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年龄的关系,最近时常喜欢回忆,回忆儿时住过的地方,那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一人一物,四十多年了,仿佛就在昨天历历在目。那是晋西北的一个普通小山村,村子是依山而建,一进村口,整个村庄尽收眼帘,房屋一层一层错落有致,房的墙体都是用石头砌筑的,村子巷道也全是用石头铺砌的,"之"字型路拾级而上,村子不大,四十多户,一百多口人。这里的山都不太高大也不伟岸,蜿蜒起伏一坐连着一坐,层层叠叠,就是这些有些贫瘠的山峦养育了这一方人。我的童年大部分时光就是在这里度过的。
我姥姥的房屋在山坡最高处,房子后面种了好多榆树和杏树。要是在屋里炕上打开那扇没有玻璃的窗户(老房子基本没有玻璃窗),就可以一览无余整个村子和沟底的河槽,站在姥姥街门口的大石板上,就可以第一时间看见,从沟外面进来的每个人或者是车,偶尔来个小商贩,这就是我们了解外面信息的主要渠道,等我飞奔到街上时,小伙伴们有的早就来了,看着那琳琅满目的小百货和糖果,孩子们围着里一圈外一圈,摸一摸,问一问,看一看,好几个小伙伴流着哈喇子,就是没钱买,大人们站在外面有时买点家里急用常用的小玩意,那些糖果往往很少卖出去,除非有病的孩子,大人们安抚一下买上一颗两颗糖果,解解馋。记得那时的水果罐头,都是生病或去看病人时才能享受的高级食品。一会大人们就被这个商贩口若悬河的演讲深深地吸引注了,国内的国外的,东拉西扯,有时大人们还要插上几句,问这问那,我反正每次都是坐在最前面那个最忠实的好奇的听众,管他听懂听不懂。所谓的街,其实就是用石板铺垫不到一百平米的一块比较平坦的地方,就是这块小地方,它是那个年代全村的中心,也是男人们谈天说地,女人们摆论是非,孩子们嬉戏打闹,青年男女眉来眼去的地方。
父亲那时在外地上班,母亲还要带妹妹,所以就把我放在姥姥家。我出生在离姥姥村一个不远的邻村,那时母亲在那个村是民办老师,由于我出生后得了一场大病,是姥姥姥爷和那个村里那些淳朴善良的人们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的童年就在这个魂牵梦绕的小山村------姥姥家度过的。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个村祖祖辈辈就靠种地靠天吃饭。农闲时,年轻人就上山在桦树林采点榛子,蘑菇,药材等,割点笈笈草或拔点龙须草编篮子做苕笆卖点零钱,补贴家用。大部分老人一辈子没有出过山,也没有见过火车,偶尔看到那划着长长白烟从天际滑过的小飞机,汽车一年也见不了几次,由于山路不好走,交通和运送物资基本靠骡子和驴驮。贫瘠的山村,物资匮乏,信息闭塞,但是勤劳,淳朴,善良的人们用他们的双手培养着一代又一代的优秀的儿女,就是这个村舅舅当老师时还培养出第一个大学生。
山里的春天是在每天天不亮就被那些送粪的骡子和驴蹄上的铁掌敲击石头"嘎噔嘎噔"声,还有家畜那沉重的"呼哧呼哧"出气声、还有人们呼喊它们的"嘚哒嘚嘚"的声音中惊醒的。山里的田地大部分在山坡上,往地里送的或从地里往回拿的一切东西全靠家畜驮和人背,那些逶迤曲折陡峭跌宕的山路就是靠这些祖祖辈辈的人和这些一茬茬牲口,一步步,一蹄蹄踏出来的,一条条,一段段像纽带一样的崎岖山路把高低起伏的沟畔连接起来,有灵性的家畜在主人每天不厌其烦的吆喊声中准确无误地送到每一块田地。我有时也跟着大人们去送粪,姥爷有时还要把我抱在骡背上,我紧紧抓着缰绳抱着它的围脖,开始屁股磨的疼,骑的多次就习惯了,有时我看见骡子上坡时用力弯着脖子,喘着粗气,冒着大汗,我就于心不忍再骑它们了。
转眼间,布谷鸟(杜鹃)的叫声"布谷咕咕,布谷咕咕"在姥姥家东面地里那颗歪脖子树上开始急促地叫了,这是在提醒勤劳的人们开始播种了。姥姥房子东面有道沟,叫小窑沟,听姥爷说,姥爷小的时候这条沟是可以轻易迈过去的小水渠,经过多少年的雨水冲刷,大自然的雕琢,慢慢成了一道上百米宽的大深沟。里面自然生长了很多杨树和灌木,树冠感觉要冒出来似的。沟那面地里有颗歪脖子榆树,每年这个季节就可以听到布谷鸟的叫声,每年来的不知是不是同一只鸟,我也就吹自己卷曲的手型附和它的声音"唔唔------",我感觉它要和我比赛似的,它的声音就更加悦耳动听了。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不经意间,一场春雨过后,野外地头塄畔已经长满了茵茵绿草,山坡上也开满了各种各样的野花,叫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一丛丛,一簇簇,一片片,红的山丹花,杜鹃花,刺玫花,白的打碗花,粉的喇叭花,绿的车前草,苦荠菜,五颜六色的野菊花,不知疲倦的蝴蝶在花丛中翩跹,小蜜蜂更是勤劳地忙碌着采撷着。满山遍野姹紫嫣红,我和小伙伴们陶醉在这春天的景色里。这个季节是大人们挖野菜的最好时季,要抓紧时间每家每户一年的腌酸菜就靠这几天了,每天跟着大人们屁股后面也是我们孩子们最愉悦的时候。
忙忙碌碌的春季不知在啥时候就被急促的蝉叫声给淹没了。这是我和小伙伴们最忙的季节到了,今天吃这家的杏,明天偷那家的桃,后天又去摘人家李子,往往我们等不到它们熟透了就早早吃上了,上午被这家撵出来,下午又被 那家赶跑,每天不是穿梭在这家的杏树下,就是那家的李树旁。和小伙伴们捉秘藏时,有时藏在谁家被发现,就在这家吃饭有时还要睡觉。在那个年代,有的家里人口多粮食不够吃,还要准备些杨树叶榆皮面和野菜,姥姥姥爷姨姨舅舅们心疼我,这个少吃一口,那个省上一口,我基本没有挨过饿。
村子对面的山坡下有个取土的崖壁,夏天我和小伙伴们经常去那玩,一排坐着从上面光屁股往下滑,二十多米高的陡坡,用我们的股沟磨出了一道道发亮的沟槽,有年上中学时我去姥姥家还去看过那个地方,那些沟槽还在,只是稀稀拉拉长了一些草。每天玩的不知天明地黑,傍晚时分,鸡已入窝燕已归巢,大人们不喊叫,我们是不会回家的,从房前屋后大人们开始一声声长一声声短的叫喊声随着那袅袅炊烟掺杂着犬吠声,“狗蛋,二小,和平,小孩———”好多小伙伴的小名都是重名,但是每个孩子都能分辨出谁家大人在喊自己,那叫声抑扬顿挫,传到沟底河槽,又蔓延到对面的山坡,声声回荡,一缕缕炊烟也仿佛受到回声的影响,慢慢升腾到屋顶、树冠、山坡时,又渐渐向沟底河槽及对面山坡弥漫散开,整个沟里都被浓浓的烧牛粪味夹带着饭香味充斥着,弥漫着,一股脑钻入孩子们那贪玩的饥肠辘辘的小身体,我们一个个赶紧飞奔到河槽的溪水边,洗干净后才回家。
记得那个夏天我开始换牙,有时候姥姥串门不在家时,我就站在街门口那块大板石上,腆着肚子声嘶力竭地喊,"嗷嗷---嗷嗷"(姥姥),往往这时还有犬吠声伴随着我的叫声传到了大街小巷,有时路过个街坊邻居就纳闷地说"这孩子喊狗做啥那"。这也成了以后姨姨和舅舅们经常念叨我的话题。
夏天是山村里最美的季节,也是那时的我最爱幻想的季节,我经常坐在窗口,看着对面的远山和山坡,向阳坡的草是油绿,背阴里的草是墨绿。看着看着,一片片白云被风不知从哪里悄悄拽来放到山头上,好似给山头戴了个大羊皮帽,又似给山坡披上了白纱,又像似姥爷的胡子,有时又像堆积的棉絮,有时又一丝丝,一缕缕就那么随意地飘悠着荡漾着,直到太阳快下山时,白云曵着红霞羞涩地躲藏在了山的那边。这时山顶上又随着一声声悠扬的呐喊声又飘来一片白,由远渐近,原来是羊群,在那墨绿的山坡上,羊群时不时地变换着图案,似浪花,似流云,又似那"人"字型大雁群,随着边缘的移动变化,又像似梦里经常看见的魔幻情景和那童话世界,变幻莫测,浮想联翩。这时候真正的天兵天将也出现了,那就是牛群,里面还有一些骡子,马,驴,它们奔跑着、翻滚着、撕咬着,所经过之处都要荡起阵阵灰尘,那些呐喊它们的声音也就变的野蛮粗旷豪迈了许多,回家的心情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是一样急切,刚还在山坡上羊群们慢慢游移着方阵、牛群急速变换着队形,几分钟后就在各种口令的吆喊下,这些家畜就有序地各自回到水井旁或圏里喝水去了。
南飞的大雁把白云也捎带走了,把天空也用翅膀拂去了灰尘。山里的秋天来了,家畜们也膘肥体胖了一个个炫耀着身躯,我们这些小家伙们也每天吃的小肚子鼓了起来,个个像个地梢瓜,走到街上在大人们面前也显摆显摆。农作物攸麦,豌豆,高粱已经入了场。我们孩子们盼望已久的饕餮盛宴就要开始了,那就是队里刨完山药(土豆)全村人要在地里大吃一顿烧山药,那天早上我就让姥姥给我准备好了盐和调料面,急急忙忙就跑到地里和小伙伴们看着大人们做准备工作了,拾柴火的抬山药的,大家分工有序,火终于点着了,热闹的就是我们这些孩子,围着大火堆跑着,叫着,唱着,嬉戏打闹着,大人们也趁着难得的聚会机会,谈论着今年的收成,盼着能多分点口粮,算记着能多挣点工分。快半下午了,在急切的等待中终于等来队长的一声口令,按小组分开一堆一堆,人们席地而坐,掏出盐和调料面,顾不上剥皮随便擦一擦黑焦的地方,就开始狼吞虎咽了,好多人吃着吃着还放起了腰带,其实大部分人都没有吃中午饭,那个时候家里能省一顿是一顿。孩子们吃着吃着就又开始闹腾了,你摸他一脸黑,他又扬他一脑袋土,互相看着一个个包公脸,大家开心地笑着眼泪都流下了,这样一直闹腾到天黑。
中秋节前后那几天,姥姥院子种的指甲花(凤仙花)也快凋谢了,姨姨就开始包红指甲了,那段时间也是村里女孩子们最美的日子,站在街上女孩子们都在臭美炫耀自己的红指甲,这个说她的好,那个说她没有她的艳,另一个又急赤白脸地说她的是最红的,就这样她们叽叽喳喳争论不休。那几年姨姨都要给我包,晚上睡觉时要把包好的双手放在外面,我有时睡觉就忘了,总是要搞掉一两个手指的包裹,每次姨姨还的再给我包一次。我因为这个红指甲,在街上没少让孩子们羞,一般他们戏弄我时,我就顺着墙壁低着头红着脸悄悄回家了,很少和他们吵闹,姥姥从小就不让我和别人吵架。记得上小学三年级以后才慢慢不包红指甲了。现在在街上每每看到那些美甲的人,我就不由得想起我那时的红指甲。
姨姨和舅舅一早就和村里人一起上山摘榛子,搬蘑菇去了,每年这个时节地里的农活忙完了,人们就结伴上山了,听舅舅说山上树林里有狼,吓唬不让我跟着去,让我在家里等。记得有次和姥爷去自留地拔菜,翻过一道梁,我走在前面,又蹦又跳,忽然被草丛里飞出的野鸡给我吓哭了,声音特别大,从那以后只要我闹着去哪儿,有人一吓唬,我就不去了。天都黑了,家里都点上煤油灯了,姨姨和舅舅才回来,他们摘了好多榛子也搬了好多蘑菇,给我还拿回好多酸溜溜(沙棘),他们的手都扎破了,衣服也挂烂了。因为有我的原因留了点榛子,其余的就都卖了,生活用品基本就靠这些换钱。
"孟冬十月,北风徘徊,天气肃清,繁霜霏霏"晚上睡觉时常常被从窗户缝隙里刮进来的冷风惊醒,吹口哨似的,特别犀利,一听见这个叫声就赶紧把露在外面的脑袋也深深地埋进了被子里,这就预示着寒冷的冬天来了。姥爷早早准备了火盆,从大灶台里拿出熏过的木炭,有时烧点牛粪,坐在热炕上,家里一点也不冷。我把滑冰车拿出来让舅舅给维修了一下,把陀螺的滚珠磨了又磨,这个冬天它们就是我最好的玩伴了。街上的人少了,只有几个老人晒太阳,我们几个小伙伴穿着臃肿的棉衣还是每天跑上跑下,在街上抽陀螺,在沟底河槽滑冰,乐此不疲。
记得那个冬天的一个晚上,人们都被此起彼伏的狗叫声吵醒了,先是几个狗叫,后来越来越多,全村的狗都开始附和着,听着那些胆子大的狗好像还冲下去了,最后就听见街上有人说话了。第二天一早就听说,是狼跑到沟底的羊圈咬死了几只羊,狼出来时脑袋钻进绑栅栏的铁丝圈,最后被几只大狼狗的撕咬和羊倌用铁锹给打死了,家里有孩子的还分了一小块狼肉,红红的肉,姥姥煮熟给我吃了,特别香。
记得那是我在姥姥家过的最后一个春节,吃完腊八粥就要准备过年了,家家户户磨豆腐,准备年货,姥姥给我缝了一身新衣服,姥爷还破天荒地买了一斤肉,给舅舅们理个发给姨姨他们洗了洗衣服,姥姥糊了糊窗户纸,贴上几对窗花,姥爷贴了对联,打扫了院,准备了旺火柴,就是过年了。那年我记得第一次吃了肉饺子。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盯着房顶的“悠干”看,那是山里人们放针头线脑的地方,掉在椽子下的几根木棍,上面放着几个木盒子纸箱子,那个纸箱里有我母亲还有别的亲戚看我姥姥姥爷时来拿的吃的东西,有饼干,糖块,水果罐头,姥姥看我不睡觉盯着看,就让姥爷拿出一块饼干悄悄塞到我的嘴里,我也不敢用牙咬,就用唾液慢慢泡软化了,才咽下去,怕我舅舅姨姨们听见。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美美地进入梦想。
就是那年,刚进入秋天,我父亲就把我接回了自己家,准备上学了。走时,我真的是一步三回头,姥姥姥爷姨姨舅舅们站在街门口的大石头上看着我,小伙伴们在街上拉着我的手,依依不舍,走到沟门口时我又悄悄回头看了看,那些熟悉的身影还站在那里,我的泪早就流进了嘴里,咸咸的。回家后的那几天我不吃不喝也不说话,每天爬在相框前,看着姥姥姥爷的相片,默默流泪。开学后就盼着放假,啥时才能去姥姥家,这就是那时候我唯一的念想。有时在放学回来的路上,我就常常看着姥姥住的那个方向的山头,还有飘向那个方向的云,幻想着要是有孙悟空的本领就好了,一个筋斗就飞过去了。上了中学,我自己去的机会也多了。中学毕业后,我去了外地工作,慢慢回家的机会也少了,姥姥家去的机会就更少了。记得小时候和姥姥说,长大了给姥姥买大饼子买糖,上中学的那几年我就攒下家里给我拿的生活费,我就给姥姥姥爷的承诺和愿望早就兑现了,上班后工作忙,再就是结婚生子那几年,看他们机会也不多,陪他们的时间就更少了,尤其是他们去世前的最后那几年。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今年清明节舅舅和表妹回去上坟,我让表妹拍了个视频,那山还是那坐山,郁郁葱葱,树林植被都被以前茂密了,这几年退耕还林,政府安排村里人都搬到新农村居住了,还留下几户不愿意搬离的,他们还守护着这那坐山那个村还有那并不肥沃的土地。姥姥家的房屋早就塌陷了,断壁残垣,满目疮痍,杂草丛生,人都没有办法进去了,看着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是啊,人一辈子能有几个地方让你魂牵梦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