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尝试过永远都不说谎吗?
哪怕明知道这会让别人不悦,会让世界与你为敌,哪怕这个社会要因为你的真实而毁掉你。
我们都做不到,但《局外人》的主人公默尔索就是这样一个存在。
妈妈在养老院去世了。他去守灵。因为实在太累了,他抽了根烟,喝了杯牛奶咖啡。他没有哭。
参加葬礼的当天,他被当头的烈日晒得头晕脑胀,记不清妈妈的临终岁数,回到家就倒头大睡。
女友问他是否爱自己,他说可能是不爱。女友说想和他结婚,他说没意见,她愿意结就结。
老板有意提拔他,要派他去巴黎主持新业务,他说怎么样都行,但也并不讨厌自己的现状,觉得没有必要改变。
和邻居去海边度假,碰到了邻居的仇家,几个阿拉伯人,双方打了一架。邻居说要开枪,被他拦下,并把枪随手装在身上。
后来,他独自一人又撞上了阿拉伯人,对方拔出刀子。阳光让人眩晕,他的汗珠从额头流下来,挡住了视线。刀光很刺眼,他来不及思考,开枪打死了对方。
辩护律师认为他胜券在握,说这只是一场正当防卫,或是因为母亲去世的悲痛而产生的过激行为。辩护律师想让他说那天是因为控制住了自己悲痛的情绪所以才没有在葬礼上哭,他说:“不行,因为这不是事实”。
预审法官试图让他在上帝面前悔过,他却说自己不相信上帝。预审法官说,如果默尔索不信上帝,他会觉得自己的生活失去意义。默尔索说,法官的生活失去意义是他自己的事,和自己没关系。
检察官指控他麻木不仁,说他没有为死去的母亲哭,就是没有人性,还说他怀着一颗杀人犯的心埋葬了自己的母亲。他觉得自己爱妈妈,不希望她离开,想替自己辩解,但又觉得不愿意和自己讨厌的人废话。于是,当审判长问他是否还有话可说的时候,他思考了一下,回答说没有。
他坦然接受了自己的死刑,拒绝上诉,拒绝见牧师,拒绝忏悔。他说,自己愿意为罪行付出代价,但别人无权要求他更多的东西。他对神父的谈话不感兴趣,更不愿意在所剩不多的时间里去培养自己并不热衷的爱好。
临行前他坦然而淡定。他觉得自己曾经很快乐,而今也依旧如是。
作者加缪说,在我们的社会里,任何在母亲下葬时不哭的人都有被判死刑的危险。
正因为如此,法庭审判时,检察官、律师、证人、所有人,他们的关注点都是为什么默尔索在妈妈下葬时没有哭泣,为什么妈妈下葬第二天就能和女朋友去看喜剧电影。没有人关心那个稀里糊涂死去的阿拉伯人,他在整个审判过程中都无名无姓。最后,连辩护律师都忍不住叫出声来,他到底是被指控埋葬了母亲,还是杀了人?
他的确杀了人,但所有人都在努力把他在肉体上杀死阿拉伯人的行为,转化为在精神上杀死自己母亲的行为,然后为此给他定罪。
因为他和我们都不一样。他是另类,是异端。
似乎我们在生活中都要遵守一些不成文的规则,比如母亲去世要哭得死去活来,被女友问起一定要说爱她,受到上司提拔要感恩戴德,收到礼物时脸上要有惊喜。我们不但要遵守法律,还要听命于道德和世俗。我们要在合适的场合说恰当的话,按照这个时代的要求去生活,即便这种要求无礼、滑稽又充满谎言。
我们被训练成演员,学会了粉墨登场。就算内心深处不情愿,我们还是选择服从。因为我们不想惹麻烦,不想被说三道四,更不想成为社会公敌。
就像勒庞在《乌合之众》里指出的,我们都是生活在群体中的个体。群体长期性行为所营造的氛围,使得个体的行为不再能仅仅只出于意志,更要出于一种期望,一种“他人”的期望。
为了满足这种期望,我们拼命掩饰真实的自己,甚至不惜出卖独立和自由。
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生活得更便利。说到底,我们都是投机主义者。
但默尔索拒绝了这样的表演。他不愿意为合群而背叛真实的自己,怎么想就怎么说。人情世故、社会规则、伦理道德,这些形而上的概念被默尔索视为粪土。他说,人生在世,永远也不该演戏作假。
他是局外人,也是反抗者。他代替我们道出真相,对这个社会的伪善说“不”。他替我们勇敢。
他是自由的。
加缪对这种态度呈现出的是一种不加掩饰的赞扬。他说,默尔索“不耍花招,因而成了社会的局外人”;“他是坦诚的人,喜爱光明正大”;他是一位“毫无英雄主张、单纯愿意为真相而死去的男人”。
这也就注定了,世界虽然很大,却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因为,当一个比我们真实、深刻、自由的人出现在我们面前时,仅仅是他的存在就足够让我们不悦。他映射出了我们的虚伪和懦弱,在他面前,我们没法继续心安理得地生活。他威胁到了我们的意识形态,我们必须摧毁他。
所以,那些在小说第一部中和默尔索打过交道、说过话的人,虽然自身和他并没有任何过节,却纷纷选择在法庭作证时添油加醋,落井下石,用自己的主观臆测给他贴标签,旁敲侧击地把他描绘成冷漠无情、伤风败俗、面目可憎的杀人犯。
是的,我们很少信任比我们好的人,宁肯避免与他们来往。相反,我们常对与我们相识、和我们有着共同弱点的人吐露心迹。我们并不希望改掉弱点,只希望受到怜悯与鼓励。
我们总是很难记住,所谓道德,所谓品行,都是用来约束自己,而非绑架他人的。
最后,默尔索被法庭以“法兰西人民”的名义判处了死刑。
我知道这世界我无处容身,只是,你凭什么审判我的灵魂?
那些把默尔索判处死刑的人,或许并不愿意知道,他爱妈妈。他把妈妈送进养老院,是因为自己的薪水不够找人来照顾她。他觉得妈妈经常和自己无话可说,在养老院里还能有人聊。他在守灵的时候抽烟喝咖啡,是因为他真的很累。就像他经常说的,生理上的反应经常会干扰他心理的反应。他不想向别人去证明自己的感情。他会在监狱的深夜想妈妈,觉得妈妈一定在死亡来临时,有一种解脱之感,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有权为她哭泣。
那些把默尔索判处死刑的人,或许并不愿意知道,当他们在法庭上指责他没有良知、没有灵魂时,他的思绪已经回到了那些快乐的日子:夏天的味道,心爱的小区,某个夜晚的天空,女友的笑声和连衣裙;他被关在昏暗的牢房里,却听出了这座他热爱的城市傍晚休闲气氛中卖报者的吆喝声,街心公园里迟归小鸟的啁啾声,三明治小贩的叫卖声,还有电车在城市高处转弯时的呻吟声。
那些把默尔索判处死刑的人,或许并不愿意知道,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他热爱这片土地,热爱大海的气息。他会坐在公寓阳台上好奇地张望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会望着天空的变化发呆出神;他曾和同事一起追着卡车奔跑,就为了想知道卡车链条发出哗啦声与内燃机发出噼啪声是怎么回事。
他爱这个世界,爱着他心中这个真实、不惺惺作态的世界。道德、理性、社会舆论、政治正确,这些破烂虚伪的价值观,在默尔索看来,甚至都不如“一根女人的头发”。他不想为了这些去做行尸走肉,他只想实实在在活着。
牛奶咖啡让人温暖,土壤的味道清晰扑鼻,海浪和沙滩让人迷醉,夕阳西下的街道充满好奇。
心自由了,世界就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