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本能.情感.思想]是人身的三个太阳, 那么维德的情感太阳已死, 所以他能为了计划不择手段地向前进; 而程心一直被自己耀目的情感太阳捕获, 她的主导情感是同理心的感同身受; 再加上母爱这个本能太阳主导着她的潜意识, 所以她不忍心伤害任何生物, 更不忍心摧毁任何星球文明包括三体世界。可惜她的思想太阳相对暗淡, 无法照耀她看清自己的实际能力, 也不能从理智上根本明白, 只有真正威慑到三体世界, 地球和三体的毁灭才不会发生: 执剑人罗辑已经守护两个世界的平衡与和平超过半个世纪, 足以证明这个真理。
以下除了标题, 均为刘慈欣三体小说节选。
死神永生节选: 温暖的阳光
在他的想象中,大学是个令他不安的地方,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人群,对他来说又是一个艰难的适应过程。刚进大学时,一切都与他想象中的差不多,直到他见到程心。
云天明以前也被女孩子吸引过,但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他感到周围陌生冰冷的一切突然都充满了柔和温暖的阳光。一开始,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这阳光的来源,就像透过云层的太阳,所发出的月亮般的弱光仅能显示出圆盘的形状,只有当它消失时,人们才意识到它是白天所有光亮的来源。云天明的太阳在国庆长假到来时消失了,程心离校回了家,他感到周围一下子黯淡下来。
当然,对程心,肯定不止云天明一个人有这种感觉,但他没有别的男生那种寝食难安的痛苦,因为他对自己完全不抱希望。他知道没有女孩子会喜欢他这种孤僻敏感的男生,他能做的只是远远地看着她,沐浴在她带给自己的阳光中,静静地感受着春日的美丽。
程心最初留给云天明的印象是不爱说话,美丽而又沉默寡言的女孩比较少见,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是一个冷美人。她说话不多却愿意倾听,带着真诚的关切倾听,她倾听时那清澈沉静的目光告诉每一个人,他们对她是很重要的。
与云天明中学的那些美女同学不同,程心没有忽略他的存在,每次见面时都微笑着和他打招呼。有几次集体活动,组织者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把云天明忘了,程心都专门找到他通知他,后来,她成了同学中第一个省去姓称呼他天明的人。在极其有限的交往中,程心给云天明最为铭心刻骨的感觉是:她是唯一一个知道他的脆弱的人,而且好像真的担心他可能受到的伤害。但云天明一直保持着清醒,他知道这里面没有更多的东西,正如胡文所说,她对谁都好。
有一件事云天明印象很深:就是那一次郊游,他们正在登一座小山,程心突然停下来,弯腰从石阶上小心翼翼地拿起了个什么东西。云天明看到那是一条丑陋的虫子,软乎乎湿漉漉的,在她白皙的手指间蠕动着,旁边一个女生尖叫道:恶心死了,你碰它干吗?!程心把虫子轻轻放到旁边的草丛中,说,它在这里会给踩死的。
死神永生节选: 女性世界
即使在城市的灯光中,程心也没费太大力气就找到了DX3906。与她的时代相比,现在的大气层清澈了许多。她从夜空收回目光,回到令她惊叹的现实中:她和AA就像站在一棵发光圣诞树上的两只小蚂蚁,周围是圣诞树的森林,光辉灿烂的大楼像叶子般挂满了每根树枝。但这座巨型城市是建在地面上的,随着威慑而来的和平,人类的第二次穴居时代结束了。
她们沿着这根树枝走去,每根树枝都是一条大街,路面飘浮着许多信息窗口,使得街道像一条五光十色的河流。时常有几个窗口从路中的主流中飘出来,跟着她们走一小段,发现她们对自己不感兴趣后又飘回到主流中去。属于这条街的建筑都挂在下面。这是最高的树枝,上面就是星空,如果走在下面的树枝大街上,就会被挂在周围和上方树枝的建筑所围绕,自己仿佛是一只小虫子,飞行在树叶和果实都发出绚丽光芒的梦幻森林中。
程心看着街上的行人,一个女孩子,两个女孩子,一群女孩子,又是一个……都是女孩子,都很美丽,穿着闪闪发光的衣服,像是这梦幻森林中的精灵。好不容易有一个看上去年龄稍大些的,也是女人,美丽几乎掩盖了年龄。当她们走到这根树枝的尽头,面对着下面的灯海,程心问出了那个她早就想问的问题:
“男人呢?”
她苏醒已有四天,从没见过男人。
“到处都是啊。”AA指指附近,“看那个背靠着栏杆的,还有那边三个,还有那两个正在走过来的,都是男人。”
程心看看那几个人,她(他)们面容白嫩姣好,长发披肩,身材苗条柔软,仿佛骨头都是香蕉做的,举止是那么优雅轻柔,说话声音随着微风传过来,细软而甜美……在她的时代,这些人在女人中也都属于女人味最浓的那一类。
程心很快想明白了:其实这种进程早已开始。公元20世纪80年代可能是最后一个崇尚男性气质的年代,那以后,虽然男人还在,但社会和时尚所喜欢的男人越来越女性化。她想起了21世纪初的某些日韩男明星,第一眼看上去也是美丽女孩的样子,那时人们称之为男色时代来临。大低谷打断了人类的女性化进程,但随着威慑时代而来的半个多世纪的舒适的和平;使这一进程加速了。
AA说:“你们公元人最初确实很难分辨他们,不过这对你来说可能容易些,从那些男人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这样的古典美人是很吸引他们的。”
程心有些警惕地看了一眼AA。
“你想什么呀,我可是地地道道的女人耶!哼,你们那时的男人有什么好?粗鲁野蛮肮脏,像是没有充分进化的物种,你会适应这个美好时代的。”
程心在三个世纪前即将进入冬眠时,对自己在未来会面临的困境做过各种假设,但现在这个是她不可能想象到的。想想在这个女性化世界的长远生活会是什么样子,程心的心中一阵惆怅,不由得又抬头去夜空中寻找自己的星星。
“又在想他呀!”AA扳着程心的双肩说,“就算那个男人当时没有飞向太空,和你在一起,你们孙子的孙子现在也进坟墓了。这是全新的时代,全新的生活,与过去全无关系的!”
程心努力使自己这样想,并努力使思绪返回现实。来到这个时代只有几天,她对以往近三个世纪的历史只有大概的了解,最令她震惊的就是人类与三体世界因黑暗森林威慑而建立起来的战略平衡,这时,一个问题突然冒上脑际。
这样一个柔软的女性世界,威慑?!
程心和AA往回走去,路面上,又有几个信息窗口围着她们飘移,其中一个引起了程心的注意:首先是因为画面上有一个男人,显然是过去时代的男人,面色憔悴,头发蓬乱,站在一座黑色的墓碑旁。他和墓碑处于阴冷的暗影中,但他的双眼似乎映射着遥远天边的晨曦,显得很亮。下面有一行字幕:
……在他那个时代,杀人是要判死刑的。
程心觉得这个男人很面熟,细看时画面又消失了,代之以一个正在演讲的中年女人(程心只能认为是女性)。她的衣服不发光,很正式,使她看上去像一个政治家,刚才的字幕就是她说出的话。这个窗口觉察到了程心的注意,放大了许多,同时发出了刚好能让她听到的声音,演讲者的声音很甜美,每个字像用长长的糖丝连起来,但说的内容很可怕:
“为什么要判死刑?答案是因为杀了人,但这只是正确答案之一,还有一个答案是:因为杀的人太少了。杀一个人是要被判死刑的,杀几个几十个更是如此,如果杀了几千几万人,那就罪该万死;但如果再多些,杀了几十万人呢?当然也该判死刑,但对于有些历史知识的人,这个回答就不是太确定了;再进一步,如果杀了几百万人呢?那可以肯定这人不会被判死刑,甚至不会受到法律的惩处,不信看看历史就知道了,那些杀人超过百万的人,好像都被称为伟人和英雄;更进一步,如果这人毁灭了一个世界,杀死了其中的所有生命,那他就成了救世主!”
“她(他?)在说罗辑,他们想审判他。”AA说。
“为什么?”
“很复杂,直接原因是:那个恒星系,就是他向宇宙广播了坐标导致其被摧毁的那个,不知道其中有没有生命,但肯定存在有的可能,所以他被指控有世界灭绝罪的嫌疑。这是现代法律中最重的罪了。
“你就是程心吧?!”这声音让程心吃了一惊,因为它竟来自路面的那个窗口,里面的演讲者惊喜地看着程心并指着她说,像见到一个老朋友。“你是拥有那个遥远世界的人。啊,你真的很好,把那个时代的美都带给我们,你是唯一拥有一个世界的人,也能拯救这个世界,大众对你寄予厚望!哦,我是……”
AA一脚把那个画面关掉了。程心被这个时代的信息技术深深震撼,她不知道自己的影像如何传到演讲者那里,更不知道她(他?)是如何从亿万观众中把自己检索出来的。
AA赶到程心前面,转身退着走面对她问道:“你会毁灭一个世界以建立这种威慑吗?特别是:如果敌人没有被你的威慑吓住,那你会按动按钮毁灭两个世界吗?”
“这问题没意义,我怎么可能把自己置于那种位置?”
AA停下脚步,抓住程心的双肩,直视她的双眼,“真的不会吗?”
“当然,就我能想到的,那是对一个人来说最可怕的境地了,比死可怕多了。”程心说,AA的认真使她有些吃惊。
AA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明天再细谈,早点休息吧,你现在很虚弱,要一个星期才能完全恢复。”
死神永生节选: 挡道的棋子
第二天一早,程心就接到AA的电话,AA在屏幕上眉飞色舞地说今天上午要带她去一个好地方,给她一个惊喜,并说接她的车就在楼顶上。
.....
半个小时后飞行车降落了,车门滑开,程心一下车,它立刻升空飞走了。螺旋桨搅起的大风平息后,寂静笼罩着一切,只有鸟鸣从远方传来。程心打量着周围,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废弃的建筑中。这些建筑像是公元世纪的,好像是一个居住区,每座楼房的下半部分都长满了密密的藤蔓植物。看着这被新纪元的绿色所覆盖的过去,程心多少找回了一些现实感。
她叫着AA的名字,回答她的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好!”
这声音来自程心身后二楼的一个阳台,她转身看到了站在缠满藤蔓的阳台上那个男人,不是现在女性化的男性,而是过去真正的男人。程心仿佛又回到梦中,但这次是她的公元世纪噩梦的延续:这个男人是托马斯·维德,穿的衣服也是与过去一样的黑皮夹克,只是他看上去老了些,可能他是在程心之后许多年冬眠的,或者比程心更早苏醒,也许两者都有。但程心的目光立刻集中在维德的右手上,那只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握着一把手枪,公元世纪的手枪,枪口对着程心。
“这枪里的子弹是为水下射击特制的,据说能保存很长时间,但已经二百七十多年了,不知还能不能用。”维德说,脸上露出程心熟悉的冰水般的微笑,那种笑容是他在欣赏别人绝望时特有的。
子弹能用。一声爆响中,程心看到枪口的火光,自己左肩像被猛击一拳,冲击力把她推靠到后面的一堵残壁上。枪声被密集的藤蔓植物吸收,传不了多远,外面的鸟鸣声还在继续。
“不能用现在的枪,它们每次射击都会自动在公共安全数据库中登记。”维德说,语气与三个世纪前同程心谈日常工作时一样平淡。
“为什么?!”程心说出了三个世纪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她没感到疼,左肩只有一种绵软的麻痹感。
“为了执剑人。我想成为执剑人,你会同我竞争,而你会成功。我对你本人没有一点儿恶意,不管你信不信,我此时很难过。”
“瓦季姆是你杀的?”程心问,血从她的嘴角流出。
“是,阶梯计划需要他。而现在,我的新计划却不需要你。你们都很出色,但挡道的棋子都应清除。我只能前进,不择手段地前进!”
维德说完又开了一枪,子弹穿透程心的左腹部,仍然没有痛感,但全身在麻痹中失去支撑,她靠着墙慢慢滑下,在身后的藤蔓叶子上留下鲜红的血迹。维德再次扣动扳机,这次,近三个世纪的岁月终于显出了作用,枪没响。维德拉动枪栓退出臭弹,再次把枪口对准程心。就在这时,他握枪的右臂好像自己爆炸了,一团白烟升起后,维德的右小臂消失了,被烧焦的骨肉碎片飞溅到周围的绿叶中,手枪却完好无损地掉到楼下。维德没动,仿佛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已经消失的右小臂,然后抬头仰望,在他看的方向,一辆飞行警车正俯冲下来,还没有接触地面,就有几名带枪的警察跳到下面在气流中翻腾的深草里,他们看上去也是身材苗条的女孩,但动作敏捷。
最后下来的是AA,她的泪眼在程心已经模糊的视线中晃动着,也能听到她的哭诉声,大意是有人伪造她的电话等等。
剧痛开始出现,且来势凶猛,程心休克了过去。很快她又醒来了,发现自己已经在车里,身体被不知名膜状物全部包裹起来,疼痛消失了,甚至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意识再次模糊。她最后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问:
“什么是执剑人?”
死神永生节选: 竞选执剑人
程心出院的这一天,AA说智子想见她。
程心已经知道,现在,智子这个词并不是指那些来自三体世界的强大诡异的智能化微观粒子,而是一个女人的名字。这女人是个机器人,由人类最先进的A.I.和仿生技术制造,却由以前被称为智子的智能粒子控制。这个名叫智子的女人是三体世界在地球的大使,与以前智子的低维展开相比,她的出现使得两个世界的交流变得更加自然和顺畅。
智子住在位于城市边缘的一棵巨树上,从飞行车上远远看去,那巨树的叶子很稀疏,仿佛正处于深秋的凋零之中。智子的住所位于最顶端的树枝上,那根树枝只有一片叶子,那是一幢雅致的竹木结构的小别墅,在一团白云中时隐时现。现在是无云的晴天,那团白云显然是别墅所生成的。
程心和AA沿长长的树枝走到尽头,路面都是由圆润的石子铺成,两旁是翠绿的草坪。沿一道旋梯可以下到悬空的别墅,智子在别墅门口迎接她们。她身材纤小,穿着华美的日本和服,整个人像是被一团花簇拥着。当程心看清她的面容时,花丛黯然失色,程心很难想象有这样完美的女性容貌,但真正让这美丽具有生机的,是控制她的灵魂。她浅浅一笑,如微风吹皱一汪春水,水中的阳光细碎轻柔地荡漾开来。智子对她们缓缓鞠躬,程心感觉她整个人就是一个汉字:柔——外形和内涵都像。
“欢迎,欢迎,本该到府上拜访,可那样就不能用茶道来招待了,请多多见谅。真的很高兴见到你们。”智子再次鞠躬说,她的声音和身体一样轻细柔软,刚刚能听清,但似乎有一种魔力,仿佛她说话时别的声音都停下来,为她的细语让路。
两人跟着智子走进庭院,她的圆发髻上插着的一朵小白花在她们前面微微颤动着,她也不时回头对她们微笑。这时,程心已经忘记眼前是一个外星侵略者,忘记在四光年外控制着她的那个强大的异世界,眼前只是一个美丽柔顺的女人。特别之处只是她的女人味太浓了,像一滴浓缩的颜料,如果把她扔到一个大湖中溶化开来,那整个湖都是女人的色彩了。
庭院中小路的两侧都是青翠的竹林,白雾在竹林中凝成薄薄的一层,悬在半人高的林中微微起伏。走过一座下面有淙淙清泉的小木桥,智子退到一边鞠躬把两人让进客厅。客厅是纯东方式的,很敞亮,四壁都有大块的镂空,使这里像一个大亭子。外面只有蓝天白云,云都是从近处涌出,飘得很快。墙上挂着一幅不大的浮世绘和一个绘着国画风景的扇面,装饰简约典雅,恰到好处。
智子请程心和AA在柔软的榻榻米上坐下,然后自己也以优雅的姿势坐下来,有条不紊地把一件件精美的茶具在面前摆开。
“可得有耐心,这茶可能两小时后才喝得上。”AA在程心耳边低声说。
智子从和服中拿出一块洁白的帕巾,开始轻轻擦拭已经极其洁净的茶具,先是细细地擦一个精致的有着长长细柄的竹制水杓,然后依次轻擦那些白瓷和黄铜小碗,用竹杓把一只陶罐中的清泉水舀到一个小瓷锅中,放到一个精致的铜炉上烧着,然后从一只小白瓷罐中把细细的绿色茶末倒进小碗,用竹刷慢慢旋抹……这一切都做得极慢,有些程序还反复做,仅擦茶具一项就用了近二十分钟,对智子来说,这些动作的功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的仪式感。
但程心并没有感到厌倦,智子那轻柔飘逸的动作有一种催眠作用,令她着迷。不时有清凉的微风从外面的空中吹来,智子的玉臂仿佛不是自己在动,而是被微风吹拂着飘荡,她的纤纤玉手所抚弄的也仿佛不是茶具,而是某种更为柔软的东西,像轻纱,像白云,像……时间,是的,她在轻抚时间,时间在她的手中变得柔软蜿蜒,流淌得如同竹林中的那层薄雾般缓慢。这是另一个时间,在这个时间中,血与火的历史消失了,尘世也退到不存在的远方,只有白云、竹林和茶香,这真的是日本茶道中“和敬清寂”的世界。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茶终于煮好了,又经过一系列纷繁的仪式后,终于递到程心和AA手上。程心尝了一口那碧绿的茶汁,一阵苦香沁人心脾,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变得清澈透明了。
“我们女人在一起,世界就很美好,可我们的世界也很脆弱,我们女人可要爱护这一切啊。”智子轻言慢语地说,然后深深鞠躬,语气变得激动起来,“请多关照,请多关照!”
对于这话中的深意,以及这茶中的深意,程心自然是理解的。
*****
接下来的一次聚会,又把程心拉回到沉重的现实。
与智子见面后的第二天,有六个公元人来见程心,他们都是第二任执剑者的候选人,均为男性,年龄在四十五至六十八岁之间。与威慑纪元之初相比,这个年代从冬眠中苏醒的公元人数量已经大大减少,但仍形成一个特定的社会阶层。对于他们来说,融入现代社会要比在危机纪元后期苏醒的那些人更加困难。公元人阶层中的男性都自觉或不自觉地使自己的外表和人格渐渐女性化,以适应这个女性化社会,但程心眼前的这六个男人都没有这么做,他们都顽固地坚守着自己的男性外表和性格。如果程心前些日子见到这些人,一定会有一种舒适感,但现在她却感到压抑。
这些男人的眼中没有阳光,很深的城府使他们都把自己掩藏在看不透的面具下。程心感到自己面对着一堵由六块冰冷的岩石构筑的城墙,城墙显露着岁月磨砺的坚硬和粗糙,沉重中透着寒气,后面暗藏杀机。
程心首先对那位向警方报警的候选人表示感谢。她是真诚的,不管怎样,他救了她的命。那个面容冷峻的四十八岁男人叫毕云峰,曾经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粒子加速器的设计师之一。同程心一样,他也是大型工程派向未来的联络员,期望有朝一日智子的封锁解除后加速器能够重新启用,但那个时代建造的所有加速器都没能保留到威慑纪元。
“但愿我没有犯错误。”毕云峰说,他可能想幽默一些,但无论程心还是其他人都没有这种感觉。
“我们是来劝你不要竞选执剑人的。”另一个男人直截了当地说。他叫曹彬,三十四岁,是所有候选人中最年轻的一位。危机开始时他曾是丁仪的同事,是一名物理学家。智子封锁加速器的真相公布后,他痛感理论物理学已成为没有实验基础的空对空的数学游戏,就进入冬眠等待封锁解除。
“如果我竞选,你们认为有可能成功?”程心问。从智子那里回来后,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她的脑际,几乎使她彻夜未眠。
“如果你那么做,几乎肯定能成功。”伊万·安东诺夫说,这个英俊的俄罗斯人是候选人中除曹彬外最年轻的,四十三岁,却资历非凡。他曾是俄罗斯最年轻的海军中将,官至波罗的海舰队副司令,因绝症而冬眠。
“我有威慑力吗?”程心笑着问。
“不是一点没有。你曾是PIA的成员,在过去的两个多世纪里,PIA曾对三体世界采取过大批的主动侦察行动,末日战役前夕甚至向太阳系舰队发出过关于水滴攻击的警告,可惜没受重视。它现在已经成为一个传奇般的机构,这点会使你在威慑方面加分的。另外,你是唯一一个拥有另一个世界的人,那也可以拯救眼前这个世界,不管这是否合乎逻辑,现在的公众就是这么联想的……”
“关键不在于此,听我解释。”一个秃顶的老男人打断了安东诺夫的话,他叫A·J·霍普金斯,或者说他自称叫这个名字,因为他苏醒时身份资料都丢失了,而他又拒绝提供任何身份信息,连随便编一份都拒绝,这使他获得公民身份颇费周折。但他神秘的身世却也为竞选加了不少分,他与安东诺夫一起,被认为是候选人中最具威慑力的两位。“在公众眼中,最理想的执剑人是这样的:他们让三体世界害怕,同时却要让人类,也就是现在这些娘儿们和假娘儿们不害怕。这样的人当然不存在,所以他们就倾向于让自己不害怕的。你让他们不害怕,因为你是女人,更因为你是一个在她们眼中形象美好的女人。这些娘娘腔比我们那时的孩子还天真,看事情只会看表面……现在她们都认为事情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宇宙大同就要到来了,所以威慑越来越不重要,执剑的手应该稳当一些。”
“难道不是吗?”程心问,霍普金斯的轻佻语气让她很反感。
六个男人没有回答她,只是默默地几乎不为她所觉察地交换着目光,同时他们的目光也更加阴沉了。身处他们中间,程心仿佛置身于阴冷的井底,她在心里打了个寒战。
“孩子,你不适合成为执剑人。”那位最年长者说话了,他六十八岁,是冬眠时职位最高的人,时任韩国外交部副部长。“你没有政治经验,又年轻,经历有限,还没有正确判断形势的能力,更不具备执剑者所要求的心理素质,你除了善良和责任感外什么都没有。”
“我不相信你真的想过执剑人的生活,你应该知道那是怎样一种牺牲的。”一直沉默的那个男人说,他曾是一位资深律师。
最后这句话让程心沉默了,她也是刚刚才知道了现任执剑者罗辑在威慑纪元的经历。
*****
六位执剑者候选人走后,AA对程心说:“我觉得,执剑人的生活不叫生活,地狱里都找不到那么糟的位置,这些公元男人干吗追逐那个?”
“用自己的一根手指就能决定全人类和另一个世界的命运,这种感觉,对那时的某些男人来说是很有吸引力的,也可能是他们的终身追求,会让他们着魔。”
“该不会让你也着魔吧?”
程心没有回答,现在,事情真的不是那么简单了。
“那个男人,真难想象有那么阴暗那么疯狂那么变态!”AA显然是在指维德。
“他不是最危险的。”程心说。
维德确实不是最危险的,他的险恶隐藏得并不深。公元人的城府之深、人格之复杂,是AA和其他现代人很难想象的。这剩下的六个男人,在他们那冰冷的面具后面隐藏着什么?谁知道他们中有没有叶文洁或章北海?更可怕的是,有几个?
在程心面前,这个世界显示出她的脆弱,就像一个飘飞在荆棘丛中的美丽肥皂泡,任何轻微的触碰都会使一切在瞬间破灭。
*****
一周以后,程心来到联合国总部,参加DX3906恒星系中两颗行星的转让仪式。
仪式结束后,行星防御理事会主席与她谈话,代表联合国和太阳系舰队,正式提出希望她竞选执剑人。他说已有的六位候选人都有太多的不确定因素,他们中的任何人当选,都会被相当一部分公众视为一个巨大的危险和威胁,将引发大面积恐慌,接下来发生的事很难预料。另一个危险因素是:这六位候选人都对三体世界有着强烈的不信任和攻击倾向,出自他们中的第二任执剑人可能与地球国际和舰队国际中的鹰派合作,推行强硬政策,借助黑暗森林威慑向三体世界提出更高的要挟,可能使目前两个世界间发展良好的和平进程和科学文化交流突然中断,后果不堪设想……她当选则可以避免这一切的发生。
穴居时代结束后,联合国总部又迁回了旧址。程心对这里并不陌生,大厦的外貌与三个世纪前相差不大,甚至前面广场上的雕塑都保存完好,草坪也恢复如初。站在这里,程心想起二百七十年前那个动荡的夜晚,面壁计划公布,罗辑遭到枪击,晃动的探照灯光束下混乱的人群,直升机旋翼搅起的气流吹动她的长发,救护车闪着红灯呜咽着远去……那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背对着纽约灯海的维德双眸闪着冷光,说出了那句改变了她一生的话:“只送大脑。”
如果没有那句话,现在的一切都将与她无关,她只是一个在两个世纪前就已经逝去的普通人,她的一切都已经在时间的江之源头消逝得无影无踪。如果足够幸运,她的第十代子孙此时可能正等待着第二任执剑者的诞生。
但现在,她活着,面对着广场上的人海,显示她肖像的全息标语影像在人群上方飘荡,像绚丽的彩云。一个抱着婴儿的年轻母亲走上来,把怀中几个月大的孩子递给她,那个可爱的小宝宝对着她甜甜地笑着。她抱住那个温暖的小肉团,把宝宝湿软的小脸贴到自己的脸上,心立刻融化了,她感觉自己抱着整个世界,这个新世界就如同怀中的婴儿般可爱而脆弱。
“看,她是圣母玛丽亚,她真的是!”年轻母亲对人群喊道,然后转向程心,热泪盈眶地双手合十,“美丽善良的圣母,保护这个世界吧,不要让那些野蛮的嗜血的男人毁掉这美好的一切。”
人群发出应和的欢呼声,程心怀中的宝宝被吓哭了,她赶紧抱紧他。她一直在问自己一个问题:还有别的选择吗?现在有了最后的答案:没有。因为三个原因:
第一,一个人被推崇为救世主与被推上断头台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她)都没有选择,先是罗辑,后是程心。
第二,年轻母亲的话和怀中温暖柔软的婴儿让程心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她看清了自己对这个新世界的感情的实质:母性。是她在公元世纪从未体会过的母性,在她的潜意识中,新世界中所有的人都是自己的孩子,她不可能看着他们受到伤害。以前,她把这误认为是责任,但母性和责任不一样,前者是本能,无法摆脱。
第三,还有一个事实,像一堵不可逾越的墙一样矗立在程心面前,即使前两项都不成立,这堵墙仍然立在那里,这就是云天明。
同样是地狱,同样是深渊,云天明先走进去了,是为她走进去的,现在她不可能退却,只能接受这个报应。
程心的童年沐浴在母爱的阳光中,但只有母爱。她也曾问过妈妈:爸爸在哪儿?与其他的单身母亲不同,妈妈对这个问题反应从容,先是平静地说不知道,然后又轻轻叹息说,要是能知道就好了。程心也问过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妈妈说是捡来的。与一般母亲的谎言不同,妈妈说的是实情,程心确实是她捡来的。妈妈从未结过婚,在一个傍晚与男友约会时,看到被遗弃在公园长椅上的刚三个月大的程心,襁褓中还有一瓶奶、一千块钱和一张写着孩子出生年月的小纸条。本来妈妈和男友是打算把孩子交给派出所的,那样派出所会把孩子转交给民政局,然后,叫另一个名字的程心,将在一家保育院中开始她的孤儿生涯。不过,妈妈后来又决定第二天早上再把孩子送去,不知是为了提前体验做母亲的感觉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但当太阳再次升起时,她已经很难再把孩子送走了,一想到这个小生命要离开母亲去漂泊,她的心就剧痛起来,于是她决定做程心的母亲。那个男友后来因此离开了她。在以后的十年中,妈妈又交了四五个男友,都因为这个孩子没有谈成。程心后来知道,那些男友大都没有明确反对妈妈收养自己,但只要对方表现出一点不理解或不耐烦,她就与他分手了,她不想给孩子带来一点伤害。
程心小时候并没感到家庭有什么残缺,相反,她觉得家就应该是这样,就是妈妈和女儿的小世界,所有的爱和快乐这个小世界中全有,她甚至怀疑再多一个爸爸会不会有些多余。长大一些后,程心终于还是感觉到父爱的缺失。开始这感觉只是一丝一缕的,后来渐渐强烈起来。也就在这时,妈妈给她找到了一个爸爸,那是一个很好的男人,有爱心有责任感,他爱上妈妈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妈妈对程心的爱。于是,程心生活的天空中又多了一个太阳。这时,程心感到这个小世界很完整了,再来一个人真的多余了,于是爸爸妈妈再也没有要孩子。
后来程心上大学,第一次离开爸爸妈妈。再往后,生活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驮着她越走越远。终于,她不但要在空间上远离他们,还要在时间上远行了,她要去未来。
永别的那一夜铭心刻骨,她告诉爸爸妈妈明天还回来,不过她知道回不来了,她无法面对那分离的时刻,只能不辞而别,但他们好像看出了什么。
妈妈拉着她的手说:“咱们仨是因为爱走到一起的……”
那一夜,她在他们的窗前站到天明。在她的感觉中,夜风的吹拂,星星的闪烁,都是在重复妈妈最后的话。
三个世纪后,她终于有机会为爱做些事了。
“我将竞选执剑人。”程心对婴儿的母亲说。
死神永生节选: 圣母执剑 威慑终止
【威慑纪元62年11月28日16:00至16:17,威慑控制中心】
高速电梯向下沉去,上方越来越厚的地层似乎全压在程心的心上。
半年前,在联合国和太阳系舰队联合会议上,程心当选为第二任引力波威慑系统控制者,即执剑人,她得到的票数是第二名的将近两倍。现在她正前往威慑控制中心,在那里将举行威慑控制权的移交。
威慑控制中心是人类所建造的最深的建筑,位于地下四十五千米,已经穿过了地壳,深入到莫霍不连续面②下的地幔中。这里的压力和温度都比地壳高许多,地层的主要成分是坚固的橄榄岩。
[② 地幔与上下层不同物质的分界处称为不连续面。外面的被命名为莫霍不连续面,深处的则是古登堡不连续面。]
电梯运行了近二十分钟才到达,程心走出电梯,迎面看到一扇黑色的钢门,门上用白色的大字写着黑暗森林威慑控制中心的正式名称:引力波宇宙广播系统零号控制站,并镶嵌着联合国和太阳系舰队的徽标。
这座超深建筑是很复杂的,有独立封闭的空气循环系统,而不是直接与地面大气相通,否则,四十五千米深度产生的高气压将使人感到严重不适;还有一套强大的冷却系统,以抵御地幔近500℃的高温。但程心看到的只有空旷。门厅的白墙显然都具有显示功能,但现在全是空空荡荡的白色,其他一无所有,仿佛这里刚建完还没有正式使用。半个世纪前在设计控制中心时曾征求过罗辑的意见,他当时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
像坟墓一样简洁。
威慑控制权移交仪式是很隆重的,不过都是在四十五千米高的地面上进行,那里聚集了地球国际和舰队国际的所有首脑,程心就是在他们那代表着全人类的注视下走进电梯的。但这里主持最后交接的只有两个人:行星防御理事会主席和舰队总参谋长,他们代表了直接领导和运行威慑系统的两个机构。
PDC主席指着空旷的门厅对程心说,控制中心将按照她的想法重新布置,这里可以有草坪、植物和喷泉等等,如果她愿意,这里也可以用全息影像完全模拟地面的景观。
“我们不希望你过他那样的生活,真的。”舰队参谋长说。也许是他身着军装的缘故,程心从他身上看到了一些过去的男人的影子,他的话也让她感到一丝温暖,但这些除不去她心上的沉重,这沉重像上方的地层,已经累积了四十五千米厚。
.....
【威慑纪元最后十分钟,62年11月28日16:17:34至16:27:58,威慑控制中心】
弧形的白墙突然变成了红色,仿佛被地狱的岩浆烧透了,这是最高警报的颜色。一行白色大字出现在红色的背景上,每个字都像是一声惊惧的尖叫:
发现强相互作用力宇宙探测器!共六个,其中一个飞向地球与太阳的拉格朗日点,另外五个以一、二、二分为三个编队,以25000千米/秒的速度冲向地球,预计十分钟后到达地面!
在程心的身边出现了1至5这五个悬浮的数字,发出幽幽的绿光。这是五个全息按钮,点击任何一个,都会在空中弹出相应的信息窗口,不同程度地显示更详细的情报内容。所有的信息均来自监视地球周围一千五百万千米太空的预警系统,由太阳系舰队总参谋部对预警信息进行分析后转发给执剑人。
后来知道,六个水滴就潜伏在一千五百万千米警戒圈外围不远,距地球一千八百万至两千万千米之间的太空中,其中三个长期以太阳为背景,借助凌日干扰④掩护自己;另外三个则混杂在飘浮于这一区域的一堆太空垃圾中,这堆垃圾主要是地球轨道上的早期裂变核电厂的反应堆核废料。其实,即使水滴不采取这些隐蔽措施,在警戒圈外也很难发现它们之前,人们一直认为水滴最可能的潜伏位置是在更远处的小行星带。
[④ 凌日干扰是指当观测者、观测目标和太阳处于同一条直线时,观测目标是以太阳为背景的,太阳是一个巨大的电磁发射源,这时观测者就会受到太阳发射的强烈干扰。]
罗辑等待了半个世纪的晴空霹雳,在他离开五分钟后就降临到了程心的头上。
程心没有点击那些全息按钮,她不需要更多的信息了。
程心首先明白了一件事:错了,自己全弄错了。在她的潜意识深处,自己的执剑人使命一直呈现着一幅完全错误的图像。当然,她一直在做着最坏的准备,或者说努力使自己这样做。她曾在舰队和PDC专家的帮助下,详细了解了威慑系统的整体配置,也曾同舰队上层指挥系统和PDC的战略家们彻夜讨论可能出现的各种极端情况,甚至设想过比现在还糟糕的情形。但她犯了一个自己没有也不可能觉察到的致命错误,其实也正是因为这个错误,她才得以当选第二任执剑人。
她在潜意识中不相信现在的事情会发生。
强相互作用力宇宙探测器三个编队与地球平均距离1400万千米,最近1350万千米,九分钟到达地面!
在程心的潜意识中,她是一个守护者,不是毁灭者;她是一个女人,不是战士。她将用自己的一生守护两个世界的平衡,让来自三体的科技使地球越来越强大,让来自地球的文化使三体越来越文明,直到有一天,一个声音对她说:放下红色开关,到地面上来吧,世界不再需要黑暗森林威慑,不再需要执剑人了。
当她以执剑人的身份面对那个遥远的世界时,与罗辑不同,她没感觉到这是一场生死决斗,只感觉这是一盘棋,她平静地在棋盘前坐下,想好了各种开局,假设了对方的各种棋路并一一想好应对的方法,她准备用一生的时间下这盘棋。
但对方没有移动一枚棋子,而是抓起棋盘向她劈头盖脸砸过来。
就在五分钟前程心从罗辑手中接过红色开关的一刹那,六个水滴就从潜伏处开始向地球全力加速,敌人没有多耽搁一秒钟。
强相互作用力宇宙探测器三个编队与地球平均距离1300万千米,最近1200万千米,八分钟到达地面!
空白。
强相互作用力宇宙探测器三个编队与地球平均距离1150万千米,最近1050万千米,七分钟到达地面!
空白,全是空白,除了白色的大厅、白色的大字,外面的一切也都是空白,程心仿佛悬浮在牛奶宇宙之中。这是一团直径160亿光年的牛奶,在这广漠的空白中,她找不到任何依托。
强相互作用力宇宙探测器三个编队与地球平均距离1000万千米,最近900万千米,六分钟到达地面!
怎么办?
强相互作用力宇宙探测器三个编队与地球平均距离900万千米,最近750万千米,五分钟到达地面!
空白开始消散,上方四十五千米厚的地层又显示出沉重的存在,那是沉积的时间。在最下面的一层,就是紧压在威慑控制中心上面的,可能是四十亿年前的沉积层,那时地球刚刚诞生五亿年。那一片浑浊的海,那是海的婴儿状态,海面被不间断的闪电击打着;那时的太阳,是迷蒙的天空中一个毛茸茸的光团,在海面上映出一片血红;以很短的间隔,天空中不时出现另一些光团,拖着长长的火尾撞击海面,这些陨石激起的海啸会把巨浪推上岩浆横流的大陆,水火相遇产生的遮天蒸汽云让太阳更加黯淡……与这地狱的惨烈不同,浑浊的海水中悄悄地酝酿着小小的故事。这时,有机分子在闪电和宇宙射线中诞生,它们碰撞、融合、裂解。这是一场漫长的积木游戏,持续了五亿年。终于,一根分子链颤抖着分裂,复制出另一根完全相同的分子链,然后它们分别吸附周围的有机小分子,再次复制自己……在这场积木游戏中,产生这样自我复制的分子链的几率如此之小,如同一阵龙卷风卷起一堆金属垃圾,落下后就组装成一辆奔驰车一般。
但这事竟然发生了,于是,长达三十五亿年的壮丽历程开始了。
强相互作用力宇宙探测器三个编队与地球平均距离750万千米,最近600万千米,四分钟到达地面!
太古代21亿年,元古代的震旦纪18亿3000万年;然后是古生代:寒武纪7000万年,奥陶纪6000万年,志留纪4000万年,泥盆纪5000万年,石炭纪650万年,二叠纪5500万年;然后中生代开始了:三叠纪3500万年,侏罗纪5800万年,白垩纪7000万年;然后是新生代:第三纪6450万年,第四纪250万年。然后人类出现,与以前漫长的岁月相比仅是弹指一挥间,王朝与时代像焰火般变幻,古猿扔向空中的骨头棒还没落回地面就变成了宇宙飞船。最后,这35亿年风雨兼程的行进在一个小小的人类个体面前停下了,她只是在地球上生活过的一千亿人中的一个,她手中握着一个红色的开关。
强相互作用力宇宙探测器三个编队与地球平均距离600万千米,最近450万千米,三分钟到达地面!
四十亿年时光沉积在程心上方,让她窒息,她的潜意识拼命上浮,试图升上地面喘口气。潜意识中的地面挤满了生物,最显眼的是包括恐龙在内的巨大爬行动物,它们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铺满大地,直到目力所及的地平线;在恐龙间的缝隙和它们的腿间腹下,挤着包括人类在内的哺乳动物;再往下,在无数双脚下,地面像涌动着黑色的水流,那是无数三叶虫和蚂蚁……天空中,几千亿只鸟形成一个覆盖整个苍穹的乌云旋涡,翼手龙巨大的影子在其中时隐时现……
万籁俱寂,最可怕的是那些眼睛,恐龙的眼睛,三叶虫和蚂蚁的眼睛,鸟和蝴蝶的眼睛,细菌的眼睛……仅人类的眼睛就有一千亿双,正好等于银河系中恒星的数量,其中有所有普通人的眼睛,也有达·芬奇、莎士比亚和爱因斯坦的眼睛。
强相互作用力宇宙探测器三个编队与地球平均距离450万千米,最近300万千米,两分钟到达地面!个数为二的两个编队分别指向亚洲和北美大陆,个数为一的编队指向欧洲大陆。
按动开关,三十五亿年的进程将中止,一切都将消失在宇宙的漫漫长夜中,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那个婴儿仿佛又回到她的怀中,软软的,暖暖的,小脸湿乎乎的,甜甜地笑着,叫她妈妈。
强相互作用力宇宙探测器三个编队与地球平均距离300万千米,最近150万千米,正在急剧减速,一分钟三十秒到达地面!
“不——”程心惊叫一声,把手中的开关扔了出去,像看一个魔鬼般看着它滑向远处。
强相互作用力宇宙探测器三个编队已接近月球轨道,继续减速,接照其航线延长线推测攻击目标:北美、欧洲和亚洲引力波发射台;引力波宇宙广播系统零号控制站,预计三十秒后接触地面。
最后这段时间像蛛丝般被无限拉长,但程心没有再犹豫,她坚持已经做出的决断。这个决断不是用思想做出的,而是深藏在她的基因中,这基因可以一直追溯到四十亿年前,决断在那时已经做出,在后来几十亿年的沧海桑田中被不断加强,不管对与错,她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好在解脱就要到来了。
强震出现了,这是水滴穿过地层时产生的。程心无法站立,跌坐在地,在她的感觉中,周围的坚实岩层都不存在了,控制中心似乎被放在一面巨大的鼓膜上。程心闭起双眼,想象着水滴在上面穿过地层的情景,等待着那个光滑晶亮的魔鬼以宇宙速度击中这里,把她和周围的一切化为熔浆。
但震动猛烈跳动了几下后停止了,就像鼓师在曲终时的几下猛擂。
大屏幕上的红色消失了,代之以之前的白色,使这里瞬间显得明亮空旷起来。几行黑色大字在白色背景上显现:
北美引力波发射台被摧毁。
欧洲引力波发射台被摧毁。
亚洲引力波发射台被摧毁。
太阳电波放大功能被全频段压制。
寂静再次覆盖了一切,只有隐约的淅沥水声,是什么地方被震裂的水管发出的。
现在程心知道,刚才的震动是水滴攻击亚洲引力波发射天线时发出的,那个发射台距这里只有二十千米,也在同一深度的地下。
水滴没有攻击执剑人。
那几行黑字消失,在一片茫然的空白后,最后的显示出现:
引力波宇宙广播系统无法恢复,黑暗森林威慑终止。
死神永生节选: 蚯蚓 眼镜蛇 魔鬼
“这都是为什么?”程心喃喃地问,更像是问自己。
“因为宇宙不是童话。”
程心从理智上当然明白,威慑平衡如果维持下去,美好的前景只属于人类而不是三体世界,但在她的潜意识中,宇宙仍是童话,一个爱的童话。她最大的错误,就在于没有真正站在敌人的立场上看问题。
从智子看她的眼神中,程心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没有被水滴攻击。
在引力波发射系统被摧毁、太阳电波放大功能被压制的情况下,程心活着也做不了什么;进一步推测:如果人类还掌握着三体世界所不知道的其他宇宙广播手段(可能性极小),在执剑人被消灭的情况下,可能会有别的人启动广播,但执剑人存在时这种可能性就会小许多,因为那些人有了依靠和推脱的理由。
但他们依靠的是什么?程心不是一个威慑者,反而成了一道安全屏障,敌人看透了她。
她是一个童话。
“你不要得意,我们还有‘万有引力’号!”AA说,她的胆子又恢复了一些。
智子把刀背放到肩上轻蔑地一笑,“小傻瓜!‘万有引力’号已经被摧毁了,就在一个多小时前交接完成时。很遗憾,如果没有盲区,我本来现在就可以给你们展示它在一光年外的残骸的。”
现在,一个蓄谋已久的精巧计划显现出来:威慑控制权交接的具体时间在五个月前就已确定,那时跟随“万有引力”号的智子还没有进入盲区,随行的两个水滴已经接到在交接完成后立刻摧毁“万有引力”号的指令。
智子把长刀向后一扬,准确地插入背上的鞘中,“我要走了,请代我向罗辑博士表达三体世界的敬意,他是一个强大的威慑者,伟大的战士。另外,如果有机会,也请向托马斯·维德先生表示遗憾。”
智子的最后一句话让程心吃惊地抬起头来。
“知道吗?在我们的人格分析系统中,你的威慑度在百分之十上下波动,像一条爬行的小蚯蚓;罗辑的威慑度曲线像一条凶猛的眼镜蛇,在百分之九十高度波动;而维德……”智子遥望着烟尘后面落得只剩一角的夕阳,眼中透出明显的恐惧,然后用力摇摇头,仿佛正努力从自己的脑子中赶走什么,“他根本没有曲线,在所有外部环境参数下,他的威慑度全顶在百分之一百,那个魔鬼!如果他成为执剑者,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和平将继续,我们已经等了六十二年,都不得不继续等下去,也许再等半个世纪或更长。那时,三体世界只能同在实力上已经势均力敌的地球文明战斗,或妥协……但我们知道,人们肯定会选择你的。”
智子大步离开,走远后她又转过身来,对沉默相视的程心和AA喊道:“可怜虫们,准备去澳大利亚吧!”
死神永生节选: 人类危机
“这是屠杀!”会场中有人声嘶力竭地喊道,所有的影子仍在摇晃,像绞架上的尸体。
这是屠杀。
本来,四十二亿人在澳大利亚生活并不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移民完成后,澳大利亚的人口密度为每平方公里五百多人,比移民前日本的人口密度高不太多。
先前设想中,人类在澳大利亚的生存是以高效率生产的农业工厂为基础的,在移民的过程中,有大批农业工厂也迁移到澳大利亚,一部分已经重新装配完成。在农业工厂里,经过基因改造的农作物以高出传统农作物几十倍的速度生长,但自然的光照不可能为这种生长提供足够的能量,只能使用人工产生的超强光照,这就需要大量的电力。
一旦电力中断,在这些农业工厂的培养槽中,那些能够吸收紫外线甚至X射线进行光合作用的农作物,将在一两天内腐烂。
而现有的存粮,只够四十二亿人维持一个月。
“您的这种理解让我无法理解。”智子对喊“屠杀”的人露出真诚的迷惑表情。
“那粮食呢?!粮食从哪里来?!”又有人喊道,他们对智子的恐惧已经消失,只剩下极度的绝望。
智子环视大厅中所有的人,“粮食?这不都是粮食?每个人看看你们的周围,都是粮食,活生生的粮食。”
智子是很平静地说出这话的,好像真的是在提醒人们被遗忘的粮仓。
没有人说话,一个策划已久的灭绝计划已经走到了最后一步,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智子继续说:“在即将到来的生存竞争中,大部分人将被淘汰,三个月后舰队到达之时,这个大陆上将剩下三千万至五千万人,这些最后的胜利者将在保留地开始文明自由的生活。地球文明之火不会熄灭,但也只能维持一个火苗,像陵墓中的长明灯。”
澳大利亚联邦议会大厅是模仿英国议会大厅建造的,布局有些奇怪,周围有一圈高高在上的旁听席,中间的各国首脑所在的议员席好像放在一个大坑中,现在,那里的人们一定感觉自己处在一个即将被填埋的坟墓里。
“生存本来就是一种幸运,过去的地球上是如此,现在这个冷酷的宇宙中也到处如此。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类有了一种幻觉,认为生存成了唾手可得的东西,这就是你们失败的根本原因。进化的旗帜将再次在这个世界升起,你们将为生存而战,我希望在座的每个人都在那最后的五千万人之中,希望你们能吃到粮食,而不是被粮食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