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牌自行车

音乐,美景,与友同游南宋御街。


不期然看见墙头镶嵌着一辆做旧的自行车,青砖绿瓦,映衬着红铁黑皮的自行车,友人便兴致勃勃地跑过去,侧着身子,一只手虚虚地搭上车把手,一只脚轻轻地靠在踏板上,让我给她拍照片。


我举起手机,正要按下拍摄键,却不由得心头一震,这不是儿时我家里的那辆凤凰牌自行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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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记事时,家里便有一辆凤凰牌自行车,那辆坚固结实的自行车,据说是父亲迎娶母亲时买的,身形伟岸的父亲骑着那辆自行车迎来了母亲羞涩的笑容,也迎来了他们半辈子的相濡以沫。


那辆车总是被父亲擦得锃亮,在阳光的抚摸下,发出耀眼的光芒,是那样神圣不可轻慢!父亲骑着自行车的姿态,昂扬、挺拔,英姿飒爽,轮子轧在地上,摩擦出微妙的响声,伴随着一串清脆悦耳的铃声,穿过拥挤的人群,那一往无前的欢欣雀跃,至今在我心头回荡。

四岁,我刚开始认字,父亲骑着自行车载着我,从学校回家,一路上他问我:一加一等于几?二。


二加二等于几?三。

三加三等于几?四。


我没有学过数学,只知道把“一二三四五”按照顺序报给他,父亲听了,只是笑笑,并不纠结。我也不大在意,便扭头玩他把手上的铃铛了:“叮铃铃”、“叮铃铃”,是那样好听。


路上的行人听到铃声,纷纷让开一条道。很多年龄长于我的孩子,背着书包走着路,闻声便特意跑到我们的车边上,一边跑一边和父亲打招呼:“秦老师好!”父亲也放慢速度,亲切地回他一声:“你好!”。


更多时候,遇到我所熟识和不熟识的人,他们把父亲拦下,向他咨询一些邻里之间的纠纷,父亲便把自行车停在路边了。他们商谈良久,最终,以庄稼人特有的淳朴与宽容,化解了这场潜在的危机。


待到我们骑车到家,天都擦黑了。母亲见状,总免不了要唠叨几句:“自家的事不管,人家的事你倒喜欢参和,咸吃萝卜淡操心。”父亲听了,也总是一笑置之,任凭母亲数落,下次遇到了,他还是来者不拒,有问必答。


每当他与人闲聊,我坐在自行车上,半懂不懂地听着,间或玩着车把手,翻着一本连环画,一点也不担心晚归。



七岁那年,我开始朝思暮想骑自行车,尤其是当我的小伙伴们一个个自豪地骑着车,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时,我的艳羡之情,溢于言表。


父亲推出他的宝贝自行车,扶着车身,让我跨上去。我紧张得要命,心里敲着鼓,两只手死死地拽着车把手,弓着身子缩在座垫上,双脚茫然地蹬着脚踏板,半圈、半圈、再半圈……父亲没有气馁,心平气和地扶着后座,让我在家门口的弹丸之地上,一寸一寸地滑行着,以蜗牛的速度。


在某个时间点,我突然发现车不那么摇晃了,而我的脚也可以囫囵踏一整圈踏板了,我回头惊喜地望着父亲,他大手一挥:“去吧!”,我便如脱缰的小马驹一样,跟上小伙伴的队伍,愉快地驶向远方。


越过人家门前,驶过一片菜地,又经过村头的砖瓦厂,兜了很大一个圈子之后,我胆子大了不少,随着骑行队伍箭一样的冲回来,父亲仍然站在原地,看到我,他自豪地说:“看我丹儿才骑了一个钟头,就这么稳了。”


正说着,我已冲到他面前,惊发现自己竟然不会刹车,而此刻车速也慢不下来了,我绝望地大叫:“我不会刹车啊——”一边急中生智将把手一拧,避开父亲,自杀式地冲向墙壁,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我整个人从车上掉下来,重重地砸在地上,半晌回不过神。


父亲飞也似的跑过来,一把掀开压在我身上的自行车,扶起我,仔细查看我身上的伤口。当看到我没有伤到筋骨时,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我低头一看,胳膊上刮破了皮,拉出了几道红红的血痕,而膝盖上的皮蹭掉了一大块,鲜红的血正在慢慢渗透出来,赭色的泥巴趁机钻进我稚嫩的皮肤,一切目不忍睹,还没感受到疼不疼,我便兀自委屈的哭开了,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抱怨着,鼻涕眼泪口水混合着尘土将我的脸融成了个大花猫。


父亲并没有顺着我迁怒于车的年久失修,也没有安慰我半句,那辆自行车被撞击得鼻歪眼斜,把手都歪了,漆也蹭掉了,他默默地把车擦干净了,靠墙角放着。


很多天以后,我好了伤疤忘了痛,再一次勇敢地踏上自行车,这一次,父亲没有阻拦我,也没有再搀扶我,只是注视着我,也许他一直都在等待我自己骑上自行车吧!我突然从心底放松了,发现自己很顺利地跨上车、转动把手、整圈地踩踏板,独自骑向远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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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四年级那年,家里发生了变故。


一个初夏的寻常夜晚,没有一丝风,天气闷热,整个人烦躁无比,我吃完饭,又翻了几页书,努力地睡着了,却在午夜被一阵更压抑的闷热惊醒,睁开眼睛,突然发现姐姐睡在我边上,我吃了一惊,她不是读初中住校了吗?我望向父母,他们的脸比揉皱的夜色更加难看。


那个晚上,我得知姐姐患了一种罕见的病症:肾病综合症。短短几日,她清纯的面容不见了,甜美的酒窝不见了,眼前的这张脸,如同发酵了的馒头,上面刻着两道眯缝迟钝的目光,和一道笨重的身形。


第二天,姐姐就住进了医院。据说,这种病非常凶险,很多人因此丧命,在她治病的过程中,8个病友也有4个相继离去。年幼的我无法体会父母听到这个噩耗所受的摧残与几近绝望的心。


父亲日日骑自行车往返于家与医院,借钱、抓药、求医问诊。他骑车的身姿,不再轻松洒脱,车轮缓慢地摩擦着地面,发出沉默呜咽的吼声,犹如开不了的口,道不出的恳求,碾压在我们每个人的心头。


我自此经历了很多异于同龄人的第一次。


第一次得知,世界上还有一种叫做“代食盐”的产品,吃上去没有味道,姐姐的菜是单独烧的,种种忌口,没有味道,加进去的便是这种所谓的“代食盐”。


第一次闻到中药的气味,用罐子煎药,文火慢炖,母亲轻轻地扇着灶口,一包药要熬好几个钟头,从一大锅水,熬出一碗墨汁般凝聚着叹息与眼泪的精华,散发出苦不堪言的味道。伴随着中药的,还有数不清的小药粒,每隔半小时,瓶子被打开,几十粒药丸从瓶子里来回撞击,被抖出来,落到口腔里,和着涕泪一起咽下。


第一次知道看病还要分几个疗程,四个疗程、三个疗程、两个疗程、一个疗程……然后又是周而复始。四个疗程、三个疗程、两个疗程、一个疗程……


每隔两个礼拜,父亲骑着他的自行车,载着姐姐,背负着我们全家的目光,去往一个叫作“总口农场九分场”的地方问诊抓药。自行车已被连日的长途的跋涉和崎岖的小道折腾到几乎散架,一路苦吟着,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却不抗拒地载着父亲和姐姐两道被疾病压弯的身影,乘着朝露而出,载着星辉而归,车头上摇晃着一包一包的中药和西药。

……


如果说快乐的时光总是稍纵即逝,那么苦难与病痛打磨的日子,每一天,每一刻,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如此的曲折与迷茫,是对人性的磨炼与考验。


大概一年半之后,在姐姐生病的第500多天之后,她终于被宣告暂时解脱了。尽管她还需要旷日持久地吃药,她的身型还是被激素的神秘的力量充斥着肿胀着。


父亲也短暂地松了一口气,总算不需要每两周一次,定期奔赴“总口农场九分场”了。自行车在漫长而频繁的折腾之中早已不堪负重奄奄一息。它全身锈迹斑斑、刻满了岁月与艰辛的痕迹。没有人再有兴致骑它,也没有人忍心再折腾它,父亲便把它擦拭干净,用绳子挂在院子里的墙壁上,一任它随着那座老房子凝固在记忆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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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我大学时,每个月一次乘坐大巴车从学校回家,三个半个钟头的车程,整个人晃得迷迷糊糊,中途经过一个叫“总口农场九分场”的地方,当售票员的声音嘹亮地播报站台时,我突然从半梦半醒中打了个激灵,怔怔地看着下车的人,从路口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泥巴小路,顺着一片庄稼地,走向看不到尽头的远方,不由得心头一震,脑海中再一次浮现出当日父亲如何骑着凤凰牌自信车,每隔两个礼拜往返一次,带着一颗于绝望中爆发出力量的决心,跋涉在漫长而艰辛的求医之路上

……

在我们成长的岁月中,父亲把家搬了又搬,从农村到渔场,再由渔场到镇里,再到城市,凭着他的韧劲,一步步迈进城市,实现了自己的人生目标:从草鞋到皮鞋,从农村到城市,从脸朝黄土背朝天到吃商品粮。

待我们毕业,纷纷离开家的庇佑,踏上社会时,父亲最终成为了一名律师,也许和早年的很多渊源都分不开,每逢过年过节时,我们从杭州回家,父亲便用小车载着我们,回到我们儿时生活的地方,看看老家的人,和我们出生的地方。


一年又一年,老家早已变样。一条笔直的公路取代了那些歪歪扭扭的小道。老家的人们,沿着公路两边新修了楼房,那些低矮的瓦房、响彻记忆的缝纫机、搜不出信号的黑白电视机,家家户户门口竖起高高的竹竿撑起的信号接收器,如今也遍寻不获。


而在我的记忆深处,永远铭记着儿时的老房子,青砖绿瓦,门口一径的阔叶树,墙角斜斜地挂着一辆凤凰牌自行车。此后,它只出现在我们和父亲相处时的话题里,我更愿意把它当作陪伴和见证我们生活的一名忠实的伙伴,透过一串坚实的岁月的痕迹,凝视那段心酸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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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起头来眺望星空
这对河汉无声,鸟翼稀薄
青草向群星疯狂地生长
马群忘记了飞翔
风吹着空旷的夜也吹着我
风吹着未来也吹着过去


——谨以此文,祝父亲节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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