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城往事

钢城老了,而记忆中的少年永远年轻。

2016年3月16日,家乡的地铁工程动工,钢城立交桥全面封闭拆迁。尘土飞扬,像一个时代的落幕,又像一个时代的开始。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


1、

我的家乡是座以钢铁闻名的北方省会城市。城市北部著名的钢铁厂解决了这个城市好大一部分就业问题,也是城市重要的经济命脉,钢铁集团旗下除了厂子,还有医院,学校,托儿所,住宅区……到上下班的时间,在厂门口附近的老立交桥下,穿着一模一样蓝灰色工作服骑着自行车的人们川流不息,天空常年是灰蒙蒙,空气永远被路边叫卖水果和熟肉的小贩搅得热热闹闹,这种独特的气场从厂区,蔓延到立交桥,又蔓延到医院和学校,所过之处,一切事物俯首称臣。

像一座城。

的确,我们叫它“钢城”。

曾经我的父母都是钢铁集团的员工,上初中那年,我也自然要进企业的子弟学校念书。厂矿企业重企业轻学校,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但是我妈还是固执地认为,要在我上学这件事上全力以赴。其实我妈最初是安排我上“名气最大升学率最高”的二中的,但是报到那天我们去学校看分班名单,托了一个暑假的关系我居然没分在一号尖子班里。我妈一怒之下,拉着我就回家了。三天后,我雷厉风行的妈如愿以偿把我转学到了一中,一中的一号重点班。我妈总以为我应该是第一的,不管是环境还是自身努力。只可惜我花了二十几年时间证明了她是错的。要是她早点想通这个道理,也许我今后的人生会不一样?谁知道呢。

其实来一中上学我很开心。外公从前是一中的语文老师,我们家就住在一中后面的教工楼,从小我就常跑来校园里玩,那时候门禁还不严,看门的老大爷认得外公认得妈妈,也从来都放我一马。校园里的梧桐,合欢,槐树,蚂蚁,七星瓢虫,画黑板报的墙头下捡到的彩色粉笔头。一中几乎是我的童年。

我站在办公室看着校长在入学许可上用好看的钢笔字签下了她的名字,她和蔼地笑着说:“你好。”我傻乎乎地也回答:“你好!”我妈生气地在旁边指责道:“这孩子,什么叫你好,应该说老师好!”我心里只是紧张又愉快地想着,一中,我李默默又回来了。

2、

我的班长是一个很好看的男孩子,长得很像苏有朋,人很腼腆,念书很认真。

我喜欢他。那个年纪的小女孩,好像很轻易就会被“好学生”的光环所降服,那时我觉得喜欢班长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有多“理所当然”呢,就好像在那所厂矿企业旗下籍籍无名的初中经常考第一名的我就以为自己“理所当然”会考上清华北大一样。

那就是十几岁时候的情窦初开——懵懂无知,自以为是,甚至可笑。可是,多年后当我回忆从前,竟然又不忍心去嘲笑。

我这一辈子,不管能活八十岁还是一百岁,也只能有那么一次十几岁。

在我小的时候,我的故乡还没有像现在一样跻身二线城市的行列,演唱会什么的好像真的很少,我少年时代的追星,都停留在了卡带和海报的阶段。去年回国探亲,家里刚装修了家,我妈嫌弃地扔给我几个大塑料袋,说:“里面都是你的破烂儿,看看哪些还要,挑剩下的我要处理掉了。”我蹲在地上捡出了几盒磁带,2000年的苏有朋在封面上微微皱着眉头,那张专辑叫做,“你快不快乐”。

没有演唱会的城市却有作家的签售会和讲座。礼崩乐坏飞速运转的时代,我对我的故乡已经足够满意。身为我妈口中“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我,见过的第一次“大世面”,是去湖滨礼堂听了台湾作家刘墉的一场讲座。我已经忘记了那场讲座的主题是叫“超越自我”还是叫“创造更好的人生”,但我一直记得刘墉先生在演讲末尾提到,这场讲座是计划外的临时加场,能够和各位分享人生感悟实属缘份,而这场门票收入会用于某个慈善事业。这碗鸡汤算是喝到了心坎上,笃信缘份的我觉得人生真是妙不可言。讲座结束后我和朋友站在礼堂外面的广场上等车,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我开心地踮着脚跳来跳去,指着影子说,我要是有那么瘦那么高就好了。那时候的我真的很糟糕,又胖,又不会打扮。可是那一刻我只看到了月光倒映出的好看的影子,我好希望自己变得更可爱一点,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也是刘墉先生讲的“更好的人生”的一种。

3、

中考那年正赶上非典,题目难度降低只考了我最拿手的语数外三门,班里几乎所有人都报了本校的高中部,而我踩了狗屎运够上了市重点的分数线,再次给了我妈和我自己“李默默会考清华北大”的错觉。同年,我们家分的新房装修好了,我们要搬家了。而钢铁集团在搞一个我至今没太明白的“内退”政策,我爸我妈都重新找了工作,也就是说,除了挂个名,事实上已经不再为钢城效力。这一切都在指向一件事——我要离开钢城了。

而我离开钢城的时候,没有给班长写同学录。准确地说,我没有给任何一个人写同学录。统一的说辞是一个很装逼的理由:“该忘了的写同学录也会忘,忘不了的不写同学录也会联系。”但其实,是我强行拉大家当幌子,我只是很怕班长拿着我写的同学录也不会再和我联系。当时我们闹翻了,我好像很久没和他说过话了。其实我们曾经真的很好很好,很好很好过。

班里座位一直流动调换,甚至有一阵我们坐过同桌。我和班长用那种漂亮的小纸条交换过很多鼓励与心事,但后来还是闹翻了。那是我真真正正的青涩时代,我们都没有恋爱的经验,我过于犀利,又太自负,做起事来别扭得要死,喜欢一个人就要说根本不喜欢,关心一个人又偏要装作各种鸡蛋里挑骨头的找茬,而班长是个很温和的男孩,被满身棱角的我搞得遍体鳞伤。

我们就这样,曾以为能一起走好长一段路,可结果走着走着就走散了。

我始终没机会告诉班长,初中时代的好多个周日,我妈都让我去我姐家找姐夫给我补数学,姐姐家和我以前的家一样,也是一中后面的教工楼,我在她家阳台就能看到学校小操场,班长有时就会在那里和他的伙伴们玩双杠。我并没有好好补数学,都是在用姐夫的电脑玩《仙剑奇侠传》,然后从阳台往下偷看班长。不玩篮球足球玩双杠的男孩好像还是挺不合群的,可是他真好看。

上高中了,我也搬家了。之后我就很少回钢城。我再也没去过姐姐家的阳台,而《仙剑》在临近终局的时候困在了迷宫里,最终没有打完。原来成长里的很多事,最终都是无解的。

4、

离开钢城、离开一中读市重点的日子,怎么说呢。有一点难熬,真的,有一点。我很快知道了排年级二百来名是什么感觉,数学对我不再友好了,至于物理化学,我觉得我大概和它们绝缘。因为学籍问题来晚了的我临时坐在最后一排,一下课后排男生就围成一堆聊我完全不懂的篮球和科比,才高一的他们个子已经窜到了一米八几,我趴在桌上心不在焉地摊开练习册,在黑压压的人墙后如同在听天书。更糟糕的是,学文科之后,高三之前要分出一个强化班,我又一次走了狗屎运考进去了,在我还没想明白某个题怎么做的时候,我的同学已经在研究哪种算法更简便,从此开始了“老天保佑我今天千万别考全班倒数第一”的噩梦。没错世界上有很多心态好的人,可是对不起我并不是啊。也许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个圈子,在自己的圈子里和气场相投的人做喜欢做的事,才会快乐。可是我妈,包括我自己,把自己强行拉出了那个圈子。

怎么说这件事情呢,就是在你妈你爸你八竿子打不着的别人眼里你一直在高高往上走,其实只有你自己知道,你一直在往下沉,往下沉。

你很希望自己能拽住些什么,可是什么也拽不住。

那段日子除了学习我在想些什么呢,我记不住了,但我猜想,我一定想起过钢城一中小操场上那排简陋的中间已经被磨成白色的双杠,还有那没有开花结果的旧时光里的少年。

也是在那段时间,我和班长终于和好了。互通了一封长信,表明了歉意和谅解。是的,走出第一段恋爱——如果那算初恋的话,我们都慢慢学会了怎样对待喜欢的人,但再也不可能是彼此了,因为再也不可能是彼此,所以终于可以和好了。

5、

高考之后,听说班长上了本地的医科大学,学法医。而我考得比我想象的还砸,报了复读班。且不再说什么清北,从小到大带光环的李默默考砸到要去复读,我妈表示她完全不接受这个现实。她送走了我高中最好的朋友送我的小猫,理由是玩物丧志,我没玩,没丧志,但我无法解释我为什么考砸,我也无法反驳她。那个夏天可真难熬啊。

开始复读之后,有一次因为什么事我心情不好,下学在大太阳下走啊走啊走,走了不知道多久,路过医科大,突然想到班长,就脑子一热拨了电话问他在不在学校,出来压马路啊。那时候的我估计是觉得天都塌了一个电话还有什么不好意思打的。

班长真的是世界上最善良的男孩。

他竟然什么也没问就从学校跑出来了,陪我压了好久的马路。我已经好久没见他,当年我刻薄地指摘过他不够男子气概,那些其实并不是缺点的青涩已经褪得一干二净,现在的他走路会走在靠外的一边,过马路会微微伸出手拦住我说“小心车”,我低着头就哭了。后来公园门口路边摊有卖橡皮小猪玩具,就是那种软软的怎么摔都摔不坏的那种,好像是叫做出气猪,临走前他买了一只塞给我,说,不开心了就拿它出出气。后来,不开心的日子真的很多,但出气猪被我小心翼翼收在了抽屉里,一次也没摔过。

我记忆里的少年长大了,我终于开始学着和从前满身棱角争强好胜的自己和解。

后来又花了好多年的时间,我在很多次砸掉的重要考试里面终于知道了,原来我真的不是一个“好学生”,大考不掉链子是一种好学生的能力,我做不到。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学生,再也不考试,但接受了“我不是好学生”这件事的我,觉得心里好像有块大石头总算落地了。

八月长安写,那时的你是最好的你,而很久以后的我才是最好的我,最好的我们之间,隔了一整个无法跨越的青春。我觉得她真是这世界上最懂得不动声色戳人心窝的作者。

很遗憾,很久以后,直到现在的我,都还不是最好的我。但那时的班长,真的是最好的班长。

6、

其实去年回国时,我也回过一次钢城,去看望我的初中英语老师,我曾经是她的课代表。好多年过去了,她还是很漂亮,像我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那年她刚毕业,二十四岁,走进教室做自我介绍,笑起来有颗小虎牙会露出来,很好看。七七八八聊了很多,离开时天已经黑了,北方冬天的夜晚,寒冷干燥的空气,熟悉又陌生。由于修路和偏僻——对,我忘了说,现在我的城市一直在往南拓展新区,北方的钢城,正在变得“偏僻”——我站在路边很久才终于打到一辆黑车。师傅穿着我所熟悉的钢铁厂的蓝灰色冬季工作服,我本来兴致勃勃想在路过一中的时候和师傅讲我曾经是这里的学生啊,就像很多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女主角用千帆过尽的语气回忆起自己青涩少年时代。可是师傅抄了一条近路。我到底还是没能路过我的初中。到底,也没有那个做女主角的命。

小车里开了空调可还是走风漏气,我呵了口气搓了搓没戴手套的手,师傅突然说,现在钢城不行了啊,今年效益不好好几个厂发不出工资,只能下班出来揽私活。我突然有点难过。此刻为了生计疲于奔命的钢城人,他们是不是和我一样,也曾有过被钢城打下深深烙印的青春时代。

旧的钢城在衰落,和我们的青春一样,而新的钢城也会成长,像它的每一次转型和升级一样,淘汰掉旧的尾巴,注入新的血液,努力存活下去。注定是有一些人也好,事也好,是在成长的过程中被牺牲掉的。这是残酷的,又是必经的。

而我长大了,真好。我终于走出了小小的“钢城”,也走出了我的故乡,离开家离开祖国的日子里,我见到了更多的人和事,尝试了很多活法,终于知道不是“好学生”也可以把日子过得很好。有些身外之物真的狗屁不是,那些最好的青春,才是我留在钢城的,唯一值得铭记的财富。

那是我遗落在钢城的往事,那是我记忆里不老的青春和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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