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公很少对红楼人物的体征做过多描写,贾雨村是例外没有之一。
第一位看到贾雨村的是甄士隐(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由甄士隐眼里看到的贾雨村,完全是一个穷困潦倒的模样:“这士隐正痴想,忽见隔壁葫芦庙寄居的一个穷儒——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者,走了出来。这贾雨村原系湖州人氏,原系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虽穷书生一枚,出生却殷实。
第二位看到贾雨村的是甄士隐的丫鬟姣杏(仍在第一回):“那甄家丫鬟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穷,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这人生得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言及雨村相貌堂堂,气相逼人。
第三位则是贾政眼里的贾雨村(第三回 金陵城起复贾雨村 荣国府收养林黛玉):“见雨村相貌魁伟,言语不俗。”由表及里,更加言明贾雨村高穷帅的飞黄腾达之相。
我国古代汉族相术又称相人术,以人的面貌、五官、骨骼、气色、体态、手纹等推测吉凶祸福、贵贱夭寿的相面之术。相术说凡是富贵之人必有三个特点,一是出身富贵,二是身体健康,三是有志气且严格律己,贾雨村生于诗书仕宦之家,一时落魄,却难掩这好福相。《红楼梦》后四十回,权当不算,贾雨村的结局也算是一迷。
如上所说,曹公只详细描写贾雨村的相貌,是个例外,若果没有特别意义,至少在诺大荣宁府比比皆是粉面珠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身无长项的荣宁二府中,出现一个充满阳刚之气、奋斗不息的有志文艺青年,这样对照,没觉得有点别开生面之感吗。
官场沉浮不失文人傲骨——
在第一回里,贾雨村接过甄士隐赠送的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助他进京求取功名,如此受人恩惠,一般人恨不得跪下感激到八辈祖宗,而他只“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第二日,甄士隐意欲写二封举荐信方便雨村行程,却得知五鼓时分依然进京去了:“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这份雄心壮志、壮志未酬的样子,连脂砚斋都评:“真是个英雄”。古代文人多傲骨,东晋 “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就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例。
贾雨村初次考取进士,不久上任本府知府,却因恃才辱上,没到一年,被上司伺机参了一本,这一本也真是冤枉了他:“生性狡猾,擅篡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
生性狡猾是性格,性格不好也算罪状?擅篡礼仪,哪个新上任的不得改一改规矩,这也算一罪?沽清正之名,这句的意思是贾雨村“想做清官”完全是沽名钓誉,“整顿吏治”就是扰民,破坏了社会安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康乾盛世的官场,“宫”的就是读书人实现其政治抱负的“野心”。
上去容易下来难,官场上的人大都这样,你看贾雨村则不然,他开始云游四方,去看江河湖海去了。现在官场之人,不用说被“双规”的贪官污吏、被收监的大老虎、就说遍地开花的芝麻官、村干部,手中突然没了权利,有多少人一条腿在地上画开了圈儿,相比,贾雨村多么豁达。
在第二回里,贾雨村对冷子兴评价宝玉“将来色鬼无疑了”一句,非常不满,厉色为宝玉正名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此人来历。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阴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不能知也。”可见他对宝玉的赏识,竟与常人大相径庭。
接下来一通长篇大论,用来佐证宝玉的慧根仁慈,他列举应运而生的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张、朱;又列举应劫而生的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恒温、安禄山、秦桧等等坏蛋,并下结论:“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扰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若生于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在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相同之人也。”
这段颇有见地的话,说明贾雨村不妄担儒生之名,他通晓古今之语,用正反两面证明天性禀异之人,要么大恶,造乱天下,要么至情至善,风华盖世。其中,贾雨村所提的“格物致知”是四书之一《大学》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儒学思想概念。丁肇中说:“格物致知的目的,是使人能达到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的地步,从而追求儒家的最高境界--平天下。”贾雨村这些“假语村言”, 句句表明,他能跳出迂腐的框架,真正理解“格物致知”的作用,多读书,才能识事,识事,才能有一番作为。
追求名利却喜不爱名利之人——
贾雨村喜欢贾宝玉,入金陵做官,每到荣国府拜访,必要见见宝玉,至于谈什么,曹公未讲,贾宝玉对贾雨村的态度亦很含糊,虽不愿意见,其原因则是官府之人,宝玉素来不喜与这样人为伍,贾雨村的唯一学生黛玉对其虽不喜欢却也未有微词,宝玉每每与贾雨村相谈之后,则继续玩自己的,倘若雨村劝诫宝玉仕途,宝玉未必不说,大概念及官家身份,不能随顺宝玉的顽劣说话,也只能罩在官袍之下,说些个无关痛痒的事情吧。
官场上的贾雨村,说不定有身不由己的苦衷;每次解甲归田,也未见他有各种不适,各种不爽。
贾雨村不是喜新厌旧的薄情人——
雨村初见甄士隐家的丫鬟姣杏,虽有落魄穷儒对美好爱情的向往,也有空怀抱负的自负,偶遇少女回眸,自是刻入心中。时隔四五年后,荣任大如州新太爷,坐着大轿,牛逼闪闪的上任,忽见街边买针线甄家丫鬟姣杏,“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自己的梦还得自己圆,遂接济流落到此地的恩人甄家的娘子,又下聘礼“要那姣杏做二房”。
拐个弯儿说说初见姣杏到娶回姣杏的时间: 第一回写雨村进京一年后,葫芦庙炸供,烧得整街如火焰山般,甄家受此连累,烧得片瓦不留,士隐折变了田庄,携妻子丫鬟投奔了岳丈封肃,封肃半哄半赚,帮女婿买了几分薄田,无奈读书人不会侍弄田地,勉强维持了一二年,越觉穷了下去。在第二回,封肃陪笑传唤他的公差:“小婿姓甄,今已出嫁一二年了,不知可是问他?”这样相加,已有四五年光景,雨村这段时间内已娶正室。
曹公善用谐音,姣杏为侥幸,焉不知雨村眼里的“慧眼识英雄”女子,自是相隔数年,又搬迁异地,终是有缘,第二次偶见,必定要纳为侍妾,况又过了一年半之后,嫡妻染疾下世,立马将姣杏扶为正室。姣杏的结局很完美,由此说,贾雨村根本就不是那喜新厌旧的薄情人。
错判葫芦案应该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雨村金陵上任第一案,即遇到一件人命官司: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薛蟠打死冯渊,薛蟠是金陵四大家族之一的“丰年好大雪,珍珠如雪金入铁”薛家嫡子,冯渊是本地原本酷爱男风的小乡绅,这一婢不是别人,乃第一恩公甄士隐之女英莲。
得知有人草菅人命,雨村大骂:“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这样白白的走了,再拿不来的?”下力要抓跑了的薛蟠,此话充满了文人为官的血性,赞一个!
只可惜,小门子“护官符”一递,刚刚经历宦海沉浮的贾雨村,便审时度势“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
前面能对姣杏的“不忘旧情”,轮到这里,就变成“草菅人命”的恶人,反差如此之大,让人大跌眼镜同时,难免令人生疑。
曹公写红楼,多处都点到为止,此处亦是,难不成贾雨村看到英莲的今天,就不会想:既然是到了,总可以安身立命,别再节外生枝了。
有人讲过:贾雨村就不能见义勇为,将英莲收到家里吗?
你倒是寻常人家寻常事呢?所谓的“见义勇为”,不过跟薛蟠干一架,未必打得过,打得过,大刑未必躲得过,躲得过,将英莲抢回自己家养着,你可要知道,此时英莲也有十多岁了,是当妾呢?还是当女儿?妾与女儿都要委身于姣杏之下,主仆倒置,在封建社会,可是乱了纲常的,那也是重罪。再往好了想,停妻再娶——休了姣杏,娶英莲为妻,贾雨村好像也做不得陈世美,不然,哪有姣杏的“侥幸”?!
若果真,可以说经过官场历练,贾雨村成熟了,懂得权衡利弊,而不再是当初那个曾经信口开河的文艺青年了。
另一则,身在官场,身不由己,牵一发而动全身,贾雨村遇到的事,是官场司空见惯的事,他没有将英莲定个“红颜祸水,殃及两家”之罪,也就算法外开恩。至于冯渊之死,想为此致薛蟠死罪,也不是他贾雨村一人一权能干涉得了的。由此一想,“草菅人命”放到薛蟠身上更为恰当些,何必硬拉贾雨村顶这个雷。中国社会从古到今就是人情社会,谁的嘴巴硬就以谁的话为准,墙倒众人推,冤死谁是谁。
甘肃联合大学学报编辑部的马争朝在2007年著文(摘要):众多研究者对贾雨村的艺术形象缺乏全面系统的认识。《红楼梦》所反映的主要是清朝乾隆时期的上流社会生活,贾雨村处在相对稳定的康乾盛世时期,其时经世致用思想得到大力提倡,私欲的合理性得到肯定,“人欲之各得”的社会价值取向得到承认。贾雨村不可能脱离这个时代的社会价值取向而独立存在,因此,应将他还原至当时的社会背景及其主流价值观念中分析其艺术形象。贾雨村对人生报有积极态度并通过主流价值观念认可的努力方式博取功名,才干优长且思想卓尔超群,隐忍宦海并富有谋略。之所以众多研究者没有看到贾雨村形象的积极性,主要是因为研究者与艺术形象本身所处社会本质的不同和研究者未能摆脱悲剧情节对自己的情感惯性影响。
——目前为止,这是我看到的对“大反派”贾雨村最具中肯的评论。
我看红楼,若说喜欢谁,我偏就喜欢游离在脂粉气浓的熏死个人的荣宁二府之外的贾雨村,他的形象饱满、立体,在那样社会背景之下,通过跌倒之后的自修,练就了一套宦海之术,最具雄性特征的艺术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