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只抄一部分上来,我最爱的一篇《此岸的克利斯朵夫》。为何每次心情不好就想看他的书安心定神似的,有一种。。。啊,反正一切都会过去。。。的感觉。
怀念死,正视死,想这样淡然的过去一生,谁与同行也无妨,一人一生也无妨。
不用理解,这不是消极,只是战场后重重硝烟散尽罢了。
人生其实就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找到尽头,就要努力前行,努力之后,可以安然退去了。
当年个个傻,没有一个自觉其傻。而今想来仍然不可思议,我们这一代青年为何善也善得愚,恶亦恶得愚。
时代的原因:我们是童年还未过完就遭遇世界大战,反常的生活持续了八年,忽然胜利,少年也告结束,我们没有惨绿过,没有见习于上届的青春,他们的嘉年华中只有硝烟血迹。
他们已入中年,我们则二十岁上下,对人生的无知形成对艺术理想的偏执。艺专美专的学生中有抱负的几个,都一上来便以大艺术家自居—要么生来就是,要么至死也不可能是,这样就把自己列入前者,岂能不从早到晚踌躇满志,落拓伤怀,一切闷在心里,其实心里也没有多少“一切”。
当时,我们的画也同样拙劣而快乐。
附近走走,用不完的时光,常想如何一次用完它。
我们的青年期,时代充满谬误,我们自身充满谬误。所谓“纯艺术”,纯到了对社会对生活只用哲学的角度历史的角度来接触,热衷理论、忽略经验(经验也还没有来,正在来…)注定要从自我架空的状况中摔落。
寒假,他终日与我相伴,行将长别,话题多而琐碎,仍是三句不离艺术,从未涉及家庭、亲属。
如果说“痛苦”“灾难”使人早慧早熟,那么我们在二十岁以前所受过的那些折磨,大概算不上“痛苦”“灾难”,所以迟迟不慧不熟。
“你在艺专的好名声中,有一风评是:自私…
“你没有找到认为值得为之慷慨的人,你便自重自卫,有时自重自卫得过了分,别人就说是怎么,而你对那种人就更看不起,更觉得你傲慢吝啬。”
他欲言,又止。
我也有一种难以辨别的感应…
席德进是殉情者,但无情可殉,故殉了别的。
离别,走的那个因为忙于应付新遭遇,接纳新印象,不及多想,而送别的那个,仍在原地,明显感到少一个人了,所以处处触发冷寂的酸楚——我经识了无数次“送别”后才认为送别者更凄凉。
“席德进在信上说:朋友走了,他哭了一夜,那是谁?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
我相信汪婉瑾并非佯装,席德进确只说“朋友走了”。我们都这样,活在诗意中,认为一着实便俗(这种营造诗意的嗜好是我们青年时期的恶习。艺术,似乎必定要先对我们有害,害得好苦,而后一点一点有益,过程非常悭涩)。
我们年轻时所能认知而信奉的,只到西塞罗的里程:“唯有好人之间才会产生友谊。”而今看出这种古典的智慧是宏观的、太憨厚了,无非反证着“坏人之间不存在友谊的可能”而已。好人呢,如果是浅薄者,常见的所谓好人,倒真是浅薄者居多。
四十年前的我们,至多是竭力摩拟书本上的具有深度的人——我的“信”,他的“哭”,都是摹拟,结果是见其浅而不见其深。年龄即是宿命。
与我同辈的朋友已消亡了几个,结局都是始料所不及,亦可说还不及料,骤尔故世。记忆中,仍是年轻的音容笑貌,都没有病相老态?青春原来是这样存在着的…“青春”和“生命”是同义词。如果内心也枯朽了,那么活着的形体是个假象。席德进夭折在他最青春最有为的生命阶段上。
他从前向我吐露的是情的隐私,而今我想款罄的是理的诤讼,面对面谈,谓之坦率,单方撰文而公之于众,我就不知读者为谁了。死,使“情的隐私”朗净而成人生的暖意润感,而“理的诤讼”,却正因生死之隔,只好适可而止。
克利斯朵夫的路,已是乏人回顾的陈迹,所以席德进是孤苦的,惶惑的。所以“渡河”之喻,哀叹是双重的:一是年命,二是器识。死者,沉睡在青色的宫殿里,当世上有人怀思时,眼睑徐徐而启…怀思淡去,眼睑又闭合了——梅特林克是这样写的。
(2012-05-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