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很久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我轻捻微须，淡淡说道。话音像飘进宫门的雪花，无声地消释在深遂的青石地砖上。

“陛下，您该进药了”太监胡生端着药碗弓身走到我面前。碗中汤药颜色黛绿，苦气直冲人面。我举起药碗，一饮而尽，然后开始咳嗽起来。咳嗽声在偌大的圣安殿里不断回绕，站在殿门口的守卫僵硬的脸上也有了点微微的变化。

我接过胡生递过来的丝巾，轻轻拭嘴。雪白的丝巾上黛绿色和血色交融，像雪地上枝头初绽的数点红梅。“去回禀太后：多谢母后赐药，儿臣带病之身，行走不便，改日过去请安谢恩。”

胡生退下后，我到龙书案前坐下。案右堆着厚厚一叠奏折，都已被朱笔批阅，只不过都是太后端庄凌厉的笔迹。被幽禁两月，我只能通过看这些奏折了解朝政。我一本本翻阅过去，等着我要的消息。

平西元帅杨正泉，副帅卫鸿升已经伏法认罪，刑部审定二人在出征吐蕃中治军不力，纵容下属侵扰百姓。不听监军国舅曹安虎建议，轻敌冒进，误入吐蕃重围，以致惨败。刑部议定为明年秋后处斩，其部诸将除宣威将军吕成率众突围,功过相抵外均受降职三级，罚俸一年。

礼部已定好与吐蕃的和谈条件，将南诏，雅兴等七地割予吐蕃，岁币由每年二十万两白银改为四十五万两白银。

兵部几份急报，蒙古安哈尔部因梅妃被遣还，恼羞成怒，已联合蒙古诸部落兴兵反叛，一月之内攻下并州，幽州等地，邢国公曹安国，武定侯曹云芝等部连连败退，损失惨重。

我正要看下去，宫门外一阵嘈杂的脚步声逼近。一群人直冲了进来，为首的正是太后，胡生站在旁边恭顺的低着头。太后努力想把怒气压下去，却忘了手里还拿着一柄四尺红玉短剑。

“母后还是等不及了。”我一句话没说完，又开始咳嗽起来。

太后还没说话，兵部尚书曹安虎已经抢声：“陛下，前方来报，蒙古骑兵已攻破泰州城，挥师南下。家兄曹安国，臣侄曹云芝已经殉国，北境已无险可守，无兵可用。敌军不出十日，便可直达京师。此番战乱皆因陛下遣逐梅妃，放还蒙古而起。臣斗胆请陛下退位，请太后扶立新君，以纾国难！”

“硕儿，你非要拼个鱼死网破么？”嘉硕是我的名讳，太后这样叫我，还把我看作她膝下的儿子。

“二十年前先帝西征失败，含恨离世，我生母明妃全族受戮总该有个交代。”我站起身来，缓缓向太后走去。

太后按剑向后退了一步，人群中一阵拔刀的声音。“梅妃救不了你的。蒙古各个部落群龙无首，此次出兵，决不肯善罢甘休。一旦攻破皇城，没有一个人能够活下来。”毕竟养我二十年，太后稍一用心，就猜破了我怒逐梅妃的用意。

“所以儿臣领受母后恩赐，每日按时服药，想必先帝当年服的也是这个方子吧。”我将手中的丝巾扔了过去，眼神里燃起了一丝怒意。

太后不再说话。国舅一挥手，侍卫们举刀围了上来。我眼神里的怒意消弥，却燃起了一阵火光。众人齐向外看去，皇城外烟尘滚滚，火势凶猛，仿佛还能听见刀剑碰撞的声音。

一名侍卫总管满身是血跌跌撞撞闯进来，倒头便跪：“启禀太后，皇上，宣威将军吕成自称奉皇上密诏，诛灭奸党，在京城外举兵作乱。现已攻入皇城，宫中侍卫难当其势，死伤大半。”

“荒唐！吕成重伤未愈，一月前已被我保举为兵部侍郎，怎会起兵。况且叛军攻打皇城，禁军怎么可能没有动静，禁军统帅曹云成人呢！”国舅有些沉不住气了。

“臣几次派人向曹将军求救，均无回应，所派侍卫有去无回。禁军无曹将军号令，无人出动。”

太后看了我一眼，说道：“传令所有侍卫，退守慈福宫！”

慈福宫。暗香阁里，我跪在太后面前，苍白的脸上因为一点得意而略带些血色。胡生捧着那把红玉短剑立在一旁。

“我儿子一生下来就死了，我连一眼都没看到。先帝早就忌惮曹氏一族，我知道。没过多久，明妃就生下了你。我也是丧子心痛，看见你的第一眼起，就把你看成自己的儿子了。”太后狠狠甩了我一巴掌，我的脸上立时出现五指红印。

“你和我一样，喜欢下雪，喜欢画梅，每年冬天一下雪，你都央求着我来暗香阁。我在火炉边抱着你，给你缝制梅花缨络，饿了就喂你吃梅子酪。我那时想着，你要是永远长不大就好了。”太后又一掌过来，泪光里我看见她的淡梅妆早被冲花。

宫里喊杀声不断，国舅带的人渐渐抵挡不住，退守在阁门外。我担心自己撑不下去，闭上眼睛说了一声：“动手吧！”

太后沉默着不动。一柄红玉剑横在她的脖子前，持剑的正是胡生。

我们三人一同走出阁门，刚刚还在厮杀的众人见状纷纷丢下刀剑，伏地叩首。

 天色渐明，群臣上朝。

胡生宣旨：“曹氏乱国，其时已久。外通吐蕃，内结乱党。先帝与朕两番西征，皆因曹党泄露军情，以致大败。太后曹氏，杀朕生母。国舅曹安虎欺朕年少，专权犯上，带兵逼宫。今朕赖祖宗之福，诸卿之力，铲除逆党。曹姓党人，为国身死者，其罪不问，余者尽诛其族。”

“此次西征之败，皆因乱党卖国，所涉官员将领，尽赦其罪，官复原职。吕成平叛有功，封定安侯，其妹择日进宫，与主成婚。”

天已放晴，宫门外鲜血飞溅，雪地上绽开点点梅花。

圣安殿里，我坐在书案前批阅奏折，胡生端着一碗梅子酪候在一旁。

“诛灭曹党，你出力不小。传吕成密诏，设计鸩杀曹云成，都是你的功劳。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

“奴才大仇得报，不求任何赏赐。”胡生还是一脸恭顺。

“朕原以为你是有求于朕。”我抬起头看他。

“奴才三代为明妃一族的家奴，十五岁进宫后隐去前名，一直身侍曹氏，苟活至今。”胡生将梅子酪呈上。

“明妃一族还有多少后人？”我问道。

“没有。”

“难道朕不是么？”我杀气已现。

“明妃当年没有身孕。”胡生平静的说完，退出殿外。

“陛下，蒙古诸部驻军徐州，希望与陛下订立盟约，永世通好。”梅妃回朝晋谒。遣逐她的时候，她已有三个月身孕，回来的时候肚子越发明显了。

我将胡生赐给梅妃，留下杨正泉，卫鸿升统领禁军守卫京师，钦点吕成等人率师北伐，收复中原。出征之日，我下旨将宫中的梅树砍伐殆尽。积雪初融，宫里没有了一点鲜艳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