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快九十岁了,除了有一点耳背,身体非常硬朗,说话也还十分利索。如果要说她保持健康长寿的秘诀是什么,我想大概是因为她喜欢抽烟吧。
我听说外婆是在年轻时染上烟瘾的。那时她得了牙疼的病,疼得厉害却没钱拿药医治,有人就给了一个偏方,说抽烟可以止痛,效果十分不错。外婆就向邻居要了一些烟丝自己卷烟抽,果然一抽烟牙就不疼了。久而久之,外婆抽烟就上了瘾,再也离不开烟了。
外婆喜欢抽的烟不是市面上卖的那种包装精美的卷烟,而是未经加工处理过的土烟。在农村的集市上有人卖烤干的烟叶子,外婆买回来以后细心除去叶子上硬硬的脉络,然后用菜刀把它切成细细的丝,就这样一份色泽金黄味道浓郁的烤烟丝便制作好了。这种烟丝味道浓烈,非常的辣,只要轻轻吸一口就会留下满口苦味,听说即使吸烟史很长的男人们也不一定适应它呛人的味道。小时候的我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偷过外婆的烟丝,用作业本的纸裹着烟丝卷成一个喇叭筒,点燃后只是吸了一口便呛地大声咳嗽,泪流满面,真是叫苦不迭。
外婆不喜欢用卷纸卷着烟抽,她有自己特别的烟具,那是一把跟随了她几十年的烟枪。它有一个黑色土陶制作成的烟斗,一柄一尺长的竹子烟杆,经过多年的触摸熏染,整个烟杆呈现出乌黑的光泽,烟斗却被烟灰垢得越来越浅。这病烟枪并不名贵,但在青烟袅袅的笼罩中呈现出一种古色古香的韵味。
对于外婆来说,吸烟就像在进行一场仪式。她小心翼翼地从烟丝袋里抽一小撮烟丝,把烟丝略微在手里捏紧,然后再放在烟斗里压得严严实实,“哧”的一声擦一根火柴点燃烟丝,最后甩动手腕熄灭火柴梗上的火光。外婆瘪着嘴重重地吸上几口,烟雾经过烟枪进入口腔,深吸入鼻腔回转,然后吐出一串长长的烟雾。一吸一吐,那烟斗里燃烧的烟丝发出的光亮时明时灭,逐渐变得暗淡,化成了一撮细细的灰。外婆拿起烟枪在地上轻轻一磕,倒出烟斗里的烟灰,再用抹布温柔地擦拭烟斗,好像在呵护一件贵重的稀世珍宝。
我每一次看着外婆陶醉地吸烟,从她满足的浅浅笑意里我总能感受到一种无言的安宁,仿佛生活的苦涩丝毫不能扰乱她对生活甜蜜的向往。外公过世多年,儿孙常年在外,二十多年来外婆都是过着独居的生活,烟枪似乎成了她最好的陪伴,最真挚的朋友。外婆啜着烟杆时一言不发,去有所思。也许记忆中浮现的痛苦过往伴着嘴里的苦涩慢慢咽下,也许是对儿孙的思念随着吐出的青烟飘向远方,一杆烟吸完后的外婆总是快乐的,逢人说话都是笑得合不拢嘴,混浊的双眼也似乎有了光彩,眯成了一条缝。
我每次放假回家都会去看望外婆,每次看到她一个人在屋子里静静地坐着,翘着二郎腿忘我地拿着烟杆,烟雾缭绕,双眼迷蒙。我生怕外婆认不出我来了,便便高声大喊:“外婆!外婆!”她仿佛梦醒一般,稍稍打量了我一下,认出来是我之后便开心地喊着:“满崽,你来啦!”说完便开心地大笑起来,脸上的皱纹深深陷下去,像几道深深的沟壑,嘴一咧开便露出几颗长短不一黄黑的牙齿。外婆见到我总有说不完的话,高兴起来的她手舞足蹈,总是顺势点上一杆烟,用干瘪的嘴吸着烟,吐出的青烟笼罩在她饱经沧桑脸上,透着一种被岁月浸染的慈爱。
外婆没文化,也不懂吸烟有害健康说法,也没人要求她戒烟。我不喜欢别人吸烟,但我并不反感外婆在我面前吞云吐雾。我知道那一撮小小的燃烧的烟丝带给了外婆一种慰藉,陪她走过几十年的烟枪也成了她精神的寄托,让她在孤独走过的每一个日日夜夜有所依靠。烟瘾一来,烟的麻醉作用让她更加从容淡定地面对生活的困苦命,让她看淡生老病死而不知老之将至,让她满足于儿孙回家看望她时短暂的相聚。
年少时的我觉得任何东西一旦成瘾便是束缚,而现在外婆的烟瘾在我心中却是一种温暖的依赖,毕竟外婆将近九十高龄,又何惧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