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母亲不放心,一定要将我和父亲一同送上火车。买了站台票,提着行李,走进狭窄的车厢,寻找车票上的座位号,一步步往前挪。在几排座位前左看,右看,总觉不对。座位到了我们的号,突然断了。那两个座位尽然是列车员的一个“小服务台”。不知这样的车票,在90年代初,是怎么售出的。父母没有多计较,未同列车员理论,那年拥挤的车,理论也无济于事。可母亲掩饰不住焦急,低声嘟哝:“这一路20多个小时,怎么办,她肯定要闹的。”父亲则既来之则安之。其实当年的自己,也是个豆蔻年华的初一学生,个头虽不高,但也已不是需要那般呵护的孩童。一个好心人,将绿皮车硬座位的一角让给了我。后面的阿姨许是听到了母亲不安的言语,接口道:“我们苏州下的,可以让给他们父女俩。”母亲这才感激得放心离去。
2.
不知道为何总记得好多年后,那次开往北京的慢车上的炎炎夏日,同样是酷热暑假,没有空调的绿皮车厢,甚至只有硬座,困了,蜷在爸爸身上躺一会儿,醒来估计都汗湿全身了,可我却没有丝毫觉得1992年暑假的这趟路程的难熬。和一个对座的5岁的小妹妹热热闹闹的吃茶叶蛋,小妹妹都不哭闹,这坐痛了屁股,坐麻了腿,又算啥,最主要,有父亲在,我换着姿势都是自由的。大四毕业那年偷偷跑去张家界,就没那么幸运了。31个小时拥挤难闻的车厢,阵阵泛着胃酸而恶心,腿脚曲着无法动弹,也不好伸到对面不是男友的男生跟前,下车时,人都已经散架了。
3.
待到第二日早晨,已经有些兴奋地趴着车窗期待烟台的到来了。那个疗养院,隐约记得在一个小山坡上。烟台的路,本也有坡。由于人数的关系,我没有和父亲同住,而是被分到了另一批前来的父亲的同事一起。小徐阿姨和小张阿姨说,让父亲放心,会照顾好我。也许因为前一日火车上的睡眠不好,烟台下榻的第一个夜晚,我尽然前所未有(后来也再没有)地梦游了。据阿姨说,晚上只见我一个人扶着墙摸到厕所,却不进去,一路摸到房门,拼命开锁。说得我自己都吓一大跳。父亲也有些不安了。好在日后再无此况。这个城市,去过哪里,真不记得了,只记得和父亲散步同行时,看到路边总有人喜欢打“康乐球”,我们也偶尔会驻足看一会儿。长大了才懂得,那样漫不经心的疗养,才是真正的自由与旅行。
4.
几日后,我们先后奔赴了蓬莱阁,威海的刘公岛。在蓬莱仙境,没有见海市蜃楼,却和父亲第一次做了敞开式的海上索道,俩人都战战兢兢。刘公岛上,炮台边,父亲给我单独照了不少相,那时的自己,稚气未脱,却也大方美丽。父亲,自然也是年轻而有他的抱负吧。但父亲生来就是隐忍而持重的个性,一贯地平静与坦然。看似没有脾气,温文尔雅,我都不能想象父亲入伍的样子。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是父亲事业的低谷期,40出头,最该有职业志向的时期,奈何诸多人生相似的不如意。但母亲始终相信父亲的秉性,自会有他的福气。
5.
那是我唯一一次与父亲的单独旅行。最后一站的青岛,让我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缘起,皆因一个叫“挪挪”的小熊。在青岛,住的只是一个商场地下室的招待所。商场在当时倒是够档次,与同行的其他孩子,一次在柜台前看到了一个做工精细,模样特别的猴子。我们管那猴子叫“柯柯”,女孩来看了两三回,同行的男孩说女孩“可可粉中毒”,后来女孩拉着母亲,抱走了柜台里的一个猴子。而我在他们走后,独自去过很多次那个柜台,售货员都认识了我,回回说:“姑娘买一个吧,东西好。见你又那么喜欢。”直到我都不好意思再靠近那里。我忍不住和父亲提起了那个猴子,父亲知我喜欢得紧,又是属猴的娃,可想着那15元人民币,终究还是露出了一丝犹豫。我看出了父亲的难,也不忍心逼着父亲。可他终于在我们离开前,掏出了15元,答应了。可当我挥舞着15元钱,奔到柜台前,售货员阿姨告诉我,“柯柯”猴子已经卖完了最后一只。剩下的,只有一样价格的小棕熊了。我难过得差点掉眼泪。低头看看躺在柜台里的熊,闭着眼睛,戴着礼帽,穿着一条绿色的背带裤,模样,还算可爱。营业员阿姨很会看形势,立马介绍说小熊还有个吊床,拿来便演示。最后,我带着这只牌子上署名“Non Non”的小熊,登上了回家的海船。它成了后来我疼爱了20年的“挪挪熊”。因为那是父亲给我的印象最深刻,最特别的礼物。
6.
回上海的船上,一路数着碧波里漂浮的海蜇,无忧无虑地挨着爸爸在船舱录像厅看港剧,当年单位效益不济,为了省钱,父亲买了一张五等舱的通铺,和一张三等舱的票。我不肯一人呆着,都挤在楼上的三等舱里,狭小的床,父亲一定一夜不得安身。我却舒舒服服浑然一觉到天明。
7.
20多年后的今天,我无法清楚回忆起父亲在那次旅途中的表情。或许他是怀着复杂的心情去散心,或许他是想带我出去看看,但那样的岁月里,与父亲依赖而平静相处的机会,却再也不可复得。父爱的沉与深,我时刻记得,三千琐事,只取其一,在今日的第33个生日,赠与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