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爱是一点一滴的积累，不爱也是。
阳明刚刚下班，收到了苏淮的微信。冬天已经走到了尾巴上，在这座灯火通明的城市里如巨兽一般理性对等着无处不在的萧瑟，对面大楼广告牌的LED灯已经亮起，一楼是肯德基，门口进出着来来往往的人，冒着白气。曾经一个瓢泼大雨的下午他和苏淮在门口蹲了很久很久都没有进去哪怕点一杯可乐。
我晚上十点半的航班，回去了，再见。。
这是苏淮的习惯，聊天的最后总喜欢留下两个句号，不用问号，不用感叹号，只用句号，显得正式而果断。而此刻无疑充满了比天气更加萧索的离别，这两个句号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一年多以来的绝望和心肌梗塞般的难过全部汇聚在心间。
身边的风景总是那么合时宜地映衬出自己当时的心情。你看，天气不好，夜晚来了，你也要走了。下班了，我送你去机场吧，天太冷了。
随后阳明又补发了一张透明落地窗外面空旷又冷寂的城市图景给苏淮。手机揣进包里，手也揣进包里，用力地捏着。
苏淮在忙，行李箱都塞满了，还有一大堆的物件堆在地上，都是这几天见到老同学时收到的礼物和一起去买的小玩意儿。苏淮总是悲观地认为一段关系总会在时光的河床中很快消失不见，所以她总是需要一些物质的存在来提醒自己，曾经有那么多的关系从她的人生中穿过，而且并没有不痛不痒。
众多的物件中有一个粉红色耳朵的小猪布绒娃娃，眼睛看起来特别黑，手臂上缀有蓝色的花纹，其它都是纯白色。这是两天前和阳明在电影院的抓娃娃机耗费了五十块钱才最终抓到的。
那天看完电影回去的路上他们都没有说话，从电影院沿着铺满金色落叶的小巷一直往里走。苏淮转身走进酒店后的五分钟收到阳明的消息，突然撇过脑袋趴在电梯的扶手上哭得抽搐，眼泪晕花了妆。
阳明说：爱是一点一滴的积累，不爱也是。
苏淮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明晃晃的灯光回复了阳明，好的，我在酒店等你。。然后把那个布绒娃娃留在了酒店的橱柜里。
2
如果以后我们分开了，一定是因为不爱了，其它什么原因都不行。
苏淮瘦弱的身影立在酒店门口的红毯上，阳明在转角处就看见了。这么多年了，她还是那个单薄的女生，一个人站着的时候仿佛夕阳下一道孤绝的影子，惹人无限怜惜。
阳明把苏淮的行李搬上后备箱，苏淮已经坐在副驾驶了。阳明提醒苏淮把安全带系上，刚想要伸手去帮忙的时候苏淮用左手挡住了阳明，右手把安全带拉过来系上。
历来就是这样，即使他们分手之后，阳明还是习惯去把关于苏淮的一切安排和布置妥当，苏淮也乐意享受这些在他们关系内养成的习惯，只是偶尔会从行为上有一点点的抗拒。
到机场有接近三十公里，在这座巨大的钢筋水泥城市里，一切都像机器一样运转着，没有丝毫的人情味和生气。阳明时常感到对于生活和人生的力不从心，往往这些时候他就会想起苏淮，就会给苏淮发一些消息，和苏淮讨论人生，讨论过去的时光。每次总以“你总是太怀旧了，这样注定走不远。。”结尾。
打开导航，语音提示需要一个小时的时间到达机场。声音是郭德纲，带着京味儿的俏皮声。这是那个时候他和苏淮争论了一个晚饭时间之后定下来的，他想听林志玲，苏淮不想他听林志玲，然后综合之后选择了郭德纲的语音。
刚刚出发就有很长一段拥堵，阳明拉上手刹，摇下了车窗，点了一支烟。苏淮把耳机塞在耳朵里，把头偏在窗玻璃上定定地盯着前方的车流，似乎陷入了极为入神的思考。前方车辆的红色尾灯印在她的瞳孔里，她的眸子像妖冶无明的血色玫瑰。
他们在一起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都是大学班上的好学生，成绩好，年年拿奖学金，经常出没在图书馆和各种学术会议上。见多了，产生了感情，聊出了荷尔蒙的气息。
同学们经常羡慕他们身也修了，国也治了，现在家也齐了，就差将来一飞冲天平天下了。
刚刚在一起的那段时间，双方都很羞涩，纠结，一步一步地试探着往关系的深处靠近。学习和打羽毛球成了他们那个时候做得最多的事。
第一次住在学校外面廉价宾馆的凌晨，苏淮裹着薄薄被子背对着阳明，吞吞吐吐地说，我有话说。阳明把下巴磕在苏淮的肩头，声音充满磁性又柔和地回答她，你说。
如果以后我们分开了，一定是因为不爱了，其它什么原因都不行。
阳明听完这句话愣住了，半响没有出声。苏淮翻过身来看着阳明的眼睛，阳明突然回过神，你在说什么呢？我们不会分开。
3
不要轻易说爱我，直到你可以证明的那天。
绿灯亮起，阳明放下手刹，跟着缓慢的车流往前开，苏淮身子突然往后仰了一下。
你没事吧？
没事。
接着是伴随着车辆奔驰，发动机轰鸣的沉默，一路绿灯，车子向着高架的方向驶去。
苏淮调整了一下座椅，往后靠了下去，似乎是想睡一觉。阳明盯着前方，时不时地用余光瞥一眼苏淮，看着她慢慢地躺下去，然后闭上眼睡过去。阳明打开了音乐，老狼的《虎口脱险》，声音调得很低，像缓缓流动的溪流。这是苏淮最喜欢的民谣，也是阳明车上单曲循环最多的一首歌。
他们是为什么分开的呢，曾经那么天造地设的一对？
同学们私下不止一次地讨论过这个问题，得出的结论总是：他们就是闹闹别扭吧，过不了多久就会复合的，这种叫变相的秀恩爱，撒狗粮。
苏淮也不知道，阳明同样也不知道。毕业了，考了不同城市的学校，两千多公里的距离。阳明说是时间和距离把他们俩撕扯开的，他说他从此对时间妥协了。他始终不赞成苏淮的说法：不爱了。
在微信里，在电话里，在面对面隔着冰冷屏幕的视频里，他们不止一次歇斯底里地争吵过，彼此的室友都吓得目瞪口呆，逃离宿舍。
苏淮说阳明对她的关心少了，生活得太过浪荡，完全是一个人独自往前闯的打算，他的世界开始把自己排除在外了。阳明却认为苏淮没有给他一点点的私人空间，无论什么事情都要报备，他受不了。他需要朋友，需要酒精和烟草，而苏淮总是有形无形地站在他面前掷地有声地说：NO。
在这撕心裂肺的争吵和撕扯的过程中，最先亮出底牌的那个人是阳明。
我们先分开一段时间吧，大家都先平复一下心情。
你是认真的么。那好吧。。
然后苏淮在回复了那条消息的两分钟之后删掉了阳明的所有联系方式，阳明浑然不知。
直到假期来临，期末结束。日子似乎一下子轻快却又空荡了起来，阳明满心欢喜地把行李收拾好，准备飞到苏淮的城市给苏淮一个惊喜。
我爱你！！！
临行前阳明发了这么一条消息给苏淮，以示冷静完毕，可以和好如初了。聊天框弹出“你还不是对方好友，是否添加？”的时候阳明一瞬间像是全身都麻木了，时间像水滴石穿的那滴水一样不停地拍打着心脏。
他还是决定前往。兀自按照机票的时间前往机场，收到苏淮添加好友通过的系统消息，又收到一条苏淮的消息。
不要轻易说爱我，直到你可以证明的那天。。
我现在就要证明，就要在你的脑门儿上戳个章，宣示主权，你等着吧！！！
略显俏皮地回复后阳明关掉了手机登上了飞机。
4
我十分愿意走进一个人的围城，与其把酒言欢，彻夜畅谈，可人们似乎并不愿意，这是我与世界的隔阂所在。
郭德纲不断提醒高架限速100，阳明把车速控制在95。在路口等灯排队的时候，前方明亮的车尾灯把苏淮惊醒了。苏淮揉了揉眼睛看了看周围，眼神里有片刻闪烁的慌乱。此刻不安全感正包裹着她，阳明看得出来。
还有多久到？苏淮把耳机取下来问阳明。
三十分钟，已经走了一半多一点了，你还可以再睡一觉。阳明踩了油门跟上前面的车，车速一点一点地往上提。
不了，待会儿飞机上再睡，不然难受。苏淮重又挂上了耳机。
那次惊喜之旅阳明没能挽回苏淮，苏淮就那么淡定地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阳明，表情没有丝毫地变化，好像早就预料到了阳明会空降一样。这让欲要戳章宣示主权的阳明格外难过，难道真的不爱了。
他们还是像情侣那样相处了三天，每天一起外出，苏淮挽着阳明算不上有力的胳膊，跟他讨论除了感情以外的任何事。阳明看到苏淮的行为和表现心里深以为自己的章已经戳上去了，像恋爱一样享受每一个亲昵又暧昧的举动。
晚上街灯亮起的时候，苏淮总是趴在阳明的肩头小声地啜泣。阳明不明所以，他问，而苏淮不答，只是用手把阳明想要抱她的手臂挡开。
凌晨十分，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早起的小店亮起昏黄的灯，寒意从窗户的缝隙中透进来。苏淮背对着阳明，阳明伸手把苏淮身边的被角掖得更加严实。苏淮没来由地说了一句话，阳明以为她睡着了，听到声音时脸部肌肉微微地抽搐了一下。
我十分愿意走进一个人的围城，与其把酒言欢，彻夜畅谈，可人们似乎并不愿意，这是我与世界的隔阂所在。
苏淮，你太过悲观了，沉浸回忆的人会裹足不前，悲观的人也是。
苏淮想，他已经不明白我现在的悲观和绝望了，他竟然从始至终都未曾明白我对待一段关系时的小心翼翼和和一往无前，这是我们之间的鸿沟，比苍凉的时间都还可怕。
5
机场的广播声近在眼前，前面路口左转就到航站楼的出发大楼了。
苏淮想要取下安全带，阳明说，等一下，到了再取，有交警在路口。然后苏淮松掉拿着安全带的手，把耳机取下来塞进外套的口袋里。
参加同学婚礼的时候他们一起去的，共同从停车场走到酒店的大门口。阳明主张他们俩可以只随一份礼，苏淮没有说话，默认了。当时阳明感到心中有一种隐秘的快乐。
同学们看到他们俩一起出现的时候都似乎是像松了一口气一样，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了。似乎爱情就是长他们俩的那个样子。
早说过了，他们俩怎么可能分开呢，他们就是在秀恩爱，简直没有天理了。
那几天他们几乎一直待在一起，一起逛街，一起看电影，一起抓娃娃，一起在星巴克点一杯咖啡和一份甜品。阳明回家，苏淮跟着一起回家，苏淮回酒店，阳明跟着一起去酒店。
他们一起去见苏淮大学时的好闺蜜，共同坐在桌子的一侧，分享同一杯甘冽的白酒。闺蜜小声地问他们，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啊？那谁谁都完事儿了，你们这齐家的仪式也该提上日程了。
阳明端起酒杯小酌一口摇了摇头，把目光落在苏淮颀长又浓黑的头发上，示意闺蜜一切都由苏淮做主。那一瞬间的眼神和放下杯子惬意的动作比那口清冽的白酒更值得阳明回味。那一瞬间，就像定下了往后漫长的一生。
苏淮低着头，刘海几乎落进餐具里，一言不发。
阳明看到了苏淮的沉默，这沉默里带着决绝，带着不可回头的恨意。如一盆凉水浇在阳明的头顶，彻骨的寒冷瞬间席卷全身。
那天晚上，苏淮独自回了酒店。在狭长的小道里，阳明跟在后面，苏淮突然伸手挡在他的身前，不要跟着我，今天我一个人回去，你喝了酒，早点回去休息吧。
阳明愣愣地站在原地，哑口无言，转身消失在了拐角处行道树的阴影里。
阳明倒头跌进柔软的被窝里，酒精让他昏昏欲睡，巷子里苏淮的话让他的神经一条又一条地绷起来，他在清醒和混沌中盯着天花板的吊灯生硬地耗费了两个小时。那一刻阳明似乎觉得自己杀死了时间，至少杀死了两个小时。
我还是很喜欢你，像花儿与少年，揣着谜语。
我还是很喜欢你，像字斟句酌，打了个哑谜。
我还是很喜欢你，像烈酒入喉，灼伤肺脾。
我还是很喜欢你，像粉红笔记本上的约定，静候佳期。
我还是很喜欢你，像放开你的手，又温柔地抱起。
我还是很喜欢你，像风改变了轨迹，十万里星河，从头吹到底。
我还是很喜欢你，像万里疆场，孤军深入，已成定局。
我还是很喜欢你，像打翻了蜜罐，拼命掩饰，过犹不及。
我还是很喜欢你，像羞哒哒的戏子，站在你面前，极不得体。
我还是很喜欢你，像寻人启事，你在哪里。
我还是很喜欢你……
编了这样一条长长的消息发送了出去。阳明已经不知道是在哪里看到这些话的了，他想这是最后的表达，他们可能再无瓜葛。
良久之后的凌晨三点，阳明洗漱完毕，阳台上烟灰缸边的手机亮起。
在一起，是因为爱，分开了，却不是因为不爱了，这是个什么世界啊。。
阳明没再回复，躺在床上，整个身体蜷缩在被子里。第二天早晨阳明丢掉了那个落了苏淮的几根黑色头发和他无尽的泪水的枕头。
6
我不想在感情的泥淖里拔不动腿的时候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爱情破产倒闭。
送站口的通道只允许停车三分钟，刚好是阳明把行李从行李箱拿出来然后再挥手说一声再见的时间。
阳明站在阶梯旁边，苏淮的耳机重又挂在耳朵上，但只戴了一只。阳明大声说，再见。推着行李的苏淮突然站住了，行李停止了滚动。苏淮转身跑向阳明，一把抱住他，阳明从不知道苏淮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把他窟得透不过气来。
我不想在感情的泥淖里拔不动腿的时候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爱情破产倒闭。但一想到我们再也不能相见相恋相守了，我的绝望就凝重了起来，余生也突然变得冗长无比。
阳明能感受到耳边苏淮急促又热烈的呼吸，心跳加速，像是即将失去自己年幼时从橱窗里辛苦得来的毛绒玩具，它就要去照耀别人的人生了。
苏淮回头离开阳明的瞬间像是准备了几个世纪那么久远的决裂一般，强忍着肩膀的抽搐，把另一只耳机塞进耳朵，把身份证紧紧的攥在手中。
阳明顺着车流往远离机场的方向驶去，像是告别，像是从心脏深处剥落一块血淋淋的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