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象

网图侵删,蓝色的大象呢


那是去年秋末的事了。

因为最后抱着点希望的药物治疗宣告失败,抑郁没有一点好转,还新添了意想不到的病症,即便如此,手上又还有一份不得不坚持下去的无奈工作。觉得自己可怜无比,生活也是一片黯淡。那一个月里,吉他琴弦断了两根不想去换。写作没有丝毫的进展,书也东一本西一本的丢在房间里。有一本带插画的《野草》,也把它一页一页地撕烂了就那么一直堆在垃圾桶边上,丢进去的力气都没有了。时代不需要周树人了,时代需要周作人,时代连周作人也不需要了。或许是真的对“活着”这件事失去了信心,装模作样写了几份遗书,最后都一边嘲笑自己,一边撕掉了。死了又还想留下什么愿望,真是好笑。愿望这种东西不是应该在活着的时候才想着要去实现吗?可是我现在连愿望都没有了。我不是什么大人物,遗书不可能成为流传后世的文学经典,就算发微博都不会有一条评论。所以我撕了,撕了以后就觉得真是无聊透顶。我从没想过自杀,即便是这样的念头也没有。因为人是会自然死亡的,这件事情很快就会到来,自己提前动手,未免有点儿无聊。我活不过三十岁。那时候,每个夜晚躺在床上几个小时都不能入睡,常常半夜爬起来,一个人在幽暗的客厅里找安眠药吃。和子经常被我吵醒,兴冲冲地跑过来以为我要给她开罐头。真的生无可恋,唯一觉得还有意义的事,是每天下班给和子买三个小黄鱼罐头。和子是我去年带回家的布偶猫,几乎花光了我的积蓄。她很温柔,美好得像一个少女,所以给她取了太宰治《斜阳》那本书里的名字。她很可怜,摊上我这么个病人,她却从来没有嫌弃过我。温柔是至高的美。因为她,我有时候还会想要认真活下去的。

想和几个过去的朋友见一面,某一天有了这个想法。两年前我就有一种模糊的末路感,觉得自己活不了多久,大概几年,大概是几个月,长期为病苦压抑,有这种想法也是自然而然。没办法的事。后来这种想法变得越来越清晰,如同雾气渐渐褪祛的玻璃。不过,人这一生无论怎么孤独,也无论多么短暂,总会有命运注定的朋友吧。你们那么相似又彼此怜悯,是那种快要死的时候会想要见一见的朋友。我的话,遇见过两个。

“来陪陪我吧,我得抑郁症了,自杀三次了。对了,昨天就是第三次。”

那个秋天,我用这种夸张的方式召回了他们。

其中一个,就是俏。俏是我在高复班的同桌,如果说男女之间有纯友谊的话,她就是我人生中(目前为止)唯一的红颜知己。她收到信息后,就从北京飞到了杭州。这不是爱情小说,机票钱当然要我出。

“俏,一起去看《白夜行》吧,我买了票了。”

那时杭州大剧院正好在演东野圭吾的话剧。俏曾在她的寝室里为我读过这本书。我记得那天是周六,她的两位室友都回家了,我还是第一次溜进女生宿舍,虽然已经记不清她到底讲了什么,但她讲述时的专注神情和寝室里那种温暖的少女色系还是让我难以忘怀。晚上我趴在她床上(她睡在她室友床上)无聊地翻着那本书,枕头上有很像碧桃花的香味,温柔到足以消除恨意的花。对面的小桌上,俏的长头发把黄色的小台灯光线掩得很微弱,她还在用功抄笔记。

“俏,还是读鲁迅吧!”她也没理我。

她不懂鲁迅,真是肤浅。她的桌上属于化妆品的只有一支唇膏,除了两盒巧克力剩下的就是一堆日本小说。好几本还是日语的。那里面想必有太宰治吧,可是那时候的我对日本文学一无所知而且还很看不起,真是可悲。

说起笔记,高复那会儿我经常把她的笔记偷回家,因为我很少听课,又从不记笔记,而她正好是速录机型的良好学生,因此能考上大学她是我的恩人。不过恩人经常因为找不到笔记本而考得很糟,每次被发现,她都不生气,只是很温柔地拜托我下次早点还回来。我有时会在还回去的同时,悄悄夹上一册新本子,她总是不动声色地在上面记下新的笔记。记得有一本《花莳集》,花了我不少钱,她居然拿去画涂鸦了。对了,那是给她的生日礼物。那件事也很有趣,我送给她的时候正好撞见了她男友,为了这个他还找我谈话,在我向她解释了这世间确实存在纯友谊后,他相信了我,他也是我的好兄弟。

我们是在杭州动物园里,第一次见到了那头大象。看完《白夜行》的第二天早上。

它被关在一个屋子里。屋子被一扇坚实的铁门堵着出口,只在墙上留出两个供游客观赏的小窗。巨大的灰蓝色形体和低矮的白色墙面给我的印象是难以言说的压抑。大象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其实根本转不过身,只是进三步,又退两步,看上去就很焦躁。我和俏站在很远的地方,还是能够听见一阵阵惊心动魄的巨响,是大象在用鼻子很狠地抽击铁门。那是狂乱、烦闷、有着不可压制或消弥的怒火所合成的攻击行为,弄得门口的饲养员手忙脚乱、高声呵斥。在游乐气氛中,这很不和谐。我拜托俏停下来陪我一会,我要观察这头大象。

“妈妈,大象在干嘛呀?”一个小女孩很小声地问。

“大象在发脾气。”

“为什么要发脾气?”

“因为它不乖,我们不可以像那样哦。”

“妈妈,大象好可怕......”她忽然哇的哭了起来。

“别怕别怕,饲养员叔叔在骂它了。坏大象,坏大象......”她妈妈把她抱起来,小女孩扭回头小心地看了一眼大象,又把脸躲进了妈妈的怀里。

我心里很难过,幸福的人或许看什么都是幸福吧,而正是这一点令人感到憎恶。但是苛求正常人理解痛苦,那也不公正,理解大象,只有成为那头大象。

这是一头没有自由的大象。实际上它的本质相当温柔,也很安静。变成这副可怕的样子,它只是绝望了。鼻子抽击铁门发出那种巨响,即便皮肤很厚还是会疼吧。那是具有强大杀伤性的武器,但没有骨头的鼻子其实也是很脆弱的部位。受伤了也会致命的。

我知道它其实无意于破坏,否则应当用身体撞击。它知道铁门是不可能冲破的,那是因为它已经试了无数次。它的攻击只剩下一个意义。

自伤。

我想起自己砸洗衣机的那个早晨,手腕疼了一整天,洗衣机什么事也没有。最后被母亲骂了一句:洗衣机砸破了还怎么洗衣服!

这一句话让我抱着洗衣机痛哭了十分钟。因为十分钟后我又滚去上班了。

其实我不是痛恨洗衣机,我不想把它砸坏,我是痛恨我自己,对自己产生了强烈的厌恶。我是想要砸坏我自己。我想破坏这个让我痛苦的躯体,惩罚这个糟糕的人。彻底毁坏吧。就这样彻底破坏掉!

大象是不是也很厌恶自己呢?当它意识到现在的自己是一个囚犯,度日如年的废物,它有多痛苦呢?每每回忆起那片无比辽阔的草原和出没着鹿群的森林,它就倍感失落。它真的是很厌恶自己,厌恶自己在这样的处境中无可奈何地活着。

“俏啊,那么活着还不如死了好。”我深深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这么说呀?”

“希望是个好东西,有没有听过这句话?”

“《肖申克的救赎》?”

“嗯,其实还有半句,死亡更是个好东西。”

“死吗?”

“嗯。没有希望,它要一辈子待在里面了。现在这样活下去只会痛苦,不要说快乐了,它根本得不到平静。其实死没什么可怕的,中国人对死这件事有偏见,其实死亡就是睡眠,一次很长很长的深度睡眠,没有意识,连梦也没有。什么爱恨情仇、理想抱负,什么狗屁抑郁症,统统消失掉。我是那头大象我就自杀。唉,其实不自杀也会自然死亡,这种状态它活不了多久。”

俏低头沉默了很久,像是看着一个认识了很久、又好像突然间不认识了的人:“笔卒,你怎么会变成了这样呢?以前你不是这样呀。我的那个同桌呢?你可是班里最搞笑的那个男生唉。你坐在我边上我真的觉得特别开心。”

“你坐在我边上我也觉得特别开心,但是谁能料到你会干出那件事呢?经历了太多的痛苦就会变成这样。幸福的人说得最多的那句话就是:啊呀,你就是想太多了!都他妈狗屁,想死的人都是经历出来的,有哪一个是想出来的?”

“可是真的死过一次就不会想要死了......”她的样子有点悲伤。

“啊,对不起。”

“没关系,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俏是一个很温柔的女性。在人前总是善解人意、快快乐乐的样子,对了,她很幽默,很少有女孩子幽默,而且那种风格和我很像。

可是我知道她并不是一个幸福的人。

从前上课的时候,她经常记着笔记,记着记着头就低下去,把自己的脸躲进了又长又直的黑色头发里,一开始我以为她在睡觉。

“俏!你又睡着了嘛,讲重点啦!快点记笔记。”

她没有理我,我拿笔戳了她几下也没有反应,不对劲,我发现她的身子在颤动,虽然是极其细微的,可是我终于知道了那是在哭。

她哭起来从不发出一点声音,也不擦眼泪,哭一会就又开始记笔记,记一会又开始哭,有时候这么一直撑到下课,到了下课就直接趴桌上,把脸深深地藏进臂弯里。披散的长发在那时很像一只下沉的水母。

“水母水母,你又哭了吗。再哭下去会脱水唉。”

那一瞬间她身体停止颤动,忽然笑出来,然后继续哭。

“但是水母是不是有点诡异?”有一次她有点抱怨地说。那我不能说像章鱼吧。我从来没有问过她究竟是什么原因。直到有一天她没来上课,一整个星期。后来我知道,她是住院了,自杀未遂,在寝室被发现的。吞了两盒艾司唑仑。这件事情过去后,她回来上课了,大家都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可是她却变得沉默了很多。我曾无意中看过她塞在书桌角落里的病历,草草翻了几页,又放回去了,我其实什么也没看懂,只记得每一页都写得很满。

俏不是一个幸福的女孩子。

她虽然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可父母在她幼儿园的时候就离异了,没多久,她父亲就娶了一个年轻的女人,而她母亲定居到了日本。每到周五离校日,俏都会很高兴地告诉我:小妈妈今天来给我送药哦!可是我总觉得那不是真的高兴。

她真正高兴的样子,是对我说起以后想去日本留学的愿望。她大学的专业就是日语。我想她内心还是在思念自己的母亲吧。

唉,那些往事,过去已有五六年了吧。

“我最近在读太宰治。”

“啊,太宰治!”

“对啦,大学那会儿你不是老给我推荐的嘛。可惜我读的太晚了。‘有一种树它的叶子直到脱落还是绿的,可是叶子背面却一点一点地干枯,被虫子啃食。树叶将这一面掩藏起来,直到落叶都给人看绿色的一面。’这句话我很喜欢。我背下来了。”

“‘有一种花,你用手指一碰,它就会啪的一下裂开,从里面喷出酸液,手指很快就被腐蚀了。’我也背下来了,日语课上翻译过。”

“知我者还是俏俏呀!我们都是那种树叶。”

“我现在是那种花了。”

“是嘛?会喷口水哦?”

俏抬起手我以为要给我一耳光,没想到她只是抹了一下我的头发。

“别乱摸,我现在是怒象。”花也好,叶也罢,至少一个自在,一个可爱,怒象只会自己讨厌自己,最后被人讨厌,沦为把小孩子吓哭的“坏大象”吧?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把俏送到了机场,在检票口,我把一册有着日本小说模样的笔记本递到她手里。

“生活安逸时,会作出绝望的诗;生活窘迫时,会不断写出生的喜悦。——津岛修治”

我把这句话抄在了内页上。

她没有去接,却走近来轻轻地抱住了我。

“抱一抱大象。”她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我有点懵,当时就说出了:“俏,要不做我女朋友吧!”

“说什么呢,我有男朋友。”

“谁?”

“你不是认识他嘛,K。”

“草!”

我鼻子一酸,用力推开了她。

“啊,你不要哭呀,你别......”

“谁哭了,是抑郁症!”

上个星期,我收到了一封来自日本的EMS,真的把我吓了一跳。里面是几张照片,原来是俏,都是新宿的街景,拍得就那样,只有一张是她的,那张照片太过悲伤,我已经丢了,只记得它的背后写着:大象君,你有认真生活吗?我要结婚啦!对了,下次自杀还不成的话,你要买好从新宿到杭州的票哦。

唉,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那头怒象了,有时忍不住想要砸东西的时候,会想去看看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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