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个时候,他不满二十岁,我称他为少年(尽管从技术上讲我错了)。案头的相框里就放着一张少年的照片,带着一丝傲慢的微笑,有点对什么都不在乎的意思。看得出,他原来是极力想装出一副严肃的模样,但是忍俊不禁的红艳嘴唇破坏了眼睛中令他自鸣得意的深邃。
他留着遮耳的卷发,染成金黄色浑身散发着油彩味。喜欢穿白衬衫和剪裁削瘦的裤子,挎背带时不喜欢交叉,总有一条从肩膀上滑下,搭在一旁。他的个头比一般人要高,浑身散发着那个年龄应有的活力,笑的时候,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那是他身上唯一不会染上油彩的地方,我的话一点不假,因为舌头恐怕也很难幸免于难,画画的时候,画笔太干他懒得沾水就直接用舌头舔。
《麦田里的青蛙》,我敢发誓,即使你对西方艺术了若指掌,也一定没有听过这副“大作”。事实上,那副作品里一只青蛙也没有,只有黄澄澄的桔子汁般的麦田。他的画和他的人一样被教授批得一文不值,他却自鸣得意地将那些劣作当成至宝,并希望自己可以在有生之年享受梵高死后才享受到的爱戴(小注:最好是在自己二十多岁的时候)。他喜欢幻想美好的生活,最好名利双收。
当时,他不懂奉献,只知道索取。烟总是抽别人的,和朋友一起吃饭也从不主动付钱。喜欢溜别人家的狗。和朋友同租贫困区的阁楼,脸上却有种得天独厚的坦然神态。他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没钱”——无论是别人邀他吃饭,看电影,购物或是旅行,他都统统以这句拒绝。他不合群,喜欢独来独往——觉得课堂上老师讲的话都是外星人的语言,同学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的样子也让他不习惯。
这是个自私且坚定的人,相信在冥冥中主宰一切的神是慷慨的。他有种别人没有的毅力,不到长城心不死,这种毅力可以是为了活下去,也可以是它的反面。他对善恶的概念十分模糊,情绪敏感,睚眦必报。总的说来,这种人是十分危险的。
2、
那些日子,他开始对自己的命运展开了无限复杂的思考。少年迷上了手相术,并对脉络错综的纹路可以组成千变万化的命运这一点深信不疑。入睡前,他都要盯着自己的手看很久。在纵横交错的细纹中,有三条明晰的主线,分别代表爱情、智商和生命。他的那三条线格外清楚,代表爱情和智商的线很长,这说明他的爱情和智商都很发达,但代表寿命的线在手掌的中间戛然而止,依这种情况看,他顶多活到二十几岁。
到底能活到二十几岁呢?二十一岁?二十九岁?
还有,爱情很发达该怎么讲?自己会深深地爱上某个人,还是,自己会被许多人爱?依当时的情况,后者的可能性较大——他这个人懒散、慢不经心、忧心忡忡,对别人从来没兴趣,但是仗着从老子那里遗传来的几分英俊,难免不被人喜欢。他并不喜欢自己的脸,但也说不上讨厌,他只是深深顾虑“那喀索斯”的禁忌,很讨厌照镜子罢了。但是,所有见过他的女人,都会被那张脸迷醉。在他和苗西园同租的阁楼里,门上的窥视孔装反了,从外面能清楚地看到室内的一切——房东的女儿似乎在暗恋少年,少年喜欢被别人关注,所以才一直没有将那个无用的猫眼糊上。看我吧,爱我吧,迷恋吧,疯狂吧……他在这方面总是很慷自己的慨。
新年伊始,他在挚友的陪同下,到庙里求了一只签。那老和尚瞧了瞧上面的批语(眼睛的余光分明落在了少年脖子里的十字架上),严辞厉色地说,“你这个人一生都活在别人的阴谋之中。”
老和尚的话说得太严肃了,他几乎以为那是在威胁。他看了看苗西园,苗西园无奈地掏出一沓零钱。他把钱塞给老和尚,“能破破吗?”没想到那个和尚并不贪财,推开他的手,一边数念珠一边道,“小心交友不慎。”
——苗西园是他唯一的朋友。
三个月之后,这座城市细雨濛濛,还很冷。少年的挚友,把他从警署领了出来。
“她在医院。”我们主人公唯一的朋友拍着他的肩膀递上一支烟。苗西园说的她,是少年一个星期前在酒吧认识的一个女人,她叫什么名字少年都不知道吧?但是少年却同意陪她一起去死。
“他们会起诉我吗?”少年裹紧大衣,倚着潮湿的墙壁抽了一口烟。
“协助自杀罪。如果他们决定起诉,会用这个罪名。但是,那女人已经清醒了,她的陈述对你很有利。”这个法律系的秀才蹙眉打量少年,“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喜欢那个女人?”
少年摇摇头,把烟丢在地上,用脚尖踩灭。“我当时在想,如果跳下去,一切就都不成问题了。债务、学业、佛罗伦萨、作品、马克思主义、人群、森林和花……还有,那个女人在跳海之前会说什么呢?我很想知道这一点,所以就跟她去了。”他微笑着,“因为她选择跳的是海,所以,我就跟她去了。”
那段时间,少年曾经从事过左派的工作,发过传单,参加过示威游行。他那样做,只是魅于要摆脱现状。
倨傲!懒惰!狡猾!恶德之巢!
病毒!败类!废物!害群之马!
这是教授欧洲古代艺术史的“鸟巢”对他的评价。那个年过六十,四肢短小,上半身比例很可观,像喂养良好的啮齿类小动物的教授,头顶和苍穹之间已经一无遮揽了,“鸟巢”是学生给他的雅号。
那节课上,他打了三个哈欠,全被“鸟巢”看到了,但的确只有三个。
“在我的课堂上,你一直在打哈欠!一小时打了上百次!”少年觉得,一定是教授多数了哈欠的次数……但是这一点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教授的评价震撼着他的心,他似乎突然之间明白自己到底是怎样一种人了,在心里,一个小小的自我正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呢!教授那些矫情的话语中,经常可以听到令人惊讶的坦率心声,所以,少年更讨厌他了。对于这种现状,少年的心里只有混沌、无来由的反抗,这一切都归咎于他那颗仅有的、被打磨得异常单薄的自尊心。
苗西园低声呻吟了一句,“你这也算是交友不慎了。一个坏女朋友比十个狐朋狗友更能有效地毁了你。” 苗西园不再问了,让少年说什么呢?少年不知道,他觉得一切都是原因。
少年是一种病,是一个人正成长为男人的时刻,但一切还没有完成。这是危险的时段,渴望童年的纯真是一种悲剧,遥想成人的世界则是一种冒险。在整个少年阶段里,有一个咒语,赵试图将其忘却,它就越发清晰以至谶语成真:不幸应该降临在我的头上。那不幸,应该是真正的不幸,彻底的不幸,比那次跳崖更大的不幸——那种不幸是他终其一生也无法走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