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与恶的界限,在哪?

                     

                  老实人

                           

                          1

这位先生姓王,名野。

自小是常人口中好占便宜的老实人:肿泡眼、蒜头鼻,没有轮廓的厚唇下垫着张磨盘脸。皮肤比姑娘家还嫩,却留着几撮稀稀拉拉的胡子。

他长相其貌不扬就罢了,身高也只有五尺一,却能衬的旁人挺拔如松、光彩照人。

王野家境贫困,父母早故,幸得表亲扶持长大。他年纪三十有余,至今尚未娶妻。

老好人从不拒绝任何人的请求,倘若有人给他麻烦,男人也全盘接受。

但要他办事的人呢,必须逐字逐句的讲明要求,绝不能有分毫漏洞,否则稍不留神就会捅出大篓子:比如谁家的牛生病了,主人舍不得掏银子找兽医看,得知王野对动物比较熟悉,便让他来瞧瞧。对方说全靠你了,明白人都听得出这是客气话,可这老实人不一样,他认真检查几遍后说牲畜病的要死了,再拖下去就是折磨它,当着主人的面就把牛杀了,直把别人气的吹胡子瞪眼睛。

窥一斑而知全豹,倘若一开始大家还对他心存些许怜悯,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那愚不可及的性格简直到了令人万般厌恶的程度。

孩子比大人的欺辱更加直白,什么把王野打猎的工具扔进臭水沟啦,在他水杯里掺口水和尿液,当着他的面嬉皮笑脸的唱“大笨蛋,二傻子,粪堆里的弥勒佛,没有新娘要你花。”,恶举数不胜数,受害者却从未动过怒。他一贯是副笑眯眯的样子,表情还真有几分神似弥勒佛。

旁人看到孩童这样的恶作剧也不会多加干涉,他们只在一旁冷冷的笑,不知在看谁的丑态百出。


                          2

十月廿八那天,王野去了趟李婆家。

天气较前些日子而言,还算不错,云懒懒的挂在抹了红胭脂的上空,万物陷入冬的昏睡,远处的山叹了口气,一阵冷风便从那头荡来了这边。

李婆是位孤寡老人,人虽和善,奈何长了张凶神脸,再加上不擅长亲近他人的性格,并不招人待见。

她对王野颇有些相惜之情,时常邀他来家做客,这次也不例外。

李婆爱唠叨,每次一见着王野,那张小瘪嘴就没停过。

“你要学会节俭,东西得物尽其用。我老觉得你用的猎具呀,太花里胡哨了,以前那时候……”

这无趣的发言连老电灯听的都犯瞌睡,王野却始终面带笑容。

他的嘴角左右弯的刚好对称,如一尊精心刻画的雕像,眼睛是两颗没有杂质的玻璃球——那不是心里长出来的肉眼,是从外界硬生生镶进去的装饰物。里头没有委屈、愤怒、胆怯,亦没有感动、温暖、快乐。

这番怪异的景象还未等人细细揣摩,便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彻底打破。

“王哥!”

只见有名身壮如牛的莽汉闯进屋内,朝王野大步迈去。这人乃是王野邻居,他慌张的大声嚷嚷:“小敏不见了,快和我走。”

王野被硬拽着离开,连问怎么了。壮汉紧皱眉头,粗略的讲明他大姐的女儿和同伴跑进后山捉迷藏,哪知到了现在,其他孩子哭哭啼啼回来告诉大人,小敏丢了。

村庄的后山向来危险,它有个邪乎的名字,叫巫头山。

老一辈谈论到它,只会摇着头说少去为妙、不吉利。每逢深夜来临,偶有狼嚎从月亮那头隐隐传来,天色昏暗,再加上积雪的覆盖,几乎无人分辨得出下山的路。

王野擅狩猎,常去后山捕食,平时收获也会分与村里人。时间久了,大家自是知晓他对此地最为熟悉。


                            3

男人匆匆赶回家拿了把前些天磨好的镰刀、一盏油灯,再换了件最厚实的军大衣,便跟随寻人队伍浩浩荡荡的朝巫头山出发了。

此山肉眼而见并未多高,奈何地势甚是陡峭,越往里走愈是荆棘丛生。

它有一条人工开凿的大路,以及几条相互岔开的野路,幽径小路如山眼,闪烁诡谲的绿光。阴风吹来,小敏的母亲哭的几乎昏厥,使得气氛愈发凝重。

人人各有各的顾虑,踌躇不愿上前,王野此时站出来,建议各位先在安全区搜寻,他带领几位村民前往小路打探情况。

“如此也好,如此也好……”

众人面露尴尬之色,干巴巴的应和道。

村里的男人组成一支小队进入山林里,野路崎岖,周遭挤满老枯树,缠绕在树干上的藤蔓被风吹的乱晃,如破旧帘布般细细密密遮盖住前方的景物。

隐含威胁的低鸣声从四面八方直扑而来,几名男子腿打哆嗦,心底的不安越发扩大。

王野走在队伍前方,并不为之所动,其他人盯着他那张依旧呆滞、木讷的脸庞,竟感到了丝丝抚慰。

约莫走了十来分钟,朦胧中有团团黑影靠近这个小团队,庞大的身形忽现树丛,阵阵嗥叫破开林间睡意,不知是谁大喊一声“是狼!”队形顷刻大乱,人人溃败逃散。狼嚎越发迫切,连那位自诩铮铮铁汉的王野邻居也被吓得面色发白,头也不回的朝山下飞奔。

只有一人站在原地不动,他的脸在油灯的红光下忽明忽暗,叫人看不清神色。

当黑影冲来的刹那,他一刀用力砍下,这如狼的身子竟被立刻劈散,无数虫蝇飞散空中,多如繁星,几只藏匿在暗处嗷呜直唤的鹦鹉被吓得扑哧而飞。

此人正是王野。

他回头看了眼空无一人的道路,思索片刻后决意独自上山。

不晓得走了多久,这一路仍未寻到女孩,月亮倒是离他越来越近。前方像是烟雾缭绕,又有狗吠传于耳畔,王野停住脚步,隐隐感到困惑。

那是……什么?


                          4

王野对巫头山的地形向来烂熟于心,却是初次产生了异样的违和感。照理说前方就是山顶,那里荒无人烟,除了堆掩埋于大雪下的褐色岩石外,只有间破败的老房子而已。那屋舍早已无人居住,几年前就被自己用来储放狩猎工具,莫非最近有人住进去了?

王野大步向前走去,没想到,不远处的红屋子竟亮起了零星灯火,屋顶上的灶突里冒出袅袅炊烟,米饭的香气从窗户缝溜到了他的鼻间,闻得人饥肠辘辘。男人站在屋外半响,终于在刺骨的寒风中敲响了那扇老木门。

没过多久,门被推开条细缝,一位个子矮小的老妇人探出脑袋。她头发花白,两颊深陷,戒备的看向眼前的不速之客。

“打扰了,您是这里的住户吗?”

王野小心翼翼的问道。

“是的,有什么事吗?”

她瞥了眼对方手中隐泛冷光的长镰刀。

“您好,我是山下的居民,有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在这附近失踪了,请问您有看到过相似的孩子吗?她叫小敏,眼睛很大,应该是扎两个羊……”

“她啊,我知道。”老人打断了王野有些结巴的描述,她瞧对方冻的鼻子发红,犹豫一会儿后将门敞开。“外面太冷了,进来说吧。”

                          5

打开门后,王野才发现有只皮毛枯黄的土狗正围着妇人的腿打转,它不善的冲男人呲牙咧嘴,汪汪不停。王野拘束的打量四周环境,发现除了多出些零碎杂物外,这里并无什么太大变化。小圆桌和靠墙边的铁柜子没有挪动半分,但是有三张挂在墙上的野兽皮毛被取下摊在木椅和塌上——或者说是勉强充当床榻的垫子吧。一块灰棉絮直接铺在地板上,依稀有具瑟瑟发抖的身体藏在一张黄白掺杂的狐狸皮毛里。

“那是我丈夫,他身子不太好,怕是不能起来招呼人了。”

这位昏睡的老人缩在角落里,断断续续的发出奇怪的梦呓声,好让人确信他还苟延在世。

“过来坐吧。”妇人招呼道。

王野顺手将油灯搁在桌面,镰刀放至脚边,这圆桌上摆了几个盛着水煮野菜和干红薯的盘子,看上去十分寒酸。但由于饥饿的缘故,王野仍是忍不住重重吞了口唾沫,一碗冷掉的稀粥正好对着他的脸,馋得人抓耳挠腮。

妇人不紧不慢的开口,说小敏确实来过这里,她已经让黄狗把孩子送下山了,但它前脚刚回来,王野后脚就来寻人,二人很不凑巧的错过了。

听到此处,王野松了口气,正想告辞之际,老姬却是挽留说:“想必你还没吃过晚饭,不嫌弃的话,不如在这吃了再走吧。”

“那可怎么好意思。”

两人推辞几番,王野腼腆的直说不好意思,婆婆却比他还要窘迫的说饭菜太过简陋。

“没有没有,我觉得很好。”

                          6

其实菜寡味而粥如清水,但许是太饿,王野倒是吃的很香。边吃边闲聊中,他得知这位老妇姓吕,是巫头山另一侧村庄的居民。她与丈夫靠卖些便宜糕点勉强为生,二人虽膝下无子,双亲也已寿终,但日子过的还算安稳。奈何有群白眼狼亲戚,欺她年老无力而百般勒索,甚至连丈夫看病的积蓄都不放过。走投无路下,她只好举家逃到这栋先父留下的房子里捱过余生。

“谁知,这里好像有人住进来了。”吕婆婆犹犹豫豫的开口,“屋子里多了很多打猎工具、动物皮毛……对,还有那个羊头。”

她伸手指向王野身后的那堵墙,上面挂着一个约有成年男人巴掌大小的羊头骨,它的骨头发黄,角粗大而弯曲,纹路如海螺般美丽。一根缠着结实麻绳的钉子将它牢牢悬挂起来。王野温柔的凝视着它空荡荡的眼眶,记忆仿佛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午后,他手中还残有当时温热的余温。

“说实话,总觉得它有些渗人。我也问过小敏,但她也不知道住在这的人到底是谁。”

“我知道,是我。”

“你?”

“是的,抱歉让您受惊。”王野不好意思的挠着头,“我是几年前发现这处地方的,当时以为是间被人遗弃的空房子,所以才擅自拿来用。”

吕婆听罢,甚是轻松的笑说无妨。卡在嗓子里许多天的石头终于落回原处,她不禁仔细端详起眼前的男人。看他那憨笨的神态,倒不太像个聪明人,不过既然能为一个与自己非亲非故的孩子冒险上山,想必是位菩萨心肠的大好人吧。老妇心下暗暗盘算,如今寒冬临近,自己的丈夫也行将就木,若无旁人相助,只怕要惨死在这了。若是能和青年打好关系,让他帮帮自己,兴许情况会好转很多。


                            7

“来,多吃些菜。”

打定主意后,吕婆婆热情的招待王野,甚至把一小罐腌好的腊肉从柜子里拿出来给他下饭。

男人受宠若惊的连连道谢。他望着那堆散发酒香的焦黄熏肉,就联想到屠宰野山羊时的情景。不似熏肉的干硬,公羊的内脏剔透如红宝石,非常鲜嫩,秃鹫和乌鸦很是喜欢。

“小王,好吃吗?这腊肉啊,我家老头以前可喜欢吃了。可惜他现在这个样子,别说吃饭,连下床走几步都费力。”

当时王野之所以会逮到它,是因为这只贪吃的山羊高估了自己的实力,又放松了警惕,想去羊群稍远的地方觅食,结果正巧掉入他布置的陷阱中。

“当初大夫说他病情严重,再不治疗就只能等死。我们上山的时候,实在是走投无路。我之所以会带上这瓶罐子肉,就是希望能在最后和老头子享顿清福。”

被宿命之网不幸捕获的祭品在屠刀落下的前一刻发出了绝望的哀嚎,它至死瞪圆双目,反而方便男人直接将它挖出来,握在手中细细观赏。

“其实不瞒你说,我们来这就是为了等死。”

它死的时候,鲜血汩汩似小溪,淌了一地。

“这里没有足够的食物,也不够暖和,他还重病缠身,我们……”

肢解尸体的时候,要先把羊头割下,再有序的切开羊胸膛,用手将心、肝、肺、肠一一掏出,剔肉时要万分小心,以免刮花骨头。

“唉,每天得被饥寒交迫所折磨,还需担惊受怕未知的灾难,想必人间最残忍之事也不过如此了。”

野山羊的皮毛被剥下做成毯子,内脏分食飞禽,羊肉送给街坊邻里,头骨洗净后装饰房屋,身体的每一处都没有丝毫浪费。

“您,是想死吗?”

王野抬起头凝视妇人,认真的询问她。

“可不是吗,这里不仅没什么储粮和柴火,连为老头子续命的药材也没有,现在这个样子,过的哪像个人喲。”吕婆数次哽咽,不断的用袖子擦拭通红的眼角,黄狗轻咬住她的裤腿,跟着哀鸣道。

“原来如此。”

“我这可怜的命,连阎王爷都看不过去!”

吕婆婆添油加醋的哀叹着命运的不公,只希望能从青年嘴里听出一句——

“我愿意帮您。”

他说出来了。


                          8

正待妇人满心欢喜想客套几句时,王野却慢条斯理的把身上厚外套脱了下来。

他里面穿的是件李婆前几年送他的花毛衣,花哨的颜色和他魁梧的身材很是违和。男人右手提起镰刀,不禁细细摸索缠绕麻布的刀柄,这把利器已陪伴他多年,精心呵护下仍旧锃亮如天上月牙。

“您说的对。就算有炭火和食物,可总有用尽的一天。山上贪食人肉的动物也不少,你们手无缚鸡之力,自然是危机四伏,您的丈夫更是危在旦夕,痛苦不已,而下山又会受尽众人排挤。的确是,不如早些死了好。”

他喃喃道,我一定会帮您解脱的。

“什么——”

老人话音未落,镰刀便利落的割开了她的喉咙。

血溅三尺,一场红色暴雨溅湿了整间房屋。

女人的头砰的从桌面滚到地上,连带打翻几个碗筷,刹那间泼在血泊中的剩菜变得浑浊肮脏。噪音消声,时间僵止,此刻的场景如同被定格的水墨画:

四方墙是简陋的背景布,一名身穿花毛衣的壮汉正是故事的主人公,他神态自若,手握一把杀人镰刀,这刀还未完全收回身侧,正停留在半空中,划出道无形的裂痕。某具无头尸体倒在他的面前,空荡荡的脖颈处往外直冒鲜血,显得分外诡谲。配角是只瘦不拉几的老黄狗,它呆愣的站在尸体旁边望着男人,表情骇人,如同颜料掺多后的些许浓墨。画面留白处是墙角一团像是巨形蚕蛹的神秘东西,令读者遐想联翩。而最妙的点睛之笔为一颗滚落到主人公脚边的妇人头颅,她目眦尽裂的模样像极了挂在墙上的羊骨头。

                          9

“您已脱离苦海,我会夜夜为此祈祷,望您来世可以投个好胎。”

青年盯着尸体笑眯眯的说道,那神态和石庙里的弥勒佛如出一辙。

打破短暂平静的是那只忠诚的看门狗,当它目睹眼前发生的惨状后,几乎是噙着泪凶狠的扑向眼前的恶人,恨不能与对方同归于尽。它死命咬住对方的左小腿,犬牙从棉裤死死刺进肉里,它只盼牙齿再长些、再长一些,好把男人的骨头也刺穿,叫他尝尝何为锥心之痛。

王野略皱眉头,俯视黄狗。

“也是,你的主人和你阴阳两隔,肯定寂寞啊。”他叹了口气,“是我考虑不周。”

说罢,他快刀斩下,黄狗的身体一分为二,内脏和血哗啦啦的流了一地,只是咬住他小腿的利齿到死也不松口,王野费了好大番力气才将犬嘴掰开。蠕动在狐狸毛里的老人,此刻正因骨头的疼痛无意识的叫唤。他老眼昏花,神智模糊,根本不知道死神的镰刀已经落在头顶,即将帮他脱离这片人间苦海。

王野离开这栋房子的时候,已是深夜。食肉鸟从山林暗处大片涌来,它们成群结队的挤在空屋门前,纷纷抢夺撒了一地的美食佳肴。腥味四溢,血染雪地,不过倒也无妨,这片狼藉待清晨的太阳升起时,又会再次恢复如初空荡而幽静的模样。

男人一瘸一拐的朝山下走去,他身上的毛衣看上去更加鲜艳了,仿佛把俗世间所有的色彩都装了进去。不知何时,阵阵冰凉落在了他的脸上,他眯眼抬起头,才发现原来下雪了。

雪花飘飘洒洒,四处乱舞。此刻山间寂静无声,唯有一轮弯月悬挂头顶,影影绰绰的照亮前方路。

“真美啊。”

他忍不住的感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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