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又下雨了。
乌云乘了风,一会儿就把亮晃晃的天遮住了,仿佛一个巨大的筛子,风左摇右晃,雨点就不停歇地被筛落下来。
奶奶说过,七夕一定会下雨,那是天上的牛郎织女相见呢!我笃信奶奶的预言,只要七夕下雨了,心里就隐隐欢喜,好像下雨真能证明牛郎织女的爱情。
奶奶还说,天黑后,坐在葡萄架下,就可以听到牛郎织女的悄悄话。儿时的我和姐姐真的就坐到院里的葡萄架下,连喘气都小心翼翼,不用一会儿,我俩就会听到细碎的声音,“是吗?”“一定是!”我俩悄悄的,更加屏气凝神,虽然最终也没听出他们说了什么,但总感觉完成了什么大任务,长嘘一口气,悄悄离开,回屋听奶奶讲故事了。
奶奶讲的故事的主角,除了天上那些神仙,就是爷爷。
爷爷走得太早,我记事起,东屋墙上就一直高高挂着爷爷的黑白照片,每次我和姐姐做错事,奶奶就指着爷爷的照片,严厉地说:“要是你爷爷在,必须用教杆打!”而要是做了好事,奶奶就会呵呵笑着,用手摸摸我俩的头,瞥一眼那张照片说:“要是你爷爷在,看见了该多高兴!”
我总会跟着奶奶晶莹的目光望去:爷爷穿着长衫,眼神透着严肃和坚毅,那里面包含了太多语言,在奶奶看来,那或许是叮嘱,是牵挂,是疼爱,是不舍;而在我看来,那眼神就是鞭策和鼓励。
尽管从没见过爷爷,我还是把奶奶零碎的讲述拼凑成了爷爷的形象:他是众人尊敬的教书先生,也是医术高超的赤脚医生。他高大又威武,他严肃又温和。他和蔼待人,教育子女却严厉有加,就连我,也一直认为我的很多思想,都间接受了爷爷的影响。
然而爷爷的早逝毕竟给奶奶太大的打击。
有一次,比奶奶年长不少的七奶奶来我家挑水,她脚步轻盈,扁担弯弯地架在肩上,挑着两桶水一晃一晃地离开。我回头看看奶奶,她正因为抱一捆柴火进屋而气喘吁吁。七奶奶第二趟来挑水,放下水桶进屋跟奶奶拉家常,我在门口听到了一些让我忐忑的对话。
“当年说你你不听,非做那傻事,你看现在落下病了,谁能替了你?!”七奶奶的声音带着责备。
“那会儿真活不下去了,老大病着,得吃药,老二刚结了婚,还欠下些钱,那几个都小……哎,他咋就那么早……去了……”奶奶抽噎的声音让我心痛。
“哎,你呀!你说你身体原来多好!这都啥样了!这不遭罪吗?!”
我至今也没弄清奶奶当年到底怎么了,反正跟爷爷的去世脱不开关系,反正奶奶落下了病。
奶奶的病总除不了根,天一冷就又咳又喘。打针吃药是家常便饭。
上大学那年,奶奶74岁,每次放假回家,我都到奶奶房间,坐在奶奶身边,给她揉揉肚子,捋捋胸口,跟她说说在学校的事,奶奶总会用手摸摸我的头,眯眯笑着望着我。
记得大二那年夏天的一个晚上,跟奶奶说着说着,奶奶突然坐起来,不停往上卷着裤腿,嘴里还嘟囔着:“去哪儿了?不见了……”我怔怔地望着,终于意识到什么不对劲,赶紧喊爸爸打120。
诊断结果很快出来了,脑萎缩,也叫老年痴呆。她会常常忘掉现在的事,却忘不掉过去;她会突然糊涂起来,突然不认识面前的亲人;她会经常有些奇怪的行为和语言。
大三那年冬天,接到姐姐的电话,奶奶走了,姐姐说,奶奶去得安详而平静。我也异常平静,请假,买票,坐车回家,直到见到奶奶。
她安静地躺在炕上,我知道她已在那儿等了我一天一夜,我跪上前,双手紧紧攥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干瘦,筋路里透着青紫。旁边有人提醒我不要把眼泪落到她手上,我就用头顶着她的手,让她的手最后一次抚摸我的头,让我最后一次感受奶奶的爱。
一晃,奶奶离开十五年了。那棵葡萄树还在西墙边的架子上静静地攀着,一串串紫莹莹的葡萄缀满藤蔓。傍晚,坐到葡萄架下,听,窸窸窣窣,是谁在窃窃私语?我想,除了牛郎织女,还有奶奶。她一定正眯眯笑地看着我,跟爷爷说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