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她很熟。比落地的红苹果还熟。
屈指算来,与她相识也该有三十八九年了。这样几十年的时光,身处其间时,并不觉着什么,如流水潺潺,日子就这样轻快过去了。不经意间蓦然回首,却早已是闻笛赋,烂柯人了。
多年来,她一直在灰姑娘的岗位上尽忠职守,心无旁骛。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都觉得自己长得不好看,尤其是眼睛,单眼皮——倒也罢了,好歹还落个丹凤眼的美名,关键是这样的单眼皮像是终日泡在鱼缸里的金鱼——不是大,而是泡得发胀。成天顶着泡得浮肿的眼睛招摇过市,一副睡不醒的样子,萎靡不振。又小,上下眼皮之间像是用刀片割开的一样,隐约可见米粒大小的瞳仁在其间游移,一笑的时候,便见牙不见眼,非得用放大镜才能找见。
还有那仿佛被人一拳头打塌的朝天鼻,镶嵌在脸上,坦荡如砥,使得整个一张脸平坦得像被红太狼的平底锅烙过的烧饼那样平平展展,一马平川。
嘴大唇厚,那嘴一旦咧开,能并排开过去两台东风牌大卡车。不说话的时候,闭上的嘴唇又如王屋太行两座大山,方七百里,高万仞,厚厚的,可以割下来炒两盘。
总之,一句话:丑!是一只十足的丑小鸭。
她性格内向,不善言辞,读书期间,别的姑娘们都是三五成群勾肩搭背,上学放学都挽成长城一样来来往往。她却在别人不解的目光中独来独往,孤傲绝尘的样子。从小学到大学,她几乎没有参加过什么集体活动,而那些活动,似乎也忘记了她。亏得她的成绩还差强人意,尤其是语文还算有一点点出色,虽然她是那么一个愚蠢得不说话的孩子,老师们还是那么的关心她。她永远都记得。
人人都说她孤僻,不合群。工作后,这样的性格还是没有改变。她想变,也变不了,毕竟不是孙悟空,可以变来变去。其实,她是不懂交际,也不会应酬。她永远都学不会别人那样的插科打诨,像润滑剂般一下子就融入陌生的环境。
单位上同事之间有时会有一些聚会,一大群人在一起,她看着那些同事,平时并不见得有多亲密呀,却能一见之下,两人像失散多年的亲人,拍肩,大笑,寒暄,拥抱,和面一样把对方捏来揉去,叹为观止。一张脸笑得热气腾腾跟刚出笼的包子似的。
而她每次只能安静地站在一边,嘴角扯礼貌的一抹笑。然后,就不知该说什么。她不是不想像别人一样左右逢源,谈笑风生,她只是不会,真的不会。于是只得讷讷地在一旁,讷讷地笑。
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却加入不了任何话题。她不知道张家夫妻半夜吵架,也不知道钱家媳妇有什么风流韵事,更不知道单位里的种种内幕消息。她一下子才发现,原来周遭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她却闻所未闻,一无所知。周围的同事们都在七嘴八舌地热烈讨论,说到兴起处,“哄”的一声,拊掌大笑。只有她坐在角落里听,默然望着她们因兴奋而发红的脸,连附和的笑也挤不出来,只得望着窗外发呆,愈发形单影只,像只独自离巢的小鸟。
她不知道为什么别人就有那么多话题来说,或者有那么多的话语来与别人搭讪,而且还能引起那么多的共鸣,两分钟就可以融为一体,又结交一位新朋友。这样的能力,她难以望其项背。
聚餐其实是她最不喜欢的,因为往往会有人劝酒,也会有人要你去敬酒。看着那些人端着酒杯如花蝴蝶般在各个桌子之间穿梭,呼朋引伴,称兄道弟,她却像个懵懂的三岁孩童,什么也不会。
有人来敬酒,她慌张地站起来,把面前的汤匙带得叮当乱响,不小心打翻面前的酒杯,酒水、茶水、汤水洒了一桌,顿时五色交辉,杯盘与酒盏齐飞,衣巾共桌布一色。飞流直下三千尺,溅满衣裙,又连忙慌乱地去扑救,狼狈不堪,脸色窘成了猪肝。端起酒杯,怔怔的,不知如何拒绝别人的劝酒。她实在是羡慕那些花言巧语劝酒的人,也实在是羡慕那些更能花言巧语拒绝喝酒的人。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说辞,她没有听过,更不能圆滑地说出来。他们说这是酒文化,可是她却是个文盲。局促地立在那儿,手脚都开始在微微颤抖。巴不得有个地洞,一下子缩进去,躲开了这尴尬。
于是,她更加不愿去参加这些活动。当别人都在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尽情享受宴酣之乐时,她躲进小楼成一统,在自己的小书斋里,不管春夏与秋冬,静静地耕耘自己的园地。在那里,找到自己充盈而温润的快乐。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
正因如此,她涉世极浅,高峰入云,清流见底,数年来,就如同生活在立白洗衣液里,漂白得几近苍白。多年来,她是纹丝不动的女子,始终是单身一人,在上班下班的两点一线间机械而惯性地生活,面容沉静,春心不见。
这简直让人们无法理解。
她是寄居在她内心澄澈土壤里的女子,只是,这个世界并不是一加一那么简单。
她其实是个没有故事的人,纵使白纸一般的人生,也抵不住喜欢拿着大扫把,专扫他人瓦上霜却不管自家门前雪的热心肠的马大姐替她苍白的人生涂脂抹粉。涂抹技术又不好,这里厚一分,那里又薄一分。原来清爽透明的她,就像莫高窟的飞天,经过王道士这个粉刷匠不遗余力的涂抹,早已面目全非,不复当初的容颜。于是,她的孤傲,她的冷漠,她的无能,甚至她的绯闻,愈发的生动活泼起来,远远超过她这么一个原本单调乏味的人,更像一盘色香味麻辣鲜苦甜酸俱全的什锦菜,由着人们尽情的品尝,还评头论足。
关于她的各种流言辗转传到她耳朵里时,她只是在心里微微一笑,不知是笑自己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还是笑那些以为是,自作聪明的人。不招人妒是庸才,好吧,所有的流言不过就是蜘蛛网,轻轻抹去。
常常是这样,别人对于她的种种谣言(捕风捉影也罢,道听途说也罢),传到她那里,她可以什么也不说。即使在心里已经千万遍的与对方大战了三百个回合,脑子里无数小人排着队摇着旗带着三尖两刃刀振臂高呼:“大王,动手吧!”脸上却始终是无渊无流的潭水,清风不来,水波不兴。然后,默默地转身,离开。
既不伤心,也不难过,更不会去辩驳,或者是根本不屑于去在乎那些无聊时端条板凳坐在大路边,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唾沫横飞满嘴跑火车的闲言碎语。她只坚信,只要自己不伤害自己,没有任何人能够伤害自己。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她就是这点好,内心强大,无与伦比。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得风生水起,精妙绝伦。
其实,她也不是不明白,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读通许多人,经过许多事,才能长不少学问。奈何她眼睛近视,既不练达,也不洞明,所以读不懂所有的人情世故。不善于张扬自己感情,又不懂得表达的方式,利益面前,只站在一旁,看他人图穷匕见,所以,她往往吃亏。
有时她都觉得自己像是从深山林洞里爬出来的女子,永远无法融入到现实生活中,虽然萧瑟秋风今又是,却不知早已换了人间。
她其实是个温水瓶似的人,有一颗很热的心,一对很冷的眼,和一种很自由的心情。外表冷冰冰,内里却永远温热。不会说客套话,不会说寒暄话,别人对她的好,给她的帮助,都只是埋在心里,待有朝一日结草衔环,却不会说出来,也不知怎么样说出来,只得将熔岩般的热情封闭在淡漠的表壳里。
她很害羞。每次我去看她,她都羞涩地躲进镜子里。我笑,她亦笑。
就是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