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午后,我扛着一个大包裹,手里提着一大堆硬纸盒,带着妻子和儿子在尼古拉铁路的一个车站下车。在车上我们刚吃过饭,是妻子事先在家准备好的火腿肠和咖啡。
“波尔菲里!”刚出车厢门,有人冲我高声喊道,“真的是你吗?亲爱的!我们已经好久没见面了!”
顺着声音望去,我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胖子,我的朋友米沙。他似乎刚在车站上吃过午餐的样子,嘴唇上沾着油星子,油亮油亮的,就像熟透了的红樱桃,身上散发出一阵核烈斯葡萄酒和新娘头上戴的香橙花的气味。
“米沙!”我惊讶地和他拥抱在一起,然后专注地凝视着他那噙着泪花的眼睛,“我的朋友,你这是去做什么呀?这太出乎意料了,我真是没想到呀,我的朋友!让我好好看看你!你依旧是那么漂亮,就跟年轻时一样,也还是那么气派,那么讲究穿着。这么些年来你过的怎么样啊?一定发了不少财吧。对了,你结婚了吗?你看我已经结婚了……这是我的妻子路易莎,娘家姓万岑巴赫……她是新教徒……这是我的儿子,纳法奈尔,中学三年级学生。纳法尼亚,”我转过身对着儿子向他介绍,“这位是我小时候的朋友!中学同班同学!”
“中学同班同学!”我接着说,“你可记得,同学们当时怎么拿你开心的?给你起了一个外号,叫赫洛斯特拉特,因为你用香烟把公家的一本图书烧了一个洞。我的外号叫厄菲阿尔特,因为我喜欢告密。哈哈……当时都是小孩子哩!你别害怕,纳法尼亚!你走过来呀……噢,这是我的妻子,娘家姓万岑巴赫……新教徒。” 纳法奈尔犹豫一下,躲到我背后去了。真是拿他没办法,这孩子一见到生人就胆怯。
“喂,朋友,你生活得怎么样?”米沙这个胖子热情地望着我,问道,“在哪儿供职?做多大的官啦?”
“在供职,我亲爱的!升了八品文官,已经做了两年了,还得了一枚圣斯坦尼斯拉夫勋章。薪金不高……咳,去它的!我妻子给人上音乐课,我呢,工作之余用木料做烟盒。烟盒很精致!我卖一卢布一个。若是有人要十个或十个以上,你知道,我就给他便宜点。好歹能维持生活。你知道,原来我在一个厅里做科员,现在把我调到这里任科长,还是原来那个部门……往后我就在这里工作了。”我得意扬扬地说个不休,为了做这个科长,鬼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努力。现在总算可以扬眉吐气一把了,“噢,你怎么样?恐怕已经做到五品文官了吧?啊?”
“不对,亲爱的,再往上提,”米沙得意地说,“我已经是三品文官了……有两枚星章。”
我顿时就泄了气,忽然感觉自己比米沙矮了半截。我在自己的职位上耗了半生心血,又东挪西凑弄来一笔钱四处打点,好不容易才当了这个八品文官。可是眼前这个胖子,这个死胖子,一看就是一副养尊处优的样子,一看就没有操心尽力过,他竟然已经做到了三品文官!凭什么?老天爷待人太不公平!
“可是,可是……”我转念一想,“我的上司的上司竟然是我的熟人,我的朋友,我小时候的朋友!这可是我以后值得炫耀的资本,谁不喜欢跟一位高级官员做朋友呢?说不定以后我的上司也有求着我、让我带他认识我这位朋友的时候……我的职场之路前途广阔呀!现在应该是跟老朋友更进一步联络感情的时候呀!”
“我,大人……非常高兴!您,可以说,原是我儿时的朋友,忽然间,青云直上,成了如此显赫的高官重臣!嘿嘿,大人!”
“哎,算了吧!”胖子米沙皱起了眉头,“何必来这种腔调!你我是儿时朋友--何必来这套官场里的奉承!”
“哪儿行呢……您怎么能这么说,大人……”我嘿嘿笑着说,“大人体 恤下情……使我如蒙再生的甘露……这是,大人,我的儿子纳法奈尔……这是我妻子路易莎,新教徒,某种意义上说……”
我知道我应该说的再毕恭毕敬一点,把我们的关系再拉得更近一点,可是你知道,所有的官员都是很忙的,特别是像米沙这种高官,他似乎有别的重要事情要办,着急地伸出手来跟我告别。
啊!我的顶头上司的上司要跟我握手!我受宠若惊地抓住他的三个手指头,深深地鞠了一躬,整个身子都弯下去了,嘴里发出“嘻嘻”的笑声。妻子也在一旁陪着笑脸,儿子则像军人那样碰响两脚向米沙行礼,帽子掉在了地上。这小子真像我,懂得尊敬上司。
能在车站里偶遇一位三品文官,这真是让我们又惊有喜,说不定还是一个好兆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