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一天一夜的硬座颠簸,我如愿跟随着春运大潮挤回了一年未归的家乡。拥挤的车厢里喧喧嚷嚷,各种声音自始至终的交织在一起,满地的行李堆积着,真的没有动弹的空间,我一个人安静的趴在放在双腿上的背包上,庆幸着自己买到一个座位,但又彻夜难眠。
从火车站出来,久违的家乡清晨也是灰蒙蒙的。我饥肠辘辘却又毫无食欲,浑身疲惫,频繁抬手拒绝了守在出站口的包车司机,搭乘公交车到了客运西站。昨天回来之前我爸告诉我开往镇子上的班车现在停在客运西站。
我脑中一片空白,想不明白为什么非得在这个时节挤着人潮往家里赶,我思前想去,我每年此时都是如此不堪的归途,可我每年春节回家除了爸妈叫来七大姑八大姨来家撺掇着相亲,真的无事可做啊。我自从毕业后就一直远离家乡工作着,朋友圈子都在外地,每年回家也就参加一次高中同学聚会,最多再和当年住在一起三年的几个室友一起嗨一嗨。生活真的是越长大,越无趣,我这样想着,公交车上有声音提示已经到了客运西站站台,我提起背包下了车,在路边摊买了一杯热豆浆便进了车站。
一觉醒来已经是晚上六点多钟了,脑袋昏昏沉沉,隐隐约约记得上午午饭前到家的吧。像是一场酩酊大醉之后的反应,我安逸的仰卧在床上,被单肯定已经被老妈晒了几个太阳了,我每次回家之前她总是这样,铺盖重新洗的干干净净的,晒的暖暖和和的,躺在床上闻着阳光的味道,也许只有在家里才能感受到这种简单安逸的幸福吧。脑中的不悦与劳顿一去不复返,工作的不顺与羁绊也不知所踪,或许我们真的应该常回家看看吧,这里是每个外出打拼的游子心灵和身体的疗养港湾,有父母在的感觉美得不可言喻。
窗子外面已经暗淡一片,小镇上没有路灯,小路享受不到夜间的温暖。房间里安安静静的,可以听到床头上那个旧座钟的滴答声,幸福的感觉也难以抵抗一天一夜没有进食的饥饿感,我拉亮了灯管,掀开被子走出了房间。
晚上六点多,爸爸窝在躺椅上在看着他最喜欢的电视节目,妈妈在厨房鼓捣着什么,像是准备着过年的年货。这样安逸平凡的情形我多次在梦中见到过,我忍住想要落泪的冲动,怕要打破这一刻的详和,我明白了为什么回家,为什么春运大潮每年息息不断。
我溜去厨房,洗把手就开始抓起妈妈刚炸的面鱼块啃起来,妈妈一脸满意的神情看着我,我瞬间觉得自己小了十几岁,变回了那个小学放学时的顽皮小孩子。妈妈腾出手把留给我晚饭端出来,那是我最爱吃的饭菜,我趴在爸爸躺椅边的小木桌上大快朵颐,和他叙着话。
“挨黑儿的时候,阿太过来找过你,有空去他家坐坐去。”
爸点起一根烟,平静的说出来。他知道阿太已经将近十一年没有和我联系过了,他也清楚阿太是我在镇子上最好的哥们了。他选择平静的方式告诉我这个消息,很显然是想抑制我内心的激动。
“阿太?他今年回来了!?还住在他原来那个家里嘛?我吃过饭去看看去,我得问问他这些年干啥去了!”
我还是越说越有些激动,阿太这些年的失联让我快要忘记了他这个人,从开始一两年的担心到后来好多年的不以为然,我的确以为我已经失去了这个好哥们。
“这么晚了还去干啥啊?人家也才回来三四天,家里啥也没收拾好呢。再说了,人家阿太带回来个婆娘,还生养了一个大胖小子了,这么晚不方便,改天再去。”
我脑袋一蒙,婆娘?大胖小子?阿太这小子这些年可真行啊!
十一年前,我和阿太刚刚进入初三,那年我们俩都是13岁,他成绩比我好,长得也比我壮实,我们俩天天形影不离,就是家住的有些远,他家在镇子最北头,我家住在镇子中间靠南。我们一起去镇中心学校上学,夏天放学一起去偷大娃家的西瓜,一起下河去掏龙虾,冬天太冷,没事干,他就偷了他爸五十块钱,背着他爸妈偷偷买了一台游戏机,趁他爸妈不在家拉我去他家玩。那个冬天不久之后,他爸妈就离婚了,不懂事的他还以为他爸妈离婚是因为找不到他偷的这五十块钱了呢,他哭着告诉他爸,结果迎来了他爸的一巴掌,他很开心,以为他挨了打他爸妈就不会离婚了,可他爸还是和别的女人跑路了,丢下13岁的阿太,和卧床不起的阿太妈妈,没了踪影。
那个冬天的雪下的很厚很厚,镇子上的石磨房被大雪给盖的严严实实的。阿太爸爸走了之后,开始有人传闻不久前看见阿太的爸爸和那个女人在那个石磨房里的苟且之事,慢慢的,这个传闻像是又一场的大雪覆盖了小镇,尽人皆知。我开始讨厌那个石磨房,我觉得是它让阿太失去了爸爸,让阿太的妈妈生了病,让阿太没有时间再陪我打游戏机。大雪覆盖了石磨房让我心情好了点,眼不见心不烦。
那个假期结束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阿太了,他再也没有在镇子上出现过,他家的门也紧锁着,他也没有给我告别,我失去了他的消息,新学期开始一个人上学,只剩下上学了。
他消失后的一两年间里,我还会偶尔想起阿太,我觉得他应该正在某处的一所学校,在干净的教室里坐着,同样想着我。慢慢的,长大了些,生活的烦恼多了起来,我不再纠结这些,不再偶尔记起他,他在哪里?他过得怎么样?甚至他有没有还活着?我都一概不知了。
转眼十一年过去了,我已然忘了这个人。年年回来只记得起要去参加一次高中同学的聚会,关于阿太,我多年前就没了幻想。今年爸爸的这个消息,我像是被冰水浇了一脊梁,浑身激灵。我庆幸我今年春节没有固执己见不回家,我还渴望从爸爸那里得到更多的消息,比如阿太过得怎么样?衣锦还乡,荣归故里?还是穷困潦倒,生活拮据?但却发现话到嘴边,没了勇气问出来,或许我已经猜到了什么,阿太还是住在那个多年前的老家里,应该不是衣锦还乡吧。
我妈搓着手上粘的湿面粉对我说,阿太的大胖小子真是长了个福相,才一岁半,浓眉大眼高鼻梁,真是漂亮的像个年画上瓷娃娃一样。我听了心里真的很开心,我想要是今天傍晚阿太没来找过我,我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消失了十一年的发小呢。
我没待的住,第二天早饭后就去了镇子最北头的那间老屋。门开着的,我敲了门,里面探出个脑袋,我一眼认出那个就是阿太。
“阿勒,这下睡醒了吧?”
这个面相还不算陌生的男人看着我好像很开心的样子,给我开着玩笑。
“还好吧,昨个晚上醒的。”
我笑不出来,弱弱的回复一句。
他边脱下手套,一边招呼我进屋,这间老屋已经被他修理的像模像样了,重新刷了一遍漆,还有地砖也新铺的。家里的确有点乱,还没收拾好,
我们在他新买的几把木椅子上坐下来,彼此都没说话。
“这下看来是不走了啊。”
我想多说一些话,缓和一下气氛,可却想不到说些什么。
“不走了,回来收拾收拾就住下了。”
他黝黑的面色嘿嘿的笑了几声,看着我他显然有些拘束,那是一种因为不辞而别的愧疚吗?
“听说你带着媳妇回来的啊,还生了个儿子,怎么没看见啊?”
“哦哦是啊,她们娘俩在里屋呢,给小崽子穿衣服呢,媳妇是外地的,就领个证,没办席。”
他有些不好意思,像是因为结婚没办酒席而感到丢人一样。
“办不办酒席都一样,你一个人在外地没亲戚,办啥酒席啊,再说现在很多小年轻结婚都直接旅游结婚了,也不办席啊!”
“人家不办是因为不想办,我这是没钱办啊。”
说着他又咧嘴嘿嘿的笑。
我没有话接下去了,我不知道我面前的这个阿太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事,他已经习惯安于现状了,他不再像是我印象中的那个因为一分之差丢了第一名而抱头痛哭的小阿太了,现在的他,被生活折磨的只会嘿嘿的笑了。
片刻尴尬之后,他的媳妇抱着儿子,儿子咬着奶嘴瓶,一起出来了,他慌忙站起来介绍给我,我也有些紧张的站了起来。他的媳妇口音像是陕西人,个子不高,穿着一件宽厚的棉睡衣显得身材臃肿,头发有些乱,应该早上起来忙活到现在还没洗漱吧。但是她很热情,把孩子递给阿太转身就进屋去给我倒水。阿太怀里的孩子果真可爱极了,就像我妈说的很有福相。
“不是为了这个小崽子,我们就在外地安家了,现在在外边没个户口干啥都不行,别说再过几年上幼儿园了,真麻烦!”
阿太边抖着儿子边抱怨着,脸上的神情和昨晚在厨房里我妈脸上的神情有些相似。
“是啊,那你回来有什么打算,哦对了,你妈妈?”
我有些疑问想弄清楚却不知怎么说出口。接过她媳妇递过来的热水,我点头致谢。
“我准备在镇子上开一间摩托车修理店,看好店铺了过完年就租下来,这些年在那边没上过学,尽在工厂跑腿了,不过学了些手艺,准备回来自己干!”
“这样啊,那挺不错的啊!镇子上没几家修理店,生意会不错的。”
“嗯我看过了,混个温饱没问题。我妈还在外地,这两年身体不太好,我们先回来,收拾收拾,等天暖和了些她和我舅家一起回来。”
“哦哦......”
“十一年前大雪夜里走的,也没来得及给你说说,阿勒你也别见怪。”
说着他又嘿嘿的笑了。
“那你爸......” 我刚出口就后悔了。
“那个男人? 那年之后再也没有过联系,不知道死了没有。”
我明显觉得自己坐着不那么自然了,我有些难受,看着阿太僵着的面部,我知道他依旧痛恨着那个临走还给他一巴掌的男人。
我想着离开了,托词待会进县城有事情。他送我出门,他的媳妇抱着儿子跟在后面,我掏出钱包塞给那个可爱小崽子见面礼,他说什么也不要,最后我没办法,想着回头再让我妈送过来吧。
关于阿太,我心里本来像是有一间无窗无缝的房间,闷了十一年,听了阿太的这番话,房间的墙壁像是被人从外边打通了,我获救了!
转身忽然间,想起昨日回家的简单安逸的幸福,那是只有在家里才能感受到的温情,那温情不在于财富的多少,不在于时间的早晚,不在于年龄的高低,只在于心与心的距离。我感激上苍让这个消失了十一年的朋友依旧幸福安康,让这个在破碎家庭里艰难成长起来的少年有重新收获了美满。我的出现对于阿太来讲可能是一种期待,但更多的是遗憾,他比我优秀,没有家庭的变故,他也许生活的更加幸福,至少不必如此艰辛。
回去的路上,看到镇子北头的那个石磨房,早已坍塌了好几年,今年寒冬依旧冷,但是没有雪,已经没什么盖的住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