药水,随便被小针戳,被逮捕这些事情,重复个三五次,就慢慢成为可以忍受的事情。当不正常成为正常,但只要稍微换一下脑筋,就会发现,正当的权力与需求已经与人们渐行渐远。大多数人都认为这些事情距离自己很遥远而采取忽视的态度,等到野蛮的手段扩大到自己的身边,才后悔自己当初的态度,可惜为时已晚。

消毒药水在空中凝成雾,成群的人把雾搅来搅去,就在雾最浓的地方,有一类和青年样子不同的人,那正是青年今夜烦恼的源头,那是一些盒人。假如喷消毒水、抽血验血、湿空气全能忍受,不能忍受的是什么?青年想,是差别。

主张对病毒进行极端防御的人,把自己装进盒子里生活。盒人数量不多,因为盒子很贵。青年爱慕的女孩最近成了一个盒人,他和她暂别了一段时间,于上周再次见面时,不由大吃一惊,原来她豪掷千金,对自己做了改造。

在一个强设定的锚点下,沈大成选择写下一个爱情故事,或者说,这是一段畸形的苦恋。主人公爱上的女孩,选择将自己改装成一个四四方方的巨大盒子。盒子的八角尖尖、棱线直直,又明亮又气派。男盒人从容地走,罩在外面的盒子随着移动,为他在路上开拓出一大块只给他用的地方。男盒人的盒子来到附近,一把顶开青年,迫使他让出道路。青年咽下骂人的话,目送盒子扬长而去。疫情成为一个催化剂,阶级差异,亲密关系和对自我的认知都在无意间被放大。爱情作为亲密关系中最脆弱的那部分,当然也非常自然的被消除掉。盒子锋利的四条楞不断触碰着男孩的身体,两人之间的交流磕磕盼盼,语言伴随身体的异化失去效力。身为读者的我们感受到和主人公同样的沮丧与烦躁,如同故事中无处不在的消毒水浸入肌肤时的酸楚感。

青年徘徊在门口。今夜这附近明显不欢迎他,感应喷头喷出来的药水过多,次数过密,衣服吸饱水分逐渐沉重,头发往后撸了几次后有点打卷,几缕又散落到了额前。另外,光是站在这儿,他就被从墙上蹿出的小针戳了两次。

他没有摁门铃,摸出手机,拨打之前,脸仰着再向房子看一看。

今晚我正好在附近,不知不觉走到这里,想来看看……见见你。也许你觉得现在不太晚,现在是有点晚, 我意思是,想再见你。

青年练习要说什么。通过合成在盒子里的通讯器,女孩可以接听来电。

小说最后,男孩站在盒人小姐家楼下,不断演练着见到所爱之人时要说的台词。忽然,他手指一滑,点到通讯录里的另一个女孩,毅然决然地离开了。

沈大成在作客随机波动时,将自己称为“小职员作家”。她将普通生活作为方法,却创造出天马行空的幻想世界——蜗居在租房中的世界上最美的电影明星,在科学馆打瞌睡时无意间得知宇宙奥秘的青年,甚至在她的笔下,废弃的百货商场化身为一具巨大的尸体,为附近的居民提供生活与寄托。作为一个写作者,沈大成当然没有回避现实中的问题,她选择了另一条曲折的道路,在游乐场的半空中画出两个半圆的轨道,再让现实落地,故事里的“小职员”在她搭建的布景中生活,展露出生动的表情。现实中隐秘的獠牙在沈大成的故事中都好似一个玩笑,但当这些玩笑与某个特定的社会事件碰撞在一起,也许就会如《盒人小姐》这篇小说一样,现实的那部分终究会在正午的阳光下显出倒影。

6 欢迎来到成人世界——双雪涛《跛人》


双雪涛善于书写少年心气。在他的小说中,少年往往被描写为一种介于成年人与孩童之间的半成品,他们的身体一半属于孩童的真挚与单纯,另一半则被迫切进入成人世界的迫切欲望所裹挟。在《白色绵羊里的黑色绵羊》这本书中,双雪涛形容成人世界是一片黑森林,而少年这个中间时态是一种招魂,一种回望,是文学世界中写作者对自己少年时代的一次复活。

小说的主人公“我”决定在高考后跟自己的女友刘一朵出门远行,去天安门广场放风筝。没有计划,没有考虑,甚至没有想过天安门允许他们放风筝的可能性,仅凭着少年心中的一股热气,糊里糊涂的坐上了绿皮火车。在这段关系中,刘一朵明显是更加强势的一方,主人公“我”选择逃往北京,很大程度上只是出于对母亲过强控制欲的逃避,而不是对天安门怀有多大的向往——主人公并没有作出任何选择,从母亲到刘一朵,从始至终他只是在被动的接受。

火车靠站时,上来一个怪人,他来到两个少年的身边,邀请他们喝酒。怪人自顾自讲述自己多年来坎坷的经历,在了解到两人正在出逃时,怪人忽然狰狞起来,抢走主人公的背包,并且撇断了他们的折叠刀。

“赔我刀,你大爷的!”刘一朵站起来,伸手向他的头发抓去,他拿住刘一朵的手腕一拧,刘一朵嚎叫了一声,坐在我的身上。她挥拳向我打来,劈头盖脸地攻击我的脑袋。

“给我打他,打他!”

我任她痛打,没有出声。到底是怎么搞的?什么时候一切就全不对劲了?

窗外的夜色已经沉下来,月亮高悬,默然无声,只有夜风吹进来,不是熟悉的气味,我发觉这是全然陌生的地方。

在这段描写中,主人公仿佛灵魂出窍一般,游离在空中观察整个事情的发生,好像他已经预见了这次旅途注定以失败告终。怪人下车时,主人公看到:他接过拐杖支在腋下,从黑暗里立起来。一个只有一条腿的人从黑暗里立起来。他把兜子斜挎在肩上,一手拉着轻飘飘的行李箱,看也没看我们一眼,挤在人群里一晃一晃地走开了。这是成人世界向一个少年展露出其静谧而可怖的一角,主人公在这个瞬间,忽然顿悟到了成人世界的本质——当这样一个同样年少出逃最后落得一身残疾的人就出现在面前,你还愿不愿意去天安门放风筝?

女孩与男孩就此分道扬镳,刘一朵继续远走北京,主人公选择了回程的车票。回到座位上,他发现刘一朵的位置上坐着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一如他的母亲。回到家,主人公接受了自己的平庸,回到按部就班的生活中,从此再也没有听说过刘一朵的消息,全文终。

在看到小说结尾时,我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疲惫的成年人对于少年时代的一次回望——两个少年的故事下隐藏着一双老成的眼睛,这双眼睛足够理智,足够客观,能够看到很多处于青春期年龄的孩子根本意识不到的事情。更极端一点分析,我们可以将故事里的每一个人物解读为主人公性格中每一部分的外化——主人公是“我”的退让与懦弱;刘一朵是“我”的欲望与勇气,跛人是“我”对于成人世界的恐惧,也是来着未来的自己对年少出逃的警告;而文末出现在刘一朵座位上的中年女人,用双雪涛自己的话来说,

“可以说是幻觉,也可以说是一种祝福。”

5 网球与命运——大卫.福斯特.华莱士《旋风谷的衍生运动》

我告别伊利诺伊州农场闭塞的生活之后,进入父亲的母校就读,它佐罗于马萨诸塞州西部骇人地向外凸出(如地图所示)的伯克希尔。我在那里突然迷上了数学。我开始探究那种迷恋的来龙去脉。学院教的数学激起并宣泄了一个中西部人对家乡的渴念。我从小在矢量,线段,交叉线和坐标格的簇拥下长大——在视野可及的范围内还可以看到,各种地理风貌的宽阔曲线以及整片坐落,旋转在板块之上,如冰块般平整的古怪的地质漩涡。在知道无限小的事物会以平缓的曲线显现出来之前,我已经可以通过肉眼观察的方式,将天地相接处,位于这些宽阔曲线的后方和下方的区域标记成一个整体的模型。在东部丘陵地带学习数学让人顿悟,它将记忆拆解,重现于脑海。微积分确实很像儿时的游戏。”

大卫·福斯特·华莱士(以下简称DFW)作为一位赫赫有名的纯文学作家,他出现在世人中的形象以胡子拉碴,头戴印花方巾著称,如同一个中年失意的嘻哈歌手。但是阅读他的作品可不像听一首嘻哈音乐一样容易,往上看看《旋风谷的衍生运动》这篇文章的开头,你大概会理解我的意思。在这篇DFW讲述自己的青少年网球生涯中的散文中,充斥着微积分计算,代数曲线,几何外形这些离题三百米的自我陶醉,甚至,他把自己这本讲述网球的散文集命名为《弦理论》。

“古怪”,是这篇文章甚至整本书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语。同时,这个词语也正好解释了DFW这个怪咖的文风。曾有评论这样评价华莱士的作品:

“如果让十亿只猴子在十亿台打字机上打字,终究会有一只打出莎士比亚全集。DFW的写作方式,常跟我想象的那十亿只猴子相差无几:猴子胡言乱语的疯狂的华彩乐章戛然而止,突然出现了华丽的独白,然后又变回了毫无意义的乱码。”

从这样的论述中,读者或许已经得出结论:我们现在谈论的这位作家,是一个文字干涩,玄奥难懂的自恋老白男。是的,第一次读完《旋风谷的衍生运动》时我也持以这样的看法。直到偶然一个大风天,重新拿起这本书,翻到第一页,DFW那复杂到疯狂的文字忽然带给了我一种接近4D电影式的奇妙体验。

DFW长大的地方,伊利诺伊州香槟市,是美国知名“风之城”芝加哥附近的一个小城。这个有一望无际的玉米地,还有比芝加哥更加疯狂且无法预料的大风。“南部的人为风取的绰号比爱斯基摩人对雪的称呼还多”,DFW正是在自己南部的家乡发掘出自己打网球的天赋。他最大的优势正在于——他知道如何在网球场这个巨大的长方形中适应风这个矢量变化所带来的影响。

“我不知道在12-15岁击败了多少参加锦标赛的选手,他们有的比我高,有的比我快,有的动作比我协调,有的则比我更加训练有素;但我不用预判,只需拍子一挥就可以在狂风大作的环境中把抵达中场的球击打回去......我是个不受欢迎的选手,尽管情有可原。但是如果说我没有激情或者想象力,那就不符合实情了——接受现实就是我的激情所在,它催生出一个球员喜爱风的想象力。”

对于DFW这样的作家来说,网球也许是最最合适的运动。它勾勒出沉思与沉迷,同时,它也无尽的孤独——你的对手离你太远,没有身体接触没有语言交流,垃圾话与挑衅被尽可能的消除,你只能释放出适当的敌意,余下的情绪则被只有自己听得见的脏话所消化,这和一个作家的工作原理几乎完全相同。同时,对于平面几何的天然感知力使得DFW十分适应自己处于网球场这个由交叉线组成的长方体中,且感到“无比舒适”。

DFW期盼自己在地区大赛上披荆斩棘,继而成为一名真正的职业网球选手。然而他的身体在某一个下午开始停止发育,网球生涯由盛转衰。在文章结尾,DFW用连续五页不分段的文本描述了一场夸张到近乎超现实的大风,为自己即将告别的网球生涯落下帷幕。

“田地,树木,吊架,草地,而后风仿佛举起全世界最重量级的拳头,突然性感地将一张大网举起,再持续性地将其铺开。空气中遍布着谷屑和脏兮兮的东西,我和安提托依两个人要么是被吹了起来,要么就是如同五彩轮一样旋转着。我敢保证,至少要走15米才能横跨场地,碰到拦网。我们来到最东边的拦网,奋力把半片拦网扯下来,撕开一个四十五度的角。安提托依一只眼的视网膜被擦伤了,为此他在接下来的夏天只能戴着时髦的贾巴尔护目镜;而整片拦网则留下了两块人形的缺口,如同动画片里某人被别用平底锅打中脸蛋。我们的脸上,躯体上,大腿上都留下了拦网网孔的四边形痕迹。我妹妹说我们的脸好像华夫饼,好在我俩的伤都不算太重,各自的家也没有受到重创——可是,一切虽都可以重建,但无法完好如初了。风就是如此,没有规矩可循,没有章法可依,只会沿着某种类似意志的东西上下窜动。安提托依的网球技艺自那以后持续进步,而我从此止步不前。”

詹姆斯·伍德(评论家,《小说机杼》的作者)评价DFW的作品为“歇斯底里的现实主义”,情节繁复,像一台永动机一样,拒绝静止,以沉默为耻,在借用现实主义的同时也在逃避现实。我完全不能同意这句话,DFW不仅没有逃避现实,反而是一头扎进现实的深海中,用自身近乎于变态的敏感度,把握住事物的某一个细节。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的非虚构写作提供了一种全新的角度,但同时,这种几乎自虐式的写作过早的将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的生命能量消耗殆尽。2008年,大卫·福斯特·华莱士自杀去世,母校厄巴纳高中的一些网球选手决定在他的家乡决定举办纪念他的网球赛。

“他无比热爱网球运动,这里是他打球和教授网球课程的地方。”主持仪式的戈德瓦瑟说。

故事的永动机在绕了一个大圈子后终于回到原地——旋风谷和网球,是上帝赋予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的两样恩赐,它们诡异而又精准的诠释了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的生命。

4 失败者之歌——理查德.耶茨《自讨苦吃》

“沃尔特·亨德森九岁那会儿,有阵子觉得装死是最浪漫的事情,小伙伴们也这样看。他们发现警察抓强盗的游戏中真正有意思的就是假装被枪打中,扔掉手枪,捂住胸口,卧倒在地。”

失败者喜欢回望,一段旅程,一次经历甚至一个瞬间。在理查德·耶茨的小说里,“回望”作为一种固定写作技巧贯穿其职业生涯。作为一个与电影的兴起共同成长的那代人,这并不特殊。但耶茨的回望,会把自己的主人公按入一种更加黏着的境地之中,就如同在《自讨苦吃》这篇小说中反复出现的一个意象——“裤兜里破碎的纸团与火柴的粘合物”。

儿时的回忆就在这时袭上心头,因为他突然想到——这想法让他的指甲深深掐入口袋内的纸板火柴里——顺其自然,体面地接受,从某种程度上说已经成了他一种生活风格。甚至无需否认,做一个体面的失败者对他诱惑力太大了。整个青年时代,他都擅长此道:与比他强壮的男孩打架时,总是勇敢地输给对方;打橄榄球时无心恋战,心底下偷偷渴望受伤,被抬出场外(“不管怎样,你们得给亨德森这家伙一下,”高中教练曾哈哈笑着说,“他可真有点自讨苦吃”)。大学为他的这种才华提供了更广阔的天地——考试不及格、竞选落败——后来,空军又让他名副其实地品尝了一次被淘汰的滋味,没能进入空军士官学校。”

故事的开头,主人公沃尔夫坐在自己的工位上,等待自己即将被开除的命运。这只是他人生无数次失败中的其中一个,而在被开除的整个过程中,他用尽力气将自己包装成一个体面的失败者——就像幼年时其对于死亡表演的疯狂迷恋,体面的失败在沃尔夫眼中无异于一场伟大的陨道。在离开公司时,沃尔夫想“整个事情看上去像是电影里的一个场景。摄影机从克罗威尔的角度开始往后移动,拍摄出办公室的全景,沃尔特的背影在画面中孤独而庄严地走过”如同一个英雄。

沃尔夫唯一的慰藉是体贴的妻子,与妻子的第一次约会是他人生中也许少有的称得上成功的经历。在提着公文包回家的路上,沃尔夫进行了故事中第二次回望,这是本篇小说中唯一一个甜蜜的时刻“夜晚来了,夜色在他们脚下铺开,在等着他们,它长得不可思议,浓得不可思议,昭示着他们的美好前途。”在这次回望中,我们的主人公得以缓上一口气,他推开家门,回到现实的庸常生活中,同时,他作出了决定——在找到新工作之前,向妻子隐瞒自己被开除的事实。

事实上,这不是为了体谅妻子,不让妻子担心。而是沃尔夫又一次不自觉的表演,这个行为背后藏匿着隐秘的好胜心,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让妻子对其隐忍表示足够的崇敬。

沃尔夫的生活无时无刻不在寻求扮演,好像一台巨大的隐形摄像机始终架在他身边,让他没有自在可言。在沃尔夫的身上或多或少能看见我们自己的影子,这是现代人共同的精神疾病,扮演的背后是自卑,懦弱和无尽的孤独。当坐在妻子面前,沃尔夫的心理防线逐渐崩坍,他拿出裤兜里那团破碎的纸团与火柴的粘合物,将他看似体面的包装下最不堪的部分展示在妻子面前的那一瞬间,也代表他愿意在当下的这个时刻,将自己的脆弱也一并交于枕边人。而沃尔夫与自己的和解,也在这个瞬间宣告完成。

他朝房间里一把舒服的椅子走过去,背影明确宣告失败即将到来。他在地毯边停下脚步,看似直挺挺的,一个受伤的男人正努力撑着;然后他转过身,面朝她,给她一丝忧郁的笑容。

“嗯,亲爱的——”他开口道。他的右手伸出来,摸着衬衣中间的钮扣,好像要解开它,接着长叹一声,向后颓然倒进椅子里,一只脚耷拉在地毯上,另一只脚蜷在身下。这是他一天中做过的最体面的事。“他们找我了,”他说。

而回到现实,作者理查德耶茨的生活比起自己笔下的人物还要糟糕许多。酗酒,抽烟,疾病,潦倒,怀才不遇。和沃尔夫不同的是,他甚至没有一个可以躲避失败的家——与妻子离婚时,他同时失去了两个女儿的抚养权。

与晚年困顿形成强烈反差的是,耶茨初入社会时怀有饱满的热情——他深受其偶像海明威的影响,认为作家应该融入生活的洪流中,与鲨鱼搏斗,占有一席之地。他入伍,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国时带回的是一身的伤病与精神折磨,写作并没有让他功成名就,而是让他在泥潭中越陷越深——生命中的最后几年,他不得不频繁往返于各个精神病院之间,酒精与尼古丁让他的身体变得更加糟糕,生命的额度被透支干净。1992年,理查德·耶茨死于肺气肿,去世时,他所居住的房间中,只有一张桌子上放着台打字机,冰箱里只有咖啡、啤酒和波旁酒,墙上是女儿的照片。两盏微弱的小灯、到处是踩死的蟑螂,碗橱里还有脏兮兮没洗的锅。

耶茨在他的文学生命中并没有得到公正的评价,直到他去世后六年,几篇文学评论将对耶茨的再评价引上高峰,直到2008年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主演根据其小说改编的电影《革命之路》登上大银幕,理查德.耶茨的名字才真正完全被天下人所知。失败者理查德耶茨在生命结束之后才迎来成功,但深受耶茨影响的新一批文学大师们(雷蒙德卡佛,库尔特.冯内古特)早已将他的精神遗产撒下神州大地。耶茨的视角与普罗大众相平行,甚至,那些呕心的细节会真实到超越现实。这是一位写作者的良心与搏斗,理查德耶茨是我心中永远的非典型英雄。

3 混沌的弹子球——金爱烂《经过子午线时》

列车仿佛一条盲鱼,冲出仁川一路向北。我望着路线图,心里默默数了一遍驿站数。从仁川到议政府共有五十多个站点,而驶过永登浦和新吉,钟路之后,在首尔北部的某个小地方,便是我的房间。线路图的指示灯闪烁起来。线路图上的一排塑料小灯泡,从前方站点到终点站都亮起了绿灯,已经过站的站点则亮起了红灯。拥有着城市名的那些闪烁的亮点,以及连接在点和点之间的直线——感觉那好比是卡西欧佩西,珀尔修斯和安德罗墨达等星座的外文原名一般晦涩陌生。陌生城市的星座,首尔的手相。到首尔已将近七年了,可是首尔的很多地方我都没去过。每当在地底下吹着风听到地铁广播站时,我都想去一次旧把拔,也想去一趟水色逛逛。可我终究都未曾付诸于行动,究其缘由,倒不是因为首尔太大,只是我生活圈子太小了吧。不过,正如每个星座背后都有一个故事,我狭小的生活圈里——也应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故事。”

从赵南柱的《82年生的金智英》,韩江《素食者》,再到金爱烂的四本短篇小说集,女性作家在韩国文学崛起的势头突然而迅猛,就像金爱烂小说里写的“如同一条盲鱼,一路向北”,她们的文字穿过国境线,进入整个东亚文学圈的大众视野。

“焦虑”,是三位女性作家探讨的母体,通过对个体的描述,延伸到整个韩国社会在当下面临的物质与精神危机。赵南柱描绘现实与遭遇,韩江书写身体与疼痛,金爱烂则模糊了散文与小说的边界,用诗意的语言将贫穷抛向空中,不赞扬也不批评,只是展示,破灭与伤痛如同空气一样渗入到故事中每个人物的皮肤纹理中,这是一种轻盈的疲惫感。

我们回到《经过子午线时》的开头。这个开头即使放在我个人整个阅读经验中,也是非常惊艳的存在。主人公雅英研究生毕业后,日夜奔波在电车上,只为谋得一份尚且体面的工作。在一个走神的瞬间,雅英听到车厢中广播播报到“鹭梁津”站时,回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在该地复读的时光。这些在庞大都市下找不到归属感的个体,是金爱烂作品的绝对主角。

上世纪90年代末,亚洲金融危机爆发,首尔鹭梁津一带雨后春笋般涌现出一大批补习学校,他们用尽全力考上一所大学,毕业后无处可去,只能回到补习学校当讲师。一个无奈又可怕的闭环。

接下来,金爱烂用散文化的语言展示了补习学校的生活场景。雅英初到首尔,被高架桥“原来真的有很多腿”所震撼,她住在四人一间的阅览室里,室友分别是备战教师资格考试与五级公务员考试的重考生。还有交的第一个朋友,民植。

民植是个傻气但率真的男孩。会因为雅英帮他捡起听课证就喜欢上她,也会在人人自危,互相提防的补习学院里为雅英伸出援手。请看这段描写。

我频频被挤到外围。数学是我的弱项,我一定得听才行啊。跟上一堂课是连着的,真的一定得听才行啊。不过,挤在那里的一千多人,也都有着一定得听才行的理由吧。有人用力推了我一把,头嗡的一下发晕。紧接着胸口一阵恶心。要是再待一阵,感觉就会当场晕倒。这时,半空中伸来了一只巨大的手。

“雅英!抓住我的手!”

我抓住那只手。那只手用尽全力把我拉了过去。当我抓住那只手的瞬间,莫名感觉自己解脱出来了。

雅英的第二次高考结束,千禧年迅速向故事的人物奔来,好像进入新世纪后生活就会好起来。雅英考入一所私立大学,自此以后再也没有与故事中的其他人物联系过,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雅英只知道将有更加坎坷的道路在前方等待着未来的自己,没有胜利可言。

但是,复读时期经历的那些日子都是真实的,它们会在日后无数个难熬的时刻闪回在雅英面前。正如同文章结尾说言。

2005年夏天,我混在人群中,望着首尔的通明灯火,想起鹭梁津。桥梁的梁,渡津的津。7年后的2005年,此时此刻,我为什么还是在经过那里呢。随着短暂的停车,人群蜂拥而上。一个女人踩到我的脚,随后喊道:

别推了!

宇宙遥远处,尚未有过名字的一颗恒星闪烁了一下。而后,从某个缥缈的方向,传来一个声音。

“雅英,抓住我的手!”

我回过神来,算了一下列车现在开到了哪里。已经快到家门口了。一个又寒又深的秋夜。地铁依旧,默默地——奔向首尔的北边。”

《经过子午线时》的结尾无论读到第几次心里还是会忽然一沉。因为我知道。这里的描述里隐藏着非常沉重的个人经验,但其中的创伤被她用华丽的语言所包裹,如同一个浑浊的弹子球。这当然是一种有效的文学布置,但同时也是一个高超的写作者自身人格魅力那部分的展现。

《经过子午线时》收录在金爱烂第二本小说集《噙满口水》中(个人观感,上海文艺出版社的旧版要比人民文学出版社新出的这套全集翻译质量好出不少)。在保留处女作《老爸,快跑》语言灵气的同时,在结构与整体上更上一步,蜕变为一位更加成熟的写作者。金爱烂从始至终都在描写着贫穷。她笔下的贫穷不是奉俊昊电影里无休止的声嘶力竭,而是如同掷出一块骰子,在生活的天平下不断翻滚重置,危险而华丽,无法预测也无法挣扎。同时,金爱烂告诉我们——女性写作者的细腻并不等同于她们常常被诟病的狭隘,或者格局小。这,只是一个无能的写作者用来掩盖自己失去观察力和同理心的无耻借口罢了。

2 魔盒——伊恩麦克尤恩《立体几何》

略萨在《给青年小说家的信》中提到过一个“中国套盒”的叙事概念——大套盒里容纳形状相似但体积较小的一系列套盒,大玩偶套着小玩偶,小玩偶里套着更小的玩偶;同理,延伸到文学上,就是一个大故事套着一个小故事,一个小故事里嵌套着一个更小的故事。

这个手法当然已经并不新鲜——《一千零一夜》中宰相的女儿山鲁佐德俯耳于国王枕边讲述故事,正是通过这种方式让国王欲罢不能,最终得以挽救其性命。这种叙述方式古老而经典,同时也因使用的太过普遍而失去了光泽(太多无能的创作者通过中国套盒来规避写作中的正面突破)。现在我们来看看,时年22岁的伊恩麦克尤恩是如果用他恶魔一般的钢笔将盒子戳破,又重新拼凑成一个奇形怪状却棱角分明的“魔盒”的。小说的第一句话是这样写的。

1875年在梅尔顿•莫布雷举办的“异趣珍宝”拍卖会上,我的曾祖父在他的朋友M陪同下,拍得了尼科尔斯船长的阳具,这位船长1873年死于马贩巷监狱。它被盛在一樽十二英寸高的玻璃瓶里,按我曾祖父于当晚的日记中所记述,“保存精美”......我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可能的话,在那结束之际我将试着与妻子梅茜离婚,不过现在已无此必要。

限知视角“我”,小说的第一个故事浮出——关于祖父与他高价拍来的奇珍异宝,一樽阳具,一个奇特的悬念钩子,一个词就厘清了本文的受众,不必浪费各自的时间。最后一句话交代了作者和妻子之间的糟糕关系,引出一个凌驾于虚构之上的现实空间。主人公和她的妻子之间关系何以至此的时间被跳过,我们只看见现在进行时态下双方是如何通过不同行为来进行逃避,主人公沉溺于研究祖父留下的那樽阳具,妻子留恋于古怪的梦境。二者组合起一段悲惨的两性关系,同时又如同第三者矗立在两人中间——性的缺失,是夫妻关系崩溃的根本原因。现实的破败让主人公投身于其祖父日记中。在这里,本文的第三层叙事出现,这次,文本的讲述者是祖父失踪的好友M。在这个文本中,M讲述的主角是苏格兰数学家大卫.亨特。

“先生们,”亨特说,“我得请求您原谅这种唐突的举动,不过我有极其重要结论要告诉大家。我发现了无表面的平面。”在轻蔑的嘲讽和茫然的讪笑之中,亨特从桌上拿起一大张白纸。他用小刀沿表面切开大约三英寸长,切口略微偏向纸面中心。他把纸举起来以便大家都看得清,接着在做了一连串快速复杂的折叠之后,他似乎从切口处拉出一个角,随之,纸消失了。  “请看,先生们,”亨特向众人举起空空如也的双手,“无表面的平面。”

一段超现实的讲述,引证出的却是一个坚实严密的立体几何公式“无表面的表面”。正当我们好奇日记中故事的发展时,将我们扯回现实的是妻子对于主人公性爱的索取。在得到主人公明确的回绝后,妻子将一直矗立在两人中间的阳具狠狠的摔在地上。

”在碎玻璃和福尔马林蒸腾的臭气之间,尼科尔斯船长垂头丧气地横卧在一卷日记的封皮上,疲软灰暗,丑态毕露,由异趣珍宝变作了一具可怖的亵物。”

在这个瞬间,强加于阳具之上梦幻的意义被抹除,主人公仅存的自尊心被妻子击碎。这时,作者的笔调慢了下来,用主人公一连串正常的行为凸显出其不正常——他淡然的埋葬阳具,回到书桌继续研究M的故事。故事中这个魔术一般的几何理论显然无法得到与会者的支持,为了证明自己理论的可能性,

亨特身体向前屈,两只手则伸到背后互相扣紧,双臂呈环状形成一个古怪的姿势。他让古德曼握住他的手臂以保持这种姿势,自己侧躺下奋力做了几个拉伸动作,直到将自己的一只脚伸入臂环。他让辅助的古德曼帮他把身体转到另一侧,然后重复同一套动作,成功地把另一只脚也伸到手臂之间,与此同时他弯曲上身使得头从与脚相反的方向进入臂环。在古德曼的帮助下,他开始让头和腿在臂环中对穿。这时在场所有可敬的学者们,宛若同一个人一般齐声迸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呼。亨特在开始消失!他的头和腿地在臂环中对穿,身体愈加柔顺,两端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牵引,眼看他就要完全消失……终于,他不见了,消逝殆尽,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如果说亨特通过折叠的方式让一张纸消失的实验还可以勉强忍受,到把自己折叠让自己消失这里,就是一个彻底的“非自然叙事”——亨特的几何学发现违背了正常的几何学和物理学原理,是不可能发生的,在这里,麦克尤恩同时戏弄了自己的人物,以及读者。读者非常自然的走入叙事的迷宫中,真实性被现代小说的游戏性所完全覆盖。第三层文本结束。接下来,一个更惊人的事实被作者推断出来——毫无疑问在我曾祖父的怂恿下,那晚他大约是以怀疑论者的姿态参与了一场科学实验。此处我曾祖父勾勒了一组图示,乍看过去似是瑜珈姿势。显然,它们正是亨特消失表演的秘密。M被祖父以参加科学实验的名义,利用“无表面的表面”这一几何理论凭空消除了。小说的第一个悬念被解开——M的消失之因是祖父的谋杀。主人公震惊了,他的震惊源于对“无表面的表面”这一立体几何理论的力量之美,而不是对曾祖父谋杀好友M的行为的不正当性的评论。他取出一张白纸,着魔一样的反复临摹着祖父日记本上的图示。第二层文本以M的死亡告终。现在,只剩下第一层文本,以及本文的中心矛盾还未解决了。这时,妻子对主人公的呼唤将我们拉回现实中。妻子服软,主人公接受妻子的讨好,生活归于平静,他们接吻,享受了一顿气氛浪漫的晚餐,接下来,一切貌似都将被导向一场象征着夫妻和解的床笫之欢。夫妻俩解开衣服,拥抱,妻子向主人公描述着自己梦想中的旅行。但现在,伊恩.麦克尤恩这个魔鬼笔锋一转,他亲手为自己的文章标题附上一对引号,如同一对翅膀,现在,他要起飞了。

我倚过身亲吻她的后颈,把她的两条手臂带到背后。她乐于顺服我如此摆布。“河水格外静,”她说,“倒映着树,而树叶又飘落到水面。冬季来临之前我要和你一起去河边,去看落叶。那个小天地是我发现的,没有其他人去……”我用一只手保持梅茜手臂的姿势,另一只手帮她把腿伸进臂环。“……我在那儿坐了半小时,像树一样一动不动。我看到一头水老鼠顺着对岸狂奔,几只形貌各异的鸭子在河面飞起又落下。我听见河里有扑通扑通的声音,可是不知道是从哪儿发出来的。我还见到两只橘黄色的蝴蝶,它们几乎飞到我手上了。”当我把梅茜的腿放到位,她说:“第十八种姿势。”我们都忍俊不禁。“我们明天就去吧,去河边。”梅茜说时我正小心翼翼地把她的头轻轻往手臂里放。“小心,小心,会疼的。”她突然叫起来,手脚开始挣扎。可是已经太迟,她的头和腿都已经伸入臂环中,在我的推动之下,准备相互对穿。“怎么回事?”梅茜大声喊道。此刻她的肢体展现出惊人的美丽和人体结构的高贵,正如纸花,它的对称具有一种令人神魂颠倒的魔力。我又一次感到神情恍惚,头皮发麻。当我拉着她的腿穿过臂环的时候,梅茜的人就像袜子一样翻卷起来。“噢,上帝,”她发出悲号,“怎么回事?”她的声音似乎十分遥远。而后她不见了……但还没有消失:她的声音非常细微,“怎么回事?”深蓝色的床单上只剩下她追问的回声。

第一层叙事结束,三层叙事随着妻子的死亡而贯通,全文终。《立体几何》是伊恩.麦克尤恩的早期代表作,收录于短篇小说集《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中。麦克尤恩立足于虚构本身,对准他所不齿的古典文学竖出中指,将现代小说中游戏性的那部分展现的淋漓尽致。他操纵读者,读者也乐于被操纵,这是一趟开往恐怖游乐场的旅程,没有人保证你的安全,但总有胆大的玩家愿意一探究竟,当然,后果自负。

1 驾驶我的车——爱丽丝·门罗《激情》

我们现在经常用到“凝视”这个词语,但很少有人真正理解其含义。在拉康看来,眼睛是一种欲望器官,当我们提到“凝视”这个词语时,联想到的不只是“观看”这一行为,更重要的是附着在这个行为之上的欲望与想象。凝视令我们逃离象征秩序进入想象情境,幻想涉及的不是满足的需要,而是没有完成的那部分。换句话说,当幻想完成的那一瞬间,这个词语本身的含义将瞬间分崩离析。

回到《激情》这篇小说。年老的格雷斯故地重游,驾车回到四十年前自己未婚夫的故居。故事的主人公并没有告诉我们其此次远征的目的,而是笔锋一转,慢条斯理的为我们一一介绍起未婚夫的家庭成员,他们的相貌,爱好,甚至准公公腰间的赘肉——在故事的开头,我们陷入一位老太太絮叨而无害的回忆中。松散的结构,寻常的故事,面带微笑的人物,我们与故事中人物的距离,好像在无意识间被门罗渐渐拉近了。

格雷斯与莫里的相识恋爱颇具浪漫主义色彩:出身卑微的格雷斯在小旅馆打工期间,邂逅了家境良好的莫里,两人的关系逐步发展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作为读者,我们当然会祝福这对新人。但这时,一些不和谐音符从句中传出——格雷斯早年丧母,父亲远走,从小寄人篱下的童年造成了她极强的自尊心。中学结束时,以不错的成绩完成义务教育后的格雷斯再次回到学校,只为了“想把义务教育能免费提供的东西全部学到手。”这是格雷斯人生中的第一次对抗,对抗的对象,就是我们开头提到的那个词语“凝视。”

她无法解释,自己也不太明白,她所感觉到的并不完全是妒忌,而是一种愤怒。并非因为她不能那样散漫地花钱购物,那样穿衣打扮。而是因为人们都认为女孩子就应该这样。那就是男人——一般人,所有的人——认为她们应该是的样子。漂亮、当成宝贝似的供着哄着宠着,自私而又蠢笨。女孩子似乎就应该这样,那才有人为之神魂颠倒。这以后呢,又会当上母亲,一心都扑在孩子们的身上。自私倒不自私了,但还是一样无知。永远都是如此。

她正为此而怒气冲冲,但是身边却坐着一个爱上了她的男孩,因为他相信——顷刻之间就相信——她在思想与心灵上都是既成熟又有自己的独立见解的,而且还把她的贫穷视为一圈有思想性的浪漫光环。

“从凝视出现的那一刻起,主观就尽力使自己适应它,并按照社会规范在反观自己的基础上进行塑形和欲望表现。”一方面,莫里当然是个好小伙,他品德优良,性格和善,哪怕他为自己的爱人戴上光环,但另一方面,“凝视”从始至终就满布在这段浪漫关系的每一个角落。莫里的“凝视”是两人关系开始的原因(莫里初次邀请格雷斯源于他输掉了与朋友的打赌),同时也是格雷斯自我意识崛起的开始。这种认知的差异成为威胁两人关系的第一道障碍。再后来,莫里斯开始试图安排格雷斯的生活,好像格雷斯只是其生活的附属品。我们的主人公好像渐渐被这段关系困住了。

这时,莫里的哥哥尼尔出现了。莫里的妈妈特拉弗斯太太是这么评价自己的大儿子的:

“这,你自己也是能看出来的。他会是一个可爱单纯的丈夫的,像他的父亲一样。他跟他哥哥尼尔不一样。他哥哥尼尔非常聪明。我不是说莫里不聪明,脑子里缺根弦又怎么当得成工程师呢,不过尼尔——他这人深沉。”她因为自己这样说而笑了起来,“深不可测的海底洞穴——我说的是什么呀?很长时间尼尔和我相依为命,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指望。因此我觉得他是很了不起的。我不是说他没有幽默感。但是有的时候最嘻嘻哈哈的人反倒很忧郁,是不是这样?你简直弄不懂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过为自己已经成年的孩子担忧,这又有什么用呢?我是有点为尼尔担心,为莫里只是稍稍担心一点点。”

这是尼尔第一次出现在故事中,最吸引我们的当然是这句精妙的比喻句“深不可测的海底洞穴”,怎么会有母亲这么形容自己的儿子的呢?尼尔带来的神秘同时富有魅力的形象,以一种非常自然而怪异的方式同时进入格雷斯与读者的心中。(一个伟大作家的厉害之处往往正是体现在这些细节所蕴含的巨大信息量上)。

时间来到那年的万圣节,格雷斯来到莫里斯家做客,脚底被贝壳划开,这时,尼尔出现了。他指挥自己的母亲说:“把这些观众弄开去”,展示出其强硬的部分。而当格雷斯与他眼神相交的那一刻,敏锐的读者已经发现,要坏事了。

他的手很稳,一点不像喝醉的样子,他的眼神也一点儿不像。他也不像他跟孩子们说话时想装出的那副快乐叔叔的模样,或是想在格雷斯面前充当的、安慰话说得比唱得都好听的大哥哥的角色。他那苍白的脑门高高的,有一头密密实实的灰黑鬈发,灰色眼睛挺亮,大嘴巴的嘴唇皮薄薄的,一扭曲时,便显出一副挺不耐烦、消化不良或是挺痛苦的模样。

格雷斯答应了尼尔带她去医院打破伤风的要求;打完针后,格雷斯几乎毫不犹豫的再次答应了尼尔带她出去兜风的要求。这时候尼尔问格雷斯:“你现在还不想回去,是吧?”“不想。”格雷斯说,就像是检测视力时回答别人问她前面墙上是什么字似的。这一瞬间,炸弹的引线燃尽,格雷斯在前半部分被门罗精心塑造的人物形象轰然倒塌。

他们去了酒吧,但因为格雷斯未满二十一岁,她连喝可乐的权利都没有。接着她享受到被动的欢愉,她能觉出他的舌头一百次、几百次地在她全身的皮肤上移动,在那里跳着祈求之舞(格雷斯在“凝视”中所“幻想”的欲望在这时以一种实体的方式实现。)。他们前往一个私酒贩子的小屋,尼尔太醉了,以至于开不了车,他把方向盘移交到格雷斯的手中,任由第一次开车的格雷斯主宰他们的命运。

汽车的初次往前一冲让她吓了一跳。她练了练换挡,以为他的授课到此应该告一结束了吧,可是他只是笑笑。他说:“不错,放松些。放松些。继续往前开呀。”她也真的照着做了。他没指斥她操纵得不好,也没怪她光顾转方向盘忘了踩油门,仅仅是说:“继续往前,往前走,别离开路,别让引擎熄火。”

“我什么时候可以停下来呀?”她说。

“还没教你怎么停,你就先别停。”

到达目的地,尼尔睡着了。格雷斯在整篇小说中第一次,逃离来着四面八方的凝视,拥有了只属于自己的独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那就是:

她原以为那是接触的关系。嘴唇、舌头、皮肤、身体,还有骨骼上的碰撞。是燃烧。是激情。可是对于他们来说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就她此刻对他的所知,对他所了解的深度而言,那根本就是一场儿戏。

她所见到的是一个终结。就如同她是站在伸向远处——以及更远处的一片深黑死水的边缘似的。冰冷、毫无波澜的水。望着这样冰冷死寂发黑的水,她知道所有的一切也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在文章开头我们提到:幻想涉及的不是满足的需要,而是没有完成的那部分。换句话说,当幻想完成的那一瞬间,这个词语本身的含义将瞬间分崩离析。这段内心独白是全文的高潮,也是最重要的一个转折点,在这个时刻,格雷斯完成了人物的顿悟,她意识到,自己的这次出逃终究是一场空无,她看到了终结,以及死亡,他所跟随的这个男人已经是一具尸体,在尼尔这个虚无主义者面前,她的自我意识就只是一句空话罢了。在这段内心独白中,格雷斯直面了“凝视”的诱惑,而且她试图将“凝视”给驯服。随后,格雷斯发动汽车,在黑夜中独自驾驶汽车,在这次顿悟中,她人生中第一次获得“驾驶权”,开始试图掌握自己的人生。格雷斯果断拒绝了尼尔的暗示,“激情”结束。格雷斯下车后,醉驾的尼尔开车撞到桥墩上,他的精神连同肉体在这趟追求“激情”的旅途中走向灭亡。

在我看来,《激情》不仅是一部情欲小说,家庭小说,同时也是一部优秀的青春小说。在尼尔车祸身亡的那一瞬间,格雷斯的成人仪式也宣告完成。显然,这个仪式对于格雷斯来说有些过于残忍了,这件事情成为她和未婚夫莫里之间无法跨域的鸿沟,但是,她仍然选择直面自己的内心与酿成大错的欲望,在莫里写信问她“只须告诉我是他让你这样做的。只须说你是不想去的。”

而格雷斯只回了五个字“我自愿去的。”

《激情》收录于爱丽丝·门罗的短篇小说集《逃离》中。在这篇小说中,爱丽丝门罗展现了超高的作者性。这位来着加拿大边陲小镇的91岁老太太,身上绑满了现当代文学的所有武器,最后集成出的却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刺向自己故事中人物的内心,带领她们完成一次微小而坚决的精神飞跃。而小说结局的这个时刻,是顿悟的结束,也是生活的开始,而作为读者,我们将接过顿悟的接力棒,开启一趟崭新的精神之旅。



2022年,另一个经常在我眼前闪过的意象是播客《不在场》中,重轻老师讲到的那位自我封闭的民谣歌手Justin vernon,在被剥去所有标签与爱,以近乎被社会流放的方式回到阿拉斯加一座雪山的小屋中,在那里他以打猎为生,抱着一把生锈的吉他,渡过整个冬天。我无法向大家传达这期时长49分钟,名为《冬天好》的节目在这废墟一般的年份带给过我多么巨大的能量。Justin vernon在冬眠后走出大山,带来了一张堪称奇迹一般的专辑《FOR EMMA ,FOREVER AGO》成为了现在我们所熟知的BON IVER。我也相信那些真实而可怖的噩梦终将被打碎,而梦之飞鸟也终将从经验之蛋中破壳而出。

让我们一起熬过整个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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