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传奇入凡尘

我再看到九丫的时候,她已为人妇,身边跟着一个孩子,在她们村口用杆秤娴熟地称着车上的西红柿和黄瓜。

那是一辆沾满泥土的双轮架子车,看样子,是从地里采摘后,一步步拉上来的。车轮吃泥很深,即使走了不少的路,车厢上仍然挂着不少泥巴,好比一架经历过战争的战车,上面沾满了厮杀过的血迹。

卖菜

01

九丫是我上中学的同学,对了,还做过一段时间的同桌。这个故事似乎无法从当时流行的《同桌的你》讲起,因为九丫要比我大两岁。十三四岁的孩子,两岁似乎是个很悬殊的概念,要显得成熟的多,特别是在农村。

九丫性格泼辣,即使同班的男生也不敢得罪她。她虽然长得不好看,但依靠风风火火的性格,还有一张语不惊人死不休、无理也要争三分的神奇大嘴,竟然也在班里成了风云人物,地位曾一度直追被称作“万人迷”的另一女生。

九丫之所以在“群众”当中能够有着炙手可热的地位,除了泼辣之外,还有一个鲜明的特点,热心肠。她是一个敢爱敢恨,爱憎分明的人。班里哪个男生得罪了她,即使再高大泼皮,也会被他她纠结几个女孩,连说带骂收拾的服服帖帖。但对班里弱小的同学,无论男女,他都会及时的伸出援手,扶危济困。用现在的话来说,九丫就是班里的一姐。

九丫的学习成绩并不好,班里的男老师几乎都能接受她的性格,但印象当中女老师对她并不感冒。那时候教英语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老师,经常会在上课的时候向她提问,而她总是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有一次课堂上因为提问没回答上来,老师开始批评她。起初她还低头听着,但老师越讲越有点激动,说得话也越来越不好听,诸如女孩没有女孩样,一天疯疯癫癫的等等话语。九丫慢慢地抬起了头,用倔强而犀利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女老师,女老师也注意到她情绪的变化,便收住了话头,让她坐下。

老师转过身去开始往黑板上抄题,而她开始慢慢整理书包,收拾物品。不一会儿下课铃响了,九丫拿着整理好的书包,大大咧咧走出教室,扬长而去,只剩下一脸茫然的女老师,还有,班里四五十号不知所措的同学凌乱在风里。

第二节课还是这个女老师的课。

同学们似乎都无心上课,准备看这场好戏。年轻的孩子总是淘气不已,每日正常的课业枯燥无味而又略显压抑,生活中的一丁点新鲜事情,总可以挑起大家的期待,好比在平静而呆板的水潭里扔进一个石头,整个水潭都不再宁静。

那天下午,九丫就再没回来过,直到放学。

02

是的,九丫当天下午就去逛镇子上的集市了,她背着书包,走出了校门,漫无目的地瞎逛。一直到集市上,东看看,西瞧瞧,时间也很快就过去了。

她的这一行为使得她全校扬名,毕竟那个年代还很少有这样的学生,特别是女生。她的故事也很快在这个并不十分大的小镇中学里传播开了。

班主任及时找她谈话,并且要叫家长,但一直被她拖延着。班主任口头警告很多次,无奈是一个女生,打也打不得,说也不敢说太重,这事情似乎只能就此作罢。

她似乎以她的倔强在这场不大不小的冲突里赢了,也使得她在年级里一举成名。

这事以后,她跟个没事人一样,还是整天大大咧咧的,只是她原本就不太好的成绩开始急转直下,特别是英语。这使得她在有些时候总显得没有底气,但她依然倔强的维持着班里一姐高大光辉的形象,热心、泼辣,粉丝无数。

作为同桌,我们还保持着姐弟般要好的关系,她也经常带一些自家果园子里的杏子、桃子、西红柿、黄瓜来分给我吃。

但直到一件事情之后,我开始有意识地回避和她太多的接触。

03

那是一个雨天,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一整天,乡村通往学校的唯一一条大路被雨水浸泡和车辆碾压后,泥泞不堪,很难骑车。那时候,自行车几乎是所有学生上学的标配,一旦下雨,就只能望泥兴叹,靠着步行上学了。

条件好的孩子,有可能会坐从村里通往市里的班车,顺道从镇子上的学校门口下来,但大多数情况、绝大多数的人只能步行。因为车点不一定能赶上上学的时间,而且车里座位有限,人家与其拉一群脚上沾满泥巴,一人只交一块钱,半路还要下的学生,还不如多拉几个去市里的人。因此雨天上学,基本上都靠步行。

当然也有例外,个别要么缺心眼,要么“耍特殊”的人是骑自行车的。在这种天气这种路况,骑自行车的象征意义以及大于实际意义,他比坐汽车要稀奇的多,有个性的多。几乎就是一种个性化的自我标榜,常见于学校里那些留着长发、吹着口哨,年龄很大、学习很差的男生。

泥巴会不时的塞满车轮,还得随身带一根小树枝,骑骑走走,推一推,掏一掏,这速度下来甚至比正常步行的还要慢。

当然这些人并不是笨,他是等待一种时机。一种万人羡慕的时机。下午天晴了,这条路上很快就会被汽车碾压出一条能够骑行的路来。

放学后,所有的学生都在路上缓慢的步行,你总会看到少数骑自行车的人,从身边、从眼前吹着口哨飞驰而过,那种洋洋得意几乎比明星参加演唱会还要大出风头。当然有的男生也会蓄谋已久地载上某个心意的女生或要好的男生。

总之这群骑行的人,既可以搭讪步行的女孩,也可以结交步行的男生,他掌握着很大的稀缺资源。爱情和友情总有一个会在这雨后泥泞的这条路上萌芽升温,只是因为他的自行车后面那个座。

让所有人惊奇的时,九丫那天也是骑着车上学的。早上她是怎么辛苦费劲地把车子或骑或推到学校的,我并不知道。但下午放学时随着一群孩子走出教室,就听见她洪亮而有力的声音,亮子,我早上骑车回来的,等我一会载回去啊。

噢,你早上骑自行车来的?同学们开始有点意外和崇拜。我有点手足无措。

很快,我就坐着她的自行车在无数同学或羡慕或不怀好意的眼神里,一路飞驰,从他们身边略过。

只是据后来我要好的一个同学讲,那天我们这辆车是非常拉风的,一路上引起了激烈的讨论。因为过去那么十几辆车,都是男载女,或男载男的,而这是唯一一辆女载男的车。当然时不时在人堆里发出的哄堂大笑,当时坐在后座上的我,其实是隐隐约约听见了的。

九丫的知名程度更高了,据说连校长也知道了初二六班有一个人来疯的倔强火爆假小子。而我也在懵懵懂懂中,开始减少了和她的接触。

04

少年易老,光阴似水,尤其是回想起小时候的岁月,总觉得如梦幻一般,梦还没有清楚,人就醒来了。

但在当时,我们并没有这种感觉,只是觉得每天起早贪黑上学,真是十分辛苦,什么时候是个头呢。苍白单调的学生生活,能够记忆的故事,总是有限的,但记住的一些事情又很难忘怀。

九丫依然故我,传说一般存在。岁月依然故我,流水一般逝去。一切似乎都是那安然的模样,除了我对她的回避,和她一次比一次差的考试成绩。

就在九丫声名如日中天,标新立异一日胜似一日的时候,忽然有一个礼拜她就再没上学了,紧接着就从邻班跟她同村的同学那里传来了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

什么?九丫她家里出事了,她妈妈喝农药没有救过来。

九丫是家里的老大,另外她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弟弟好像还很小。家里条件还是不错的,就是爸爸妈妈关系不好,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一吵架就鸡飞狗上墙,搞得四邻不得安生。

而吵架的理由也很奇葩,各种芝麻绿豆的小事都可能引发一场世界大战,新仇旧怨,如积沙成山,终于压垮了这个家庭,那同学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当时的情景。

起初邻居们还经常去拉架,后来看吵架频率实在太高,就没有人每天去劝两口子的家长里短了。最后大家都麻木习惯了这种吵吵闹闹,甚至有段时间清净了,反而会觉得好像缺点什么。

这次吵架,具体的原因和过程已经没有人能说清楚,只是这个结果确实有点让人唏嘘。三个孩子都不大,九丫是老大,也就十五六岁,其他两个孩子更小。这一事件不仅摧毁了整个家庭,还使得几个孩子没有了贴心的依靠,也让九丫的爸爸更加偏激暴戾。据说他一天时而嚎啕大哭,时而破口大骂,时而不见踪影。

九丫随着本家的长辈和亲戚邻居,一起办完了妈妈的后事,此后就开始留在了家里照顾弟弟妹妹。

她甚至没有来学校做一个告别,就以这样的形式结束了她的初中生涯,或者说是整个求学生涯。或许本就没有告别的必要,一切都是那么无可奈何。

后来再也没有见过她,她即将在学校开始创造的传说,也随着她不辞而别的辍学,戛然而止了。

很难想象这么一个倔强而不服输的姑娘,如何说服自己去接受和承担这么惨痛的生活。或许能让她屈服的,只有生活,这无能为力的生活。

05

此后从未见面,她也就逐渐淡出了我的记忆。

六七年过去了,我还在上学,她已为人妻人母。意外的重逢,竟然是暑假她们村口的菜市场。

她一个人带着这么大一板车西红柿和黄瓜,浑身散发着超出同龄人的成熟,脸上堆着生活历练出来的笑容,在那里一边称着菜,一边和买菜的大爷大娘拉着家常。

烟火味十足的她几乎已再看不出当年的火爆和泼辣,除了那标志性的大嘴和突突突的说话声,一切恍如隔世。

“是亮子啊,哈哈哈,有时间没见了,你还好吗?”她停下手中的活,大方而自然地问道,

“奥,挺好的,还在上学呢,这是你家的菜啊?”

“是啊,种的太多,自己又吃不完,就拿出来卖一点吧。卖一点是一点,可以补贴一下家用啊”。

“宝,快过来叫叔叔”。她一边和我攀谈着,一边抱起板车边上约莫两三岁的小孩。

那是一个小姑娘,眉目脸庞和她几乎一模一样,不用问都知道是她的孩子。但我还是多嘴的问了一句,

“你家的孩子啊,都这么大了。”

她脸上忽然微微一红,“是啊,都已经三岁了。辍学早,在家里没事,把妹妹弟弟照顾到初中毕业,我就嫁人了。不过就是同村的,你看就是那家”。他抬起手指了指远处一座还算标致的农家二层小楼。

“你呢,现在还在上学吧。听娟子说,你去省城上大学了,快毕业了吧。”

我说,“是的,快了,时间真快啊”。

我们就这样不咸不淡的聊着,买菜的大爷大娘一个劲地在旁边挑着菜,问着价。

所有的传说都会远去,冰冷的现实总会慢慢逼向我们每个人。一切原来不接受、不适应、不习惯的,终将慢慢接受、适应和习惯,再后来就会麻木地屈服在柴米油盐当中。

她边说话边麻利地收拾了一袋西红柿一袋黄瓜,热情地塞给我,我推辞半天,确实推不过,就拿上了。

“自家的,挺好吃,上学那会给你带过啊”。她哈哈哈地笑出了声。

我也尴尬地笑了笑。抱起孩子,“来,宝贝,这个装上,买糖吃吧”。

推来攘去半天,我还是把一百元钱塞在了小孩的兜兜里。

有些人,有些事,不见已是经年,见时也入人间。你我他,谁能摆脱这滚滚的凡尘和浓浓的烟火。原本不屈服的一切,面对生活,唯有低头,默默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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