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我十四岁，在镇上上初中。我们学校是新建的，只有前面盖了两栋二层的教学楼，后面的大教学楼地基挖了两年了，一直没建起来，因为财政上吃紧，建教学楼的钱被层层盘剥、克扣，到学校手里时，连水泥都买不起。教学楼没钱建，就连院墙都没有钱建。我们学校就像一只秃尾巴鸡，光溜溜裸露在镇南头。社会上的混子，想怎么欺负学生就怎么欺负，到学校就像逛菜市场，来去自由。别说我们这些小弱鸡了，就连老师都吃气。在我们毕业后几年，学校的校长都被三个小混子给捅死了。当然这是后话，几乎和我没关系。
但我上学时，却因为有个彪悍的朋友，少挨了很多欺负。她不过比我大一岁，和我同班。她叫孔云，长得五大三粗不说，还有一身蛮力。她胳膊粗壮，扳手腕全班都没人能扳过她。但她的相貌实在不敢恭维。她外露的鼻孔，短促的鼻梁，上翻的嘴唇都让人望而生畏，班里她几乎没有一个朋友，每天都来去匆匆。小学跟她同学五年的王艳丽都不理她，不但不理她，背后还说了她许多坏话。比如她是小偷，手脚不干净之类的话。我听了也权当没听到。学校里并不是纯洁的象牙塔，那里有罪恶，有痞子，长舌妇也不少。
那时我家里很穷，虽不至于吃了上顿没下顿，但是日子还是非常紧迫。姐姐们天天叫嚣着让我退学，回家劳动改造。她们从小辍学，挂在嘴边的就是“读书无用论”。读书干什么，还浪费钱？要不是我爹坚持让我读书，我早就不读了。日子苦倒罢了，问题是老挨欺负。
经常欺负我们女生的就是镇上的几个混子。领头的人称“混世魔王李二癞子”。他头顶生癞子，但打架不要命。人们常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李二癞子就属于打架不要命的。他天天带着几个无所事事的小痞子四处溜达，看见能入眼的美女就想调戏一番，看见有便宜占就冲上去，真是坏事做尽。本来我们是学生，只要老实本分地和他们互不打扰，就会井水不犯河水。但我村里的加香是我从小到大的闺蜜，她招惹了李二癞子，我也跟着倒霉。
起因很简单。我和加香骑自行车路过镇中心大街，李二癞子带着一伙小兄弟在闲逛，仿佛巡视地盘的野兽，看见异类入侵，冲着我俩喊：“唉，小美女！过来跟哥哥玩一会呗！”
我们年龄小，对这种挑衅权当听不见好了。没想到加香大声骂了一句：“小混蛋，闲的！”就因为这句话，我们被追着打。其实他们是杀鸡儆猴。我们是两个未成年女孩，要是他们想打我们，跑也跑不掉。他们存了调戏的心，猫抓老鼠一样逗弄，故意吓唬我们。结果被他们围住，从自行车上拉下来，非要和我们说道说道。加香当时就吓哭了。正好她姐夫开会，路过镇子，看见她在哭，就硬拉着她走了。李二癞子毕竟也是未成年，有些怕大人，就决定不追他们了，把我留下。
我吓坏了。加香姐夫也是的，只顾她，不管我的死活。几个小混子上手来调戏我，我吓得哇啦哇啦叫。我以为自己完了，一定被欺负。结果没想到，孔云正好路过，一看我被一伙小流氓包围，像狼嘴里一只可怜的小羊羔。她就把自行车停在一边，回来对李二癞子说：“我认识你。你姑妈是我的婶子。去年你去我们石头窝村，我还看见你了。”
李二癞子一看她的相貌有些磕碜，就敷衍着：“是又怎样？你快走吧，我没功夫理你！”
孔云不屈不挠得说：“都是亲戚，放了她吧。有事冲我来。”
李二癞子看见她很烦，不耐烦地说：“你打过我们就可以把她带走。”
这把我吓坏了。平时我和孔云没交情，她帮忙说句公道话就很让人感激了。和男人动手，我怕她不行。没想到她痛快地答应了，还大言不惭地对李二癞子说：“打架伤和气，还是扳手腕。”
结果谁也没想到，孔云竟然以三局两胜的成绩扳倒了李二癞子，让所有人大跌眼镜。她立马豪气冲天地说：“我赢了。男子汉大丈夫，说到做到啊！我带我同学走，你以后不能再欺负她。”
李二癞子很不情愿地放我走了。过后他遇见我，也曾吓唬过我几次，每次我都说：“我是孔云的朋友。”他们也就算了。
因为这事，孔云和我成为朋友。班里的丁文庆带着几个调皮男同学专门欺负女生，但不敢欺负我，因为孔云会揍他。其他班的男生也不敢招惹我。她成了我的保护神。她住校，每到周三下午回家拿煎饼，带一大包来，只能吃三天，饭量很大。平常就是地瓜煎饼就咸菜。王艳丽偷偷对我说：“看见了吗？孔云她天生是一头猪”。我不满地说：“这样说话可对不住自己的良心啊！”王艳丽这才收敛点。
不知不觉元旦快到了，要好的同学之间要互相送明信片。学校院里进来一个年轻妇女卖明信片，大家都挤去看。明信片都整整齐齐摆在席子上，花花绿绿的实在好看。我和孔云也挤到那里去看。我喜欢一张金鱼的明信片，爱不释手地看了半天，兴奋地两眼放光。这张明信片画面设计得太漂亮了，我非常喜欢，但没钱买，只好悻悻地走了
在回教室的路上，孔云问我：“你喜欢那张金鱼明信片吗？我看你打量了老半天。”我叹着气说：“喜欢还不是白喜欢？我买不起啊。”
她犹豫了一阵，然后红着脸对我说：“我也很喜欢。我会想办法的。”
我也没介意。第二天，那个卖明信片的女人又来了。我喜欢的金鱼明信片还在。我买不起，只好使劲端详上面的图案。但是，到第二节课下课后，孔云拿着那张美丽的明信片对我说：“知道你喜欢，买来送给你的！”当时把我感动得要哭。但细细一想，心里又很疑惑：我们两个明明谁都没买，明信片为什么会平白无故地在她手里呢？虽然我很疑惑，但想起来王艳丽说孔云是小偷的事，心里挺不是滋味。就是因为我喜欢，她就偷给我，就像李二癞子欺负我时，她自动就冲上去一样。我知道她爱我，和我关系好，但偷了东西送给我，还是让我不耻。
孔云几乎不买学习用品，但别人有的，她几乎都有。过了些日子，丁文庆捉住她偷钱，我这才相信她是一个小偷。那张金鱼明信片就是她偷的。
被丁文庆捉住后，她的脸色涨红得抬不起头来。丁文庆把她拉到操场，狠狠骂她，打她，我才知道她真的手脚不干净。班主任还找她谈话了。我不敢看她羞愧的表情。虽然我们关系好，但她犯了错，我还是心里感觉很别扭。同学都笑话她，骂他，结果她竟然辍学了。
过了三天她没来上学，班主任很生气，让我和王艳丽骑自行车去她家里叫她。真没想到她家那么远啊。我们翻过一座高山后，沿着坑坑洼洼的河边小路一直走，总也不到她家。土路有时候稍微平整点，还能骑车，遇到高低不平的地段，我只能推着车子走。从学校到她家足足走了两个小时，最后终于在一处小山旮旯里，找到她家。那时候都下午三点了。我们是中午十二点放学后开始出发的。
孔云穿着一件破烂的花棉袄，正在大街上扫落叶。我远远地看见她，那样子好可怜。我当时声音颤抖地喊：“孔云，孔云！我们来叫你去上学！”
她蓦然发现我们，在一瞬间的失神后，高兴地扔下柴筐，冲我们跑过来。她的手掌粗燥干燥，紧紧拉着我的手，眼泪吧嗒吧嗒掉。她感动极了，但还是拒绝跟我们走。她说，她哥哥年轻时找不到老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半道上还死了。现在又找了一个，但人家要求盖新房，三万块钱彩礼。她父母年老体弱，到哪里拿钱盖房，凑聘礼呢？所以，她不能上学了，要跟养鸡场学养鸡，挣钱给哥哥娶媳妇。
我们一听，心酸极了。我极力劝说她回去上学，她哭着说：“你以为我不想上学吗？不，我想上。虽然家里吃不上饭，但我总是自己想办法上学。我只能偷。我不敢偷值钱的东西，听说抓住了要判刑。我就偷些本子和圆珠笔，即使被抓住，也就挨顿打……挨打，我不怕。你看，你看。”她撩起自己的上衣，给我看腰上的伤口，声音哽咽着说：“偷山楂，被人用镰刀划的。”她苦笑着说：“就山楂还值钱……”
那时的我还没见识到更多的苦难，看见那道狰狞的疤瘌，眼泪刷刷流。她接着说：“谢谢你给我做朋友。自从和你成为朋友后，我只偷过一张明信片。如果你问这次偷丁文庆的东西，我告诉你，是纯粹栽赃陷害我。我想就让他打骂一顿吧，虽然有些委屈，但为了今后不被报复，也值了。别难过啊，我就这个可怜命，不用同情我。能和你成为朋友，我觉得一切都值。你是一个好女孩，应该有更美好的未来，嘻嘻……”
我挂着眼泪笑着，“是不是那张金鱼明信片，也是偷的？为了我？”
看我苦笑，她也不好意思地笑，眼里蓄满泪水，“是，就那张。专门偷给你的。”继而她调侃我：“你只说喜欢这一张，要不我就会把那女人的明信片，给你偷一半来。”
“哈哈，以后再也不能偷东西了。”我挂着眼泪调侃她，“被抓住了，说不定得给人家当老婆。”她也跟着胡说：“可以，被抓住了就以身相许。可惜，那个那个卖明信片的是女人。”
但辍学毕竟是一件悲惨的事，她确定不上学了。我和王艳丽心里都非常难过。孔云非拉着我们到她家吃饭。她父母年龄真老，看着像她爷爷奶奶，都破衣烂衫的。家里真穷啊，家徒四壁，屋里没有一点值钱东西。她妈妈忙着给我们做饭，家里只找出来一根一扎长的小鲅鱼，算是肉菜，而且这条鱼硬得像石头，怎么也啃不动。这顿饭简直让人难以下咽。
吃过饭后，她送我们一直到村头，孔云还是拉着我的手，舍不得让我走。她低声哭泣着，对我说：“虽然我是一个小偷，你还是从来没有看不起我。光为了这个，我也感激你一辈子。你走吧，希望你一直走下去，以后考上大学，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别像我……”说到最后，她又哭成泪人。
我一时不知怎么跟她告别，只感觉心口压上一块大石头，连气都喘不上来。千言万语涌上心头，竟不知怎么说，最后竟然说了一句：“以后不要当小偷！”
不光王艳丽笑了，孔云也挂着眼泪笑了。我尴尬地涨红了脸，局促地笑，对她挥着手，喊着：“回去吧，回去吧！”
她一直站在村头目送我们，就在转弯马上就看不到她时，我听见她在喊我的名字：“朱小丫，别忘了我！”
我仿佛听见了她的哭声，一声声令我断肠。
现在我还记得她的故事，她的模样。孔云，现在你还好吗？虽然你是一个小偷，但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