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提时的我曾经有三个梦想:
住楼房不用烧煤笼火,可以在家里搓澡和解决大小号;
有新衣服穿不用捡姐姐的剩儿;
有零食儿吃香香嘴巴。
很low吗?很没出息吧?
我家里很穷,四岁时被父母从农村接到北京的那一刻,我就清晰的意识到了。
第一次来到北京时正值深秋。下了公交车,父母抱着我往家赶,沿途路过一排排列阵整齐的红砖楼房,深秋的夜色中,我仰起头,看着从窗户里透出的橘红色的灯光,温暖可爱,令人向往,我心里期盼着,好漂亮的楼房啊,这是我的家吗?但是父母丝毫没有停下脚步,抱着我很快走过去了。
眼前的场景忽地一转,我们拐进了一条黑乎乎的狭长胡同,两旁是参差不齐,布局各异,不同色差的平房,七拐八拐,终于,在一条胡同的尽头,父母抱着我推开狭小的木门,站在院子里,指着一个里外套间、有着尖尖屋顶的红砖平房高兴地说,到家了!我妈回忆我当时的表情是呆若木鸡,他们认为我是累的。只有我知道,小屁孩儿懂什么累不累的,那是失望的表情啊!四岁的我虽然年纪小,但是基本的审美没有走偏。
小小的我不懂吟诗,否则我一定会脱口而出:“感物伤我怀,抚心长太息。太息将何为,天命与我违”的诗句来。
曹植老前辈,我是一个无知稚子,与您忧国忧民的伟大情怀无法企及,得罪了!
平房是用炉子取暖的。每年十月底,爸爸就开始拾掇炉子,安装烟囱,为了防寒,门窗位置还要用厚实的塑料布封严钉实。
购买的蜂窝煤卸到了胡同门口,我和姐姐扎着围裙,端着簸箕和木板一趟趟把煤运回家,姐姐一次端六块,我力气小一次只能端四块,有一回逞能端了六块走,结果全摔在地上碎了,被家长一痛尅,挨完尅还得含着眼泪接着干活儿。
运完煤,解下围裙,家长要求我们自己把蹭脏的衣服洗干净。我和姐姐早就这一问题早已达成共识:蜂窝煤运完三分之二的时候,姐姐休息;我吭哧吭哧运完剩下的三分之一,然后姐姐洗两个人的脏衣服,我休息。
寒冷的冬天,为了保证炉火不灭,炉子要定时笼火,就是在快烧完的煤上再放上一块煤,切记第二块煤一定要与下面燃烧的煤的小洞洞对齐。有时笼火时间早了,被家长认为浪费又是一痛尅。
我是老幺儿,学生时代都是捡姐姐的剩儿过来的。我曾经穿过一件姐穿小的外套,衣服上缝的五颗扣子形状各异且五彩斑斓,还被心细的女同学指出来笑话过。唉,我至今想起来心里依然五味杂陈。
有一年冬天,我接手了一双姐姐穿小的棉鞋,鞋帮处裂开了嘴,爸爸用强力胶把开裂的地方复合起来,妈妈又用粗线缝了个严严实实,看似密不透风,但我还是冻脚了,两只脚又红又痒。课间操的时候,校长在大喇叭里训话,我一边听着,脚下也偷偷运动着,先用左脚在右脚面上蹭啊蹭,爽完了,再换只脚蹭,正当我浑然忘我时,冷不丁旁边的男生突然插进来一句:
“你的脚干嘛呢?”看样子他已经观察我很久了。
“没事,闲的。”我心虚的回答。
“有病!”
“对,有病有病。”
有一次,去一位要好的女同学家玩,这位同学就住在我曾经意淫而不得的红砖楼房里。敲开门,干净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家里窗明几净,没有蜂窝煤的味道和笼火时扬起的灰尘,这是暖气取暖的好处。
同学是独生女儿,穿戴象个漂亮的洋娃娃,她家的茶几上,四个小盘子分别装着话梅、果丹皮、酸三色、桃酥,两个大盘子装着苹果和桔子,从零食、点心到水果一应俱全。我没心没肺的说,这些好吃的要放在我家桌子上,不出半天就被我和姐姐抢光吃尽了。
同学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嘴巴成了“O”形,看着她惊讶的样子,我差点说出我和姐经常像雷达探测仪一样搜寻父母藏起来的麦乳精、江米条、杂拌糖什么的,偷吃完了整理一番再原样放回去,尽量不显山露水,最后再互相串个词儿,以防父母问起来把话说岔了。在偷嘴儿这件事上,我和姐姐都人精儿,而且具有高超的反侦查能力。这种经历对她这种独生家庭的孩子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
我家住的是平房,所以我不仅要到公厕大小号,还要到公共浴室洗澡。
离家最近的浴室是一家事业单位的内部澡堂,但是对外开放,洗一次的价格是两块钱。当我把钱从窗口递进去,收费的老师傅把找的钱数好放到我手里时,小手握起来厚厚的一卷,心一下子剧烈跳动起来:凭感觉,老师傅找错钱了,而且找多了。我抑制住狂喜的情绪,若无其事地装好钱,连跑带颠儿的回到家后掏出来一数,果然,四张拾元,一张伍元,三张壹元,老师傅把我递过去的拾块钱当成伍拾块了。
48块钱啊,我兴奋不已,那段日子的我过得既滋润又奢侈,完全没有考虑到老师傅很可能要用自己的工资来填这个漏洞,甚至,当时的我根本没有愧疚感。90年代,48块钱不是个小数目啊。
什么是人穷志短?
我的行为就是这个成语的最佳诠释。
贫贱不能移。
我把课本上学过的修身处世准则都还给老师了。
后来,我再也不去那家浴室洗澡了,因为做贼心虚,我无法坦然地望着老师傅的眼睛。
几个月后,我在放学路上被一位快速骑行的男生撞了一下,肇事者见势不妙骑上车溜走了,我没有大碍,只是握过钱的手磕到了有棱角的地方,磕出一个口子,不长,但很深。很多年过去了,伤口早已愈合,但留下的疤用手按按依然隐隐作痛。“非己之物,勿动其心”,我坚定的相信这是上天对我贪人钱财的惩罚。
往后的岁月,当我重温旧梦时,而且重温的还是个恶梦,我隔着时光的灰网望向年少的自己,一个自尊、幼稚而虚荣的少女,我告诫她,当你做过的一件坏事,多年后在你的心里扎根,成为永远也医不好的沉疴宿疾时,你还会做吗?
多年以后的我,已经步入社会并且结婚生子,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我早已搬进了楼房,我的孩子永远也没有机会学习如何烧煤笼火,也不大可能去公共浴室洗澡;我的服装鞋帽永远也不会跟不上流行,有家里穿的,上班穿的,游玩穿的,稍有破损和不喜爱就打入冷宫或打包送人;全家人饱食终日,超市里的食品琳琅满目,只要想吃随时可以买回家,家里摆满了零食、点心、水果却没有了吃的欲望……。
但是,我依然是个穷人。
富人与穷人的界定,随着时代的不同而改变着。以我为代表的穷人和富人之间的差距在哪里呢?
举个例子:思聪他爸给了他5个亿本钱,思聪赚了40亿,翻了8倍;你爸给你5块钱,你买了副手套去工地搬砖,一天下来赚了100块钱,翻了20倍耶!
但是,你与思聪的能力、资源与境界是对等的吗?当然不是。
你想着赢在起跑线上,但是人家就出生在终点线上啊!
那马云爸爸、王健林公公呢?
他们忍人之所不能忍,为人之所不能为,经过惨烈的、艰苦卓绝的奋斗才爬到金字塔顶成为人上人,一将功成万骨枯啊,普通人早在金字塔底就被干掉了。
综上所述,我是一个普通人,亦为穷人。
但是,我拥有美满的家庭,仍然健在的父母且温馨常伴,在无数个平凡的日子里,我的幸福指数超级棒!
小时的自己,在父母与老师的保护下,社会呈现给我的是一种朦胧的假象美,我更关注自身的感受与得失。
成长的日子,我不停的受伤,不停的缝缝补补。受伤了,小心的叮嘱自己,要保护好自己。伤口复原了,另一处伤口又绽开了,等这处伤口缝补好,已经成长一路了。
现在的我,不能说世事洞明,但是经历了社会的历练打磨,能够用豁达、乐观的心态面对真实的世界,展现生命的力度与广度。
我经常怀念小时候的穷日子和住过多年的那个里外套间的平房,它们在我记忆中是模糊又清晰、朦胧又亲切的。与房子相配套的是一个郁郁葱葱的小院子,爸爸种了很多花草,虽不名贵,但也姿态撩人,花香满院。
院子里还有一棵大葡萄树,每年开春,爸爸把深埋一冬的葡萄树干架起挷好,在时间的推移中,葡萄树逐渐发芽、长叶、开花,结出一粒粒小葡萄。秋天,是绿树成荫子满枝的好季节,一嘟噜一嘟噜的葡萄像珍珠塔似的倒吊在树枝上,虽然眼馋的很,但是我从来不敢动手去摘,因为葡萄树不仅长葡萄,还会长绿色的大青虫,稍不注意就会啪嗒掉到身上来……。
现在,我早已长大成人,葡萄树却没了。
我期盼着我能够在有生之年拥有一套带院子的dream house,院子不用很大,只要四季常绿,并且还有一棵枝繁叶茂的葡萄树就可以了。
但是,在北京城里拥有一套带院子的dream house,大概需要多少钱呢?
我不敢想了。
青山遮不住,必竟东流去,过去的生活简朴、宁静而亲切,但是无法复制,就让它永远深藏在我的记忆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