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何
记得小时候跟母亲去县城一亲戚家作客,中午饭菜很丰盛,在吃饭当中我吃的不多,而且也没有像在自家那种狼吞虎咽的吃相。回来的路上母亲问我为啥不多吃点,我笑着说如果像在家那样吃,我会觉得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抑或说知道羞耻,应该是人们在餐桌前,保持矜持的一种常识,这种常识不分肤色,不分国别,甚至也不分贵贱。像那第一次进荣国府的刘姥姥,虽然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老太婆,虽然被各种新奇古怪的玩意儿勾引的不免东瞧西望,但面对着满桌子的山珍海味,还没有开饭的时候板儿吵着要肉吃,刘姥姥就打了他一巴掌。这一巴掌打下去,说明她还是懂的些许基本的礼仪常识的。当然也仅此而已,在刚吃过饭之后,当着人面,她就不免舔嘴咂舌露出马脚了。
饮宴方面的礼仪始于周公,《周礼》中有各种细致入微的规矩。孔子也说过,食不语,寝不言。虽疏食菜羹,瓜祭,必齐如也。席不正,不坐。乡人饮酒,杖者出,斯出矣。可见,吃饭怕出丑,是人的一种心理常态,因此才制定出一套大家都能接受的规矩,在公开饮宴的场合下使用。
当然,这些规矩礼节对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梁山好汉们来说,都是一些鸟性的繁文缛节,不必记在心上。李逵第一次遇见宋江,戴宗和他俩人一起到浔阳楼吃酒。酒摆上来了,李逵看到小酒盅便不耐烦了。
“酒把大碗来筛,不耐烦小盏价吃。”
戴宗喝道:“兄弟好村,你不要做声,只顾吃酒便了。”
一个“村”字用的何其好,李逵乡下来的,刘姥姥也是乡下来的,但刘姥姥还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李逵可就大大咧咧全然不顾了。其后吃鱼,李逵直接用手抓,宋江、戴宗不吃了,他还要把两个人碗里吃剩的捞出来吃掉!
放心你没看错,是两个人碗里剩下的!宋江此刻内心肯定也受不了了,你想酒楼里还有其他客人呢,他这种吃相搁现在早就被人拿手机拍下来,放微博变成热门话题了。于是宋江便吩咐酒保:“我这大哥像是肚饥,你可去大块肉切二斤来与他吃。”
而戴宗说李逵很村,是因为有宋江在,大哥在前而且还是公开场合,李逵依旧如此直性,戴宗脸上当然挂不住了。在这里不妨延伸的想象一下,戴宗李逵是上下级的关系,而且从过卖口中得知,他们俩人的关系好的恨不能穿一条裤子。若此时只有戴李二人,恐怕戴宗也不会说李逵很村了。因此,相互之间还不熟悉的饮宴场合,或者干脆是陌生人的饮宴场合,为了彼此能够给对方留下好的印象,礼仪才会愈发被人看重。
这里还有一点,李逵与刘姥姥同为村里人,却为何李逵之“村”如此畅然呢?可见,饮宴礼仪与出身并无多大关系,只要你乐意遵守,哪怕是再底层也能让人看起来端庄得体,若不想,贵族出身的上层人士也能像李逵这样“村”。饮宴礼仪作为一种全社会的公俗,从上至下的推广别无二致,除了因出身教育等客观因素导致礼仪接受的程度有不同之外,最关键的一点还有,个体是否乐意愿意遵守这套规矩。李逵恰如宋江后面所说“他生性是恁的”。所以,他和刘姥姥同样出身底层,都不曾接受得什么礼仪方面的专门培训,但刘姥姥还是要扭扭捏捏不懂装懂地遮掩一下“村气”。李逵就不同了,不耐烦就是不耐烦,别说自己不懂什么鸟礼,即便是懂,也不会受它束缚。这份任性和本性,也难怪会打动宋江。
作家郑正铎的《宴之趣》,说的也正是这一点。郑正铎自嘲在广漠繁华的上海,自己就是一个村气十足的“乡下人”。在出席各种宴会,尤其是那些半生不熟及至完全是陌生人的宴会,无从和他们谈起。作家觉得这种泛泛的音声,敷衍的对话,是如此的没有生趣,但为了礼仪还要强撑下去,实在撑不住了只能说谎逃离。
“宴会之趣味如果仅是这样的,那末,我们将咒诅那第一个发明请客的人;喝酒的趣味如果仅是这样的,那末,我们也将打倒杜康与狄奥尼修士了。”看来郑正铎本人也十分的厌恶这样的饮宴场面啊。假设李逵穿越到这样的十里洋场,一定是一边吃着酒肉,一边乐呵呵的指着在场的宾客大声说:你看这帮忒能装的鸟人!
生人之间的宴会,是饿着肚子从晚餐席上跑开,回到家中,叫底下人烧了稀饭来堆补空肠;只有熟人之间或者亲人之间的宴会,才让人心醉神怡。却为何人们不能像李逵那样毫无顾忌的喝酒吃肉呢?因为礼仪教给我们,这样做就失了颜面了。所以人们宁可在这样的宴会上饿着肚子,宁可撒谎回家一个人喝粥,也不愿失了那份颜面。颜面大于天,尤其在现代人看来,那就是尊严。
现代社会因为重心在西方,所以我们也愈发看重西方人的饮宴礼仪。你说这是崇洋媚外也好,入乡随俗也罢,想当初盛唐的时候,西方罗马宫廷也以懂得东方人的习俗礼仪为荣,东瀛日本干脆全盘学习。及至到了现代社会,从日本的饮宴礼仪方面,还能隐约窥见我们当初的影子。
所以某一天当你看到一个中国人大谈特谈西式饮宴礼仪,字里行间透露着崇敬之情,以至于对大部分不懂西式礼仪的国人抱有鄙夷心态的时候,你可千万不要奇怪。毕竟现在西风不但压过东风也压过所有的风,学习西方人的饮宴礼仪,是便于在各国间的交流中给对方留下好的印象。但在学习的同时,也不能像某些人太过热衷,甚至贬抑自家礼仪。不同文化下的饮宴礼仪,都源于各自的地域特色、生活习俗,千百年来不断添枝加叶逐渐形成。不能说现在是地球村了,各文明之间不再像过去那样阻隔,而是交流便捷了,就武断的认定文明强大的地方,他的礼仪就是高雅且排第一的。任何一种文明,只要它是对等的,那么饮宴礼仪也就并无高下之分,只有习俗之别。假如一个人强烈的认定本民族的礼仪是第一的,又假如另一个人极端推崇强大文明的饮宴礼仪,那么前者就是文化上的沙文主义,后者在自我认同上得了阳痿,这都是极端的不理智之举。但也得承认一点,礼仪这种东西,在推广普及的时候,跟国家民族的强大与否直接相关。强盛的文明在推广普及礼仪的时候,跟排在其身后的文明比起来,是直接开挂的。
饮宴礼仪在表面的认同排序上存有差异,不过在追求礼仪的本质上,各文明之间对礼仪带来的美感还是有最大共识的。而是否遵礼,则还要看人处在何种层次。
李逵用手捞,刘姥姥打了板儿一巴掌,郑正铎笔下那群人饿着肚子逃离宴席回家喝粥,现代人有板有眼学西方人如何使用餐巾。无论你是遵守礼仪还是保持本性,有一个共同的前提,那就是能吃饱饭了。一脸村相狂吃也好,正襟危坐装斯文也罢,遵礼与否,都是在吃饱了的前提下才能耍性子。
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有饿死不吃嗟来之食的人,但在平常人目力所及的社会里,一个饿的将死之人,面对吃的东西,是不会再去顾忌什么礼仪、颜面、自尊的。这跟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不谋而合,大部分人,处在何种状态下,就会有什么样的需求。这也正是几千年管仲就说过的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对社会整体而言,饮宴方面的礼仪起到一种规范,让每个人看起来是那么的端庄得体,让你我都感知到一种美。然而对个体而言,礼仪方面的规范不必太过迷信和执着。虽然我们不提倡李逵那么有个性的吃相,但我相信人们在内心也会鄙视那种饿着肚子在宴席上装,回家了独自喝粥的人。对你我这样的平常之又平常的大众来说,别太村也别太装,自然一点,本性一点,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