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酸刻薄,是毛姆丰富性格中的一个侧面,恐怕不会有人质疑。年轻的时候读他的代表作《刀锋》,只以为自己是在读一个不同凡响的男人一往无前的成长史。20多年过去了,这些年里,三不五时地会捧起一本毛姆的小说,重温那尖酸、微甜的迷药滋味,《人性的枷锁》、《月亮和六便士》、《笔花钏影录》……只有读到了《刀锋》,才惊觉:对维特根斯坦得有多少欲爱不能的痛楚,才能将劳伦斯·达雷尔写成万世不倒的偶像呀!
《刀锋》不薄,客观地写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美国人暴得财富后到欧洲“作威作福”的故事,像艾略特、格雷这样的人物,可以多多益善地出现在《刀锋》里,群像更能反映出一个时代的特征嘛。可是,毛姆从构思《刀锋》就没有想将其写成“美国人欧洲扬威记”,而是一往情深地要向读者奉献一个散淡又浓情、洒脱又刻意、不羁又细致的男人。为了达成愿望,毛姆头一回不加掩饰地粉墨登场,同时将一本厚书的人物削减到区区七八人。
就是这七八个人,还有几个可以忽略不计,比如像伊莎贝尔的母亲路易莎,流落巴黎的苏珊,甚至像串起《刀锋》一书的伊莎贝尔的舅舅艾略特,虽然是一副出生卑微、偶得财富后一心想要跻身欧洲老贵族行列的嘴脸,由于毛姆并不想在这本小说里展示其善于讥讽的才华,在我看来,有没有艾略特,《刀锋》还是《刀锋》。
当然,没有了艾略特的外甥女,也就是《刀锋》的女主角伊莎贝尔,没有了《刀锋》的男主角拉里也就是劳伦斯,《刀锋》就不成其为能能让耽于舒适区的我们局促起来的《刀锋》了。
令人玩味的是,毛姆完全可以将伊莎贝尔塑造成一个只以金钱为乐的美国女孩、美国女人,但是,伊莎贝尔一出场,毛姆简直让她自带了太阳的光晕,“伊莎贝尔身材高挑,有张鹅蛋脸,直挺的鼻梁、美丽的双眼,以及仿佛家族遗传的丰厚嘴唇。她外表出色,但略微发胖,或许与年龄有关,我猜她愈老会愈苗条”,狡猾的毛姆到此还不收笔,也对,以上只是伊莎贝尔的天生丽质,“她为人活泼大方,不但容光焕、诙谐开朗,也懂得享受生活,欢快的性格足以感染旁人……”如此完美的伊莎贝尔!我以为毛姆采用的是先扬后抑的写作手法,那么到后来,权衡再三伊莎贝尔舍弃了拉里选择嫁给格雷,
我以为与伊莎贝尔重逢于巴黎时,毛姆应该重笔写一写伊莎贝尔变成拜金女以后的丑陋,可我的天呐,“她的身材苗条有致,时髦的衣着有凸显窈窕曲线……她的五官也变得清秀,我还发觉她的鼻梁是我见过的最挺拔好看的,无论是前额或淡褐眼瞳下方,都不见一丝皱纹”。由女孩到女人,在毛姆的笔下,伊莎贝尔的容貌竟然节节走高,让人不由得猜疑:《刀锋》是想写一部“只缘身在此山中”的爱情遗憾剧吗?毛姆就是毛姆,这个对自己爱谁始终讳莫如深的英国人,只用了两笔,一笔是与拉里肩挨肩坐在马车上时伊莎贝尔的失态,一笔是伊莎贝尔千方百计破坏了拉里与苏菲的婚事,就将女神打翻在地。
惟其如此,拉里才那么食着人间烟火而超凡脱俗!
他就算爱伊莎贝尔到可以论婚嫁都不愿意屈从于铜臭,他匍匐于地底下的煤矿里都不适清雅之气,他表面顺从内心默默坚持,他的善解人意,他的旷达……总之,这一个散淡又浓情、洒脱又刻意、不羁又细致的男人,毛姆写得珍惜又珍爱。尤其是到了小说的结尾处,看似他在记录拉里叙述的印度之行,请读者诸君读这一段,“我倍感气恼的是,难以用文字重现拉里说话的样子:他的声音悦耳动听,不经意的话语也有说服力;他的表情不断变化,时而凝重,时而愉悦,时而沉思,时而戏谑,伴随着情绪,宛如很多小提琴奏出协奏曲的不同主题时,钢琴所泛起的涟漪。尽管话题严肃,他却说得自然,语气像闲谈一般,或许略微迟疑,但毫不费力,仿佛在聊着天气或庄稼。”这哪里是一个男人在记录另一个男人的音容笑貌?只有情到深处,才会不动声色之下有如此巨大的波澜。
不管毛姆当年是抱持什么样的态度将维特根斯坦变成劳伦斯·达雷尔后写成一本《刀锋》的,《刀锋》为我们留下了一个不流俗、不为所谓潮流所动的寻求精神家园的哲学家形象。今天,维特根斯坦已经成为杰出的哲学家注定会流芳百世,“你会嫁给维特根斯坦吗”这样的问题已经毫无意义。只是,当拉里还是一个说走就走、不问收获只求到处寻求人生真谛的游子时,伊莎贝尔的选择有问题吗?或者,换一种问法,你对面站着一个拉里,有一点点成为维特根斯坦的迹象,你会嫁给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