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今时代条件下探讨当代文学的发展趋势,包括长篇小说艺术问题,可能首先需要设置一个基本前提,即我们究竟是从什么样的意义、以什么样的文学(包括小说 )为对象和目标来讨论?这也许并非一个不言自明的问题。因为当今时代社会文化开放多元发展,文学已经不像过去时代那样高雅神圣了,文学写作也不像过去那样充满艺术神秘性,而是变得非常轻松随意了。可以说当下的文学写作几乎已成为全民化写作,各种文学现象极为芜杂。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几乎难以全面切实地描述如此芜杂的文学现象,更不可能以所有的文学为对象来讨论当代文学的发展问题。实际上,作为文学批评,也不必总是追逐当下的文学时尚新潮随波逐流、推波助澜,而是有必要确立和坚守自己应有的文学理念,以此来观照和评判当下的文学现象。而这种应有的文学理念,应当是建立在艺术化写作或“文学性”写作的基础上,以富有“文学性”和艺术特质的文学作为研究评论的对象和目标,这样才有利于张扬文学的艺术审美精神,从而对当代文学发展形成良好的导向性作用。
具体对小说而言,我们需要着重思考和探讨的问题是:究竟什么样的小说才是艺术品质优良的好小说?小说的“文学性”和审美价值究竟体现在哪里?对此显然会有各不相同的认识、理解。我们这里试以小说的“距离”及其艺术张力作为切入点,对此略加探讨。
“距离”本是一个重要的艺术美学命题。西方美学中曾有“距离产生美”的说法,意思是说:只有拉开与对象物的距离,才能感受和判断它的美。我理解这一命题可能包含两层含义:一是对某些对象物而言,的确需要拉开一定的空间距离,才能观照其美;二是在很多情况下,还需要拉开与对象物之间的心理距离,即超越与对象物的直接功利关系,才能做到以审美的态度对待对象物,从而感受到对象物的美。德国戏剧家布莱希特曾提出著名的“间离效果说”。他认为戏剧表演不是对现实的简单摹仿,不是为了表现外在现实而让人们相信它是真的,也不是为了制造生活幻觉而让观众沉迷其中,反映实在不是戏剧的终极目的。恰恰相反,戏剧表演应当故意拉开与现实的距离,它要达到的效果是明白地告诉观众“这不是真的”。戏剧不是生活,而是演戏,应当让人们意识到戏剧和现实是两回事,是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艺术的目的是为了创造一种被称作“艺术”的东西,而艺术有它自己特有的表现内容和表现方式,它可以而且应当告诉人们比真实生活更多的东西,即蕴含更丰富的审美内涵。这一理论颠覆了自亚里士多德以来“摹仿论”或“写实主义的传统”,在戏剧观念史上具有革命性的意义。①
俄国形式主义者提出“陌生化”理论,也是主张文学应当尽可能拉开与现实生活的距离,通过语言形式、叙述方式与文本结构方式等的艺术化,即形式化构造,达到整体上的“陌生化”或“奇异化”效果,从而给人以艺术上的“震惊”之感。他们认为,作为文学的艺术特质,即所谓“文学性”,恰恰就体现在这种艺术的“陌生化”方面。后来解构主义批评家德里达、米勒等人在阐述“文学终结论”命题时,也主要是从文学的“距离”着眼。通常人们会认为,电信时代的图像网络文化兴盛,挤占了文学生存的空间,使得大众更热衷于读图、读屏而无暇去阅读报刊书籍,所以会导致文学危机,这其实只是表层现象。而德里达和米勒等人则看到了更深层的原因。他们认为,“新的电信时代正在通过改变文学存在的前提和共生因素而把它引向终结”。具体而言,就是新的电信时代的文化打破了过去在印刷文化时代占据统治地位的内心与外部世界之间的二分法,即人的心灵或精神世界与日常生活之间的距离。本来人的心灵或精神世界是应当适度拉开与现实生活的距离,或超越现实世界的,而文学依赖于语言的修辞性表达和阅读想象,恰恰是以“距离”为必要条件的,这正是文学存在的前提和共生因素。如今建立在电信技术基础上的图像网络文化,正改变着人们感知事物的方式,使人与对象之间的距离消失了,正是这种距离的消失,即“趋零距离”,使文学存在的前提和共生因素被消解,于是便导致文学的危机乃至走向终结。①
上述“距离说”或“陌生化”理论给我们的启示是:艺术虽然离不开现实的土壤和生活的源泉,但并非离现实生活越近越好;真正的艺术显然不是现实的复制品,也不是直接印证人的感性经验和满足人的欲望需求的替代物,它是艺术家精心打造的艺术品,是经过精心构设的艺术世界,它未必直接作用于现实,却可以诉诸人的心灵;它可以是一面镜子,虽然本身是一种虚无,却可以映照真实的存在,使人从中观照现实世界与人生百态;它可以是一种隐喻象征或者寓言,虽有艺术的夸张变形,却可以让人认识某种生活本质,或领悟某种人生真义。在生活之外,人们之所以还需要艺术,其魅力也许正在于此。而这一切都取决于艺术如何既源于生活,又通过艺术创造适度拉开与现实的距离,使艺术作品获得应有的意蕴内涵,从而形成极大的艺术张力,达到最佳的艺术效果。我想这一艺术美学原理可同样适用于小说,尤其在当今时代条件下,“距离说”值得作为一个小说美学命题来加以探讨。
二
按传统的“文学反映生活”的观念,小说以其长于叙写人物故事、注重生活化的细节描写等特点,成为最适合于反映生活真实的文体形态。然而作为真正具有艺术品质的小说,仅仅再现生活或还原生活显然是不够的,它还应当告诉人们比生活真实更多的东西,应当蕴含更丰富的审美内涵。既然如此,小说写作就不能仅仅瞄准生活真实,仅仅追求逼真地描摹生活样态,只顾把读者引入生活之流,而忘了比这更重要的东西,如对这种生活意义的认识理解,对现实人生的态度与价值判断,以及作为小说艺术的审美意义等等。而一旦提出这样的要求,就必然会涉及到小说艺术与现实生活的关系,其中至少有这样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是对生活的认识。小说要反映生活,当然首先要认识生活。而通常讲到要认识生活,往往就是强调作家要深入生活,熟悉生活,切实地感受和体验生活,这样才能达到反映生活的真实性的要求。这当然不错,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问题还有另一个方面,就是认识生活除了要“入乎其内”,还要“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是为了贴近地去感受之、体验之;而“出乎其外”,则是要拉开与生活的距离,冷静地审视之、观照之、思考之,这样才能达到对生活的理性化与穿透性的认识理解,把握生活的某些本质的方面与普遍意义。二是对生活的艺术表现。就“艺术表现生活”的命题而言,艺术的意义应当大于它所反映的生活题材本身的意义。因此,小说在叙写人物故事表现生活时,不应当是让艺术去贴近生活,仅仅以真实再现或还原生活为目标,而恰恰应当以艺术的方式,通过艺术语言、艺术结构、叙事方式等的综合性艺术创造,达到对生活故事的“重构”。这种经过艺术“重构”的生活故事,虽然有时看起来似乎与真实生活形态无异,但实质上彼此之间是有“距离”的,这是作为艺术创造所必须要有的一种“距离”。这种“距离”正是上面所说的艺术“重构”所带来的,它的内核即是作者对生活的审视、观照、思考,即理性化与穿透性认识理解的艺术表现。这种艺术化的“距离”也许表面上“看”不出来,但富有艺术感悟能力的读者却能够“感觉”出来。正是由于这种“距离”的存在,才能形成作品应有的“艺术张力”,从而获得作为小说艺术所应有的审美意义。如果一部小说作品没有这种“距离”及其所形成的“艺术张力”,那就真的只是生活的简单还原与复现,缺失了小说艺术所应有的艺术品质。
从小说的历史发展及其所形成的小说观念来看,实际上显示了这样一种努力的趋向。
比如过去现实主义的小说观念,它一方面强调真实性,要求按照生活本来的样子如实描写生活,给人以真实感;另一方面则又要求典型性,即致力于对生活素材的提炼加工,融入对生活现象的认识理解和反思批判,能够帮助人们更深刻地认识生活的某些本质方面,或获得某种对生活的领悟与启示。恩格斯曾说,如果一部小说能够通过对现实生活的真实描写,来打破关于这些关系的流行的传统幻想,动摇资产阶级世界的乐观主义,不可避免地引起对于现存事物的永久性的怀疑,那么这部小说就具有了自己的价值,①
其中就包含了这样一种含义。毛泽东更明确地把现实主义文学观念表述为“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如果说前者是基于真实性的要求,那么后者则体现了典型性的要求,即要求文艺作品中反映出来的生活,可以而且应该比普通的实际生活更高、更强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因此就更带普遍性。这样的作品才能使人民群众惊醒起来,感奋起来,推动人民群众走向团结和斗争,实现改造自己的环境。②
从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的一般特性来看,的确具有这样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根源于生活,并且在表现形态上也贴近生活真实,所叙写的人物故事看起来像真实存在的一样,能够唤起读者的生活经验,参与对人物故事的理解;而另一方面,它作为一种艺术创造,又需要高于普通生活形态的再现,能够引导读者超出日常生活经验,达到对生活内在本质更深刻的认识领悟,这显然是一种更高的艺术要求。然而在实际的创作实践中,比较容易出现的问题往往是:或者过于强调和注重了源于生活与真实再现,而忽视了高于生活即典型化创造,缺乏应有的思想和艺术意义,这通常被称之为“自然主义”创作倾向;或者片面地追求“高于生活”,违背生活真实,拔高和粉饰现实,这被认为是一种“伪现实主义”创作倾向。此外,如果说过去现实主义小说观念还有什么不足的话,就是它往往只注意到小说反映生活的真实性特点及其认识意义,而作为小说艺术更为丰富的思想和艺术意义,则认识估价不足,这也是值得反思的。
后来的现代主义小说,显然打破了传统现实主义小说观念及其写作模式。第一,它不像过去的现实主义小说那样,直接从现实生活中取材,在生活素材的基础上提炼、加工和典型化,然后按照生活本来的样子“重构”与复现人物故事;而往往是在对生活现实认识领悟的基础上,通过想象性、虚拟性来构设某种非现实性的人物故事,有的甚至是变形的、荒诞的故事,这种人物故事与生活真实反差很大。第二,在艺术表现上,它也不像过去的现实主义小说那样如实描写和注重真实感,而是在一定程度上夸张变形,以抽象化、荒诞化、漫画化的方式叙事写人,更为注重小说的隐喻与象征意义。从整体上看,从小说讲述的故事到艺术表现,显然都更拉大了与生活现实的距离,而这种艺术的“距离”所带来的,往往是小说更为丰富的内在意义。即便以反映生活的真实性及认识意义而言,也不能简单地说此类现代派小说完全抛弃了生活真实性,实际上它仍然根源于对生活的观照认识,只不过它所注重的不是外在形态的真实,而是更为内在的更本质的真实,它所追求的是对这种生活意蕴内涵的深入开掘,是超出生活故事本身的更深厚的艺术意义。
三
如果我们以上述小说观念来观照新时期以来我国小说创作的发展历程,可以说走过了一条比较曲折的发展道路。
早在新时期初,文学界拨乱反正,全面恢复现实主义文学传统,当时流行的主要是现实主义小说观念,注重真实反映生活现实,致力于批判反思社会历史,担当起思想启蒙的时代重任。当时的小说在社会上影响巨大,主要在于它来自生活本身的真实性力量,作者直面现实的勇气,以及对历史与现实进行批判反思的可贵精神。相对而言,小说在艺术上的探索并不为人们所看重,或者可以说,小说家们甚至还来不及对小说艺术有什么自觉的探索。在当时的时代条件下,人们对小说艺术其实也没有多高的要求。
到了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受西方形式主义文学观念和现代派小说影响,逐渐形成了一股先锋文学浪潮,在短时期内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先锋小说本来就是以反传统的姿态出现的,它所反叛的正是现实主义的小说观念。一方面,先锋小说一反现实主义小说写真实的传统和典型化的创作追求,故意拉开与生活的距离,淡化故事情节,虚化故事背景,模糊人物关系,强化小说故事的虚构性、虚拟性;另一方面,则是抛开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的写实性叙事方式,故意打破故事结构的完整性和逻辑性,任意变换小说的叙事方式与结构方式,突出小说的语言叙述功能,等等。其结果,是使先锋小说产生了一种“陌生化”效果:它与人们所习见的现实主义小说如此不同,使人不得不以惊异的目光来打量它。在人们的传统观念中,小说本是最贴近生活的叙事形态,而先锋小说却突然将与生活的距离拉开得如此之大,究竟意义何在?现在回过头来看,先锋小说显然是一次开拓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