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玉一向早起,周末尤其,总觉得有干不完的活等着。母亲年轻时就这样,一大早就起床,劈里啪啦,做饭,洗衣,开窗户,通风换气,冬天冷飕飕的也不例外,几个孩子无可奈何从被子里爬出来,洒水,扫地,开始新的一天。
老公向民踢踏着拖鞋从卧室出来时,紫米粥刚好出锅,焦黄的煎鸡蛋摆在面包旁。向民刚想把双手搭在素玉肩膀上,顺势亲一下她的脸时,素玉沉着脸生气地说:昨晚又忘记把菜放冰箱里了;吃完瓜子,皮落了一地。向民扫兴地转到桌边,不高兴地说:又来了,一大早的。声音大了些,女儿乖巧,知道妈妈又不高兴了,没敢赖床,簌簌穿衣起床。
平日里早早出门,晚上忙忙叨叨,素玉珍惜周末在家的时间,觉得在自己的控制范围内。可是奇怪了,每次周六早起床,不是卫生间台上水渍斑斑,就是桌上还摊着广告纸。就好像昨天睡觉前刚打了一场战,单等第二天一早有人收拾战场,一大早就开始坏心情,有时候吵开了,整个周末不说话,女儿跟着胆战心惊,有时还连累挨骂。
说好了九点出门去大学听招生介绍,九点半了,父女俩还没准备好,素玉说话声音又大了起来,语气中带着不耐烦,强忍着快要暴发的火气,阴着脸走到门外。
女儿要报考的大学也是素玉当年上的大学。车子飞奔,素玉思绪飞跑了:好像昨天才跨进大学校门……
迎新的同学帮忙把一卷铺盖和提脸盆的网兜放在宿舍床上,转身离去后,素玉一头歪倒在铺盖卷上,任由眼泪和陪伴了十几年的委屈一齐倾泻出来。
省城素玉没来过,母亲领姐姐素香和弟弟素宏来过,来看他们的舅姥爷。那还是素玉小学三年级的事,回来时素香穿了一件红的确良衬衣,弟弟素宏脖子上神气地挂着把小木枪,素玉得到的是一把五颜六色的杂拌水果糖。素香每日高兴地穿了红衬衣出去,素宏则有事没事嘴里“哒哒哒”,木枪一阵乱扫,水果糖陪了素玉一个多月。
素玉是姥姥带大的,六岁回到自家时,成了夹在姐姐素香和弟弟素宏之间不受待见的“多余的”。母亲说得有理,姐姐素香穿好的,是因为女孩大了,知道好赖了。姐姐穿短的裤子,母亲在下边用做裤子的新布接上两寸的一条,素玉最恨穿这两色的裤子。鞋子是村里舅妈手纳的布鞋,那时候,几元钱一双的黑面白底的布鞋或是白球鞋,是初中生的标配,素玉心里羡慕,嘴上不敢说,一个劲想把脚藏起来,走路小心翼翼,生怕别人注意到自己的土布鞋。
素玉来大学报道前一天激动得半夜还没合眼,母亲躺下聊起素玉的学费时,恨恨地对父亲说今年6%涨工资的名额又没有她。母亲翻了个身,咕哝一句:还不是姥姥觉得女娃上了高中就变笨了,初中毕业就让她考了技校。
母亲继承了姥姥争强好胜的性格,可偏偏不得老天眷顾,先是没上大学,后是刚准备提干,赶上怀着素玉,孕期反应厉害,失之交臂,再后来,新来的大学生成了母亲的顶头上司。母亲不服气,工作别别扭扭,白天单位积攒的不快,回到家全部迁怒到素玉身上,碗洗不干净,炉灰没及时倒掉,多吃了一块馒头…… 总会招来一顿责骂。父亲懦弱,姐姐和弟弟得宠,陪伴素玉的只有战战兢兢地察言观色和小心翼翼地做家务。
默不作声,委曲求全是素玉大多数时候受了委屈的表现……
进的校园,往日的体育馆就在左手边,是今天讲座的主会场,走上台阶的一刻,素玉想起了大学的体育课……
大学里素玉最不喜欢上的课就是体育课。县城里上的体育课是在黄土飞扬的操场上跑800米,1000米,素玉凭着一股狠劲,总能跑个前几名。大学里女生要上健美操课,素玉记得自己的窘态。年轻的体育女老师,栗色头发结结实实在头顶扎了个髻,背对着学生,给他们做健美操的示范动作,“打开,打开”随着音乐,老师夸张地把髋骨送出去,素玉有点害羞,在县城时,母亲怕素玉学习分心,打扮招惹男孩子,衣服松松垮垮,颜色灰不拉叽。过年的鲜亮衣服总是在出了正月就收了起来,等着走亲戚穿。个子长得快,没等穿几次就小了。老师把臀部,胸部努力地挺出来,胳膊极力伸展,看得素玉窘迫极了,女孩家怎么可以把这些故意显露呢,县城供销社有几个女子,天热挽起袖子,武装部的几个女兵,上衣的胸前用缝纫机扎了一条收腰的线,母亲和隔壁的朱婶背地里骂她们“骚货”。老师试着让大家做时,素玉偷偷瞅了大镜子里的学生,路珊珊的白白的小肚子从短运动衣里露出来,自己的两条胳膊就像咯吱窝夹了扫炕笤帚一样,紧紧贴着身体。体育老师环了素玉的腰,两只手有力拉开素玉的两条胳膊,素玉的脸一时间变成了大龙虾。
自卑,害羞,不敢抬头走路,和陌生人说话就脸红,一直陪着素玉走到大学毕业……
女儿和好友在人头攒动的桌子前挤进去,问这问那,手里拿满了红红绿绿的宣传页。素玉看着,心里一阵犯难:马上就高三了,可是数学成绩还是不太理想。这孩子这点怎么没像自己,昨天晚上还因为数学考试的事,娘俩吵了一架,素玉知道自己又一次脱口说出不该说的话:看来女孩就是不如男孩脑瓜灵光,数理化学不好。女儿气得鼓鼓的:妈妈,你又说这样的话。
素玉张了张嘴,看到了书桌上自己和母亲的唯一一张合影:
母亲去世时,素玉回县城奔丧,老屋有点破败。夜间守灵时,素玉为了驱除瞌睡,翻拣母亲身前的照片,有一张是那年夏天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拍的。记得当时陈老师满头大汗来送通知书时,素玉正在院子里埋头洗衣服。陈老师一进大门就嚷嚷:“我带来素玉的通知书了”。母亲掀起竹帘跑出来,高嗓门说:“让隔壁利军捎个口信,让娃去学校取,不劳老师亲自来跑一趟”。陈老师扬扬手里的信封和已经打开的通知书,满面春风地说:“我教的女娃娃,素玉第一个考上省城大学”。素玉还站在小板凳和脸盆之间,肥皂沫顺着胳膊往下滴。“还不快给程老师倒茶,傻站着干嘛?“母亲狠狠瞪了素玉一眼,回头把陈老师往屋里让。程老师一只手拍着通知书:“你看看,省城大学的大红印哩。数学成绩第一次破90分,素玉给学校争光了”。母亲一手撩起竹帘,说:“老师别夸她,死脑筋,我家素宏后年数学考100 分,保不齐去北京大学呢”。
素玉还在恍恍惚惚,体育馆里的闷热把她逼了出来。母亲的苛责陪伴了自己的童年和青春期,又不知不觉成了魔咒,原封不动套在了女儿头上?素玉惊得倒吸几口凉气,泪水顿时弥漫了眼睛,如同二十年前自己滴落的一样。
后记:那些幼年种下的伤痛的种子,终究会繁衍成偏见,自卑,扭曲的大树,可怕的是,弥漫的枝条又孕育了苦涩的种子,它们将随着风儿在秋天播撒开来。
写下这段文字,我想说的是,那些我们年少时陪着我们艰难前行的阴影,在我们无力反抗时已经像坚韧的爬山虎,用它们细小而有力的根,侵入我们的血液,然后像魔咒一样,再次显灵在孩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