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好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那么好吧,
5月24日至27日,我与摄影家孙伟、书法家孙旭相约一起去北京看老乡。北京是中国最大的地方,据说一片树叶落下都能砸着三两个权贵。我们不管这个,只是去看住在北京的济宁老乡:孔德懋,乔羽,食指,曹宇翔。
北京城真大,北京人真多,北京路真堵。我们全不顾这些,就是一门心思看老乡,管他地铁里是七转还是八倒,有个“路路通”孙旭还怕啥?大不了上错车再下来,于是就依次敲开了一扇一扇乡亲的家门。拜访老乡,话装两筐,记下两则,以示不忘——
郭路生(食指)
真难找,躲在北京北郊一个小区的角上,简易的楼,小产权,还在最高的五层。一早出发,太阳剔亮,却有风,想起三年前在济宁的分别,他与寒乐嫂子在家里吃着夫人擀的起脚面,不舍之意便如牵肠般回还往复。
东问西问,找见早已淹没在新楼群里的那栋7年前来过的老楼,已是11点过了。等到一层层爬到五楼,更知有着腿疾的路生的艰难。
老乡里,郭路生是惟一的一个可以和徐志摩、艾青、北岛相提并论的大诗人。当然,路生也是最穷的一个诗人。
没敲门,却听到门里他们的说话,“这么远多难找,你电话上又没有十分的热情,是不是木生他们不来了?”(路生)“放心,一定会来。”(寒乐)先不敲门,想听听他们还说啥,却看到了窄窄的门旁,张贴着肯定是他们亲手写下的春联,右边是“蛇潜冬雪去”,左边是“马踏春风来”,横批“子午佳年”。啦呱儿时才知道,这副春联竟是寒乐所写,横批的子午分别是路生与寒乐的属相鼠与马,那个佳字,则是寒乐他们儿子的号(虽然不是路生己出,却看得如亲生一般的珍贵)。
几乎是敲门的同时,便是激烈的狗吠。进去才看见两雪白的蝴蝶犬,正敲梆打锣般震晃着脑袋争先恐后地怒叫不息,其中一个还扎着一根朝天的小辫,更显得十分讨厌我们的打扰。隐居般的生活,当然少有人来,也就难怪狗的大惊小怪。见被它们吵得无法顺畅地说人话,寒乐笑着将其抱到客厅小窗下的花架上,为它们的不礼貌辩解着,像个护驹子的妈妈:“这是母女俩,扎小辫的是女儿,母亲原是个流浪狗,收养后才生下的她。只是认生,不咬人的。”
两个房间都小,卫生间也小,一个小小的书架也就露着谦虚的神情,客厅小到茶几与沙发间只能局促起双膝。只是沙发的背与扶手上,茶几上,随空间自制的置物家什上,全放满了书与报刊。沙发背后的墙上,悬着韩美林的横幅书法,“万千潇洒”,路生说是参加中国作家协会迎春茶话会时摸的一个奖。
路生还是那个路生,对家乡济宁鱼台县有着撕扯不开的情感,反复地嘱咐我们回去转告地方领导,要爱惜那里的湖区环境,要管好当地的食品卫生。
当然离不开诗的话题。对于诗与画,路生都有着深邃的认识,从不随同流俗。望着他那稀疏的白发(寒乐让我们注意路生周边有些变黑的头发),就想到北岛谈起路生时的敬重,和他说过的路生的诗对于他产重大影响的话。1968年,路生写下了传世诗作《相信未来》;1976年,北岛写下了也是传世之作的《回答》,主题句便是“我不相信”;1989年,那个叫海子的诗人,也写下了他的传世之作《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四十年间,三个中国当代真正的大诗人,其命运竟是:疯,流亡,卧轨自杀。诗人的命运总是与祖国的命运息息相关着。
最忙活的,是摄影家孙伟,啪啪啪啪的快门声,几乎成了我们谈话的伴奏。当然要照一张路生与寒乐夫妇的合影。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相依为命,不求富贵,只求平淡与充实。寒乐对于外界的抱怨,全是为了爱护路生。那些打扰后连张照片也不寄上的媒体人,那些只是看一眼稀罕景为自己留下一个“我与食指是朋友”的不速之客,那些避开路生却以路生的名义出书赚钱捞名的商人文人,真是惊扰了他们的平静。但是有寒乐的庇护,一生坎坷的诗人终于有了延续创作的心境并感受到了一个孤独生命的温暖与幸福。几年来,他有三首写给妻子的诗,《寒风中的鸟窝》、《冬日的阳光》和《家》。妻子就是他的家,他把妻子比为“冬日的阳光”,那种“浅浅白白地加上稍许鹅黄”的“暖暖的淡淡的冬日的阳光”。
寒乐送我们下楼。老远老远了,她还在热浪里朝我们招手。老远老远了,我回望间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感动:这是中国当下仅有的一个满怀热爱又简朴生活的表里如一、人文如一的诗人(作家)。
乔羽
夕照静静地洒了一地,将树与卉画出着灵动的斑驳,或密或疏间透着一种柔柔的情意。乔老病着,他的夫人佟老师也病着,我们就坐在这栋别墅门前的葡萄架下等他,心上的期待与担心便如树上的鸟儿,虽是轻轻地移动,却也惕敏着神经。
等到乔国子将爸爸扶出门来,我第一眼就看到了乔老眼中虽弱却热的目光,并感到女儿已经帮爸爸穿戴得一身整洁。腿已经没有多少劲头,脸上也刻着消瘦,我从腋下托搀着,国子利落地在铁架木条的连椅上铺好厚实的乳白色皮毛垫,再一起扶着乔坐好。原先静待在连椅上浅黄的夕辉,就透过轻巧的树影,熨在乔老的头上身上,让他重现着往日的从容。
知道他喜爱书法,就先拿起那部金陵古籍出版社以上等的宣纸刻印的《论语》放在他的膝上。这部《论语》两册,一册是书法家吕建德用小楷手写的论语,一册是我白话翻译的论语。打开隽秀小楷的论语,他看得真是仔细,手指顺着书行上下移动。不知他是否会想:岁月是会老人,可孔子的话却借着论语,不枯不涸地活得有滋有味。自己的歌呢?也会有几首比较长久地流传下去吧?
知道乔老难于说话,就坐在他的旁边,握住他的右手,一条一条地向他说着事情。先说想念,说他春天里回老家时没能见面的遗憾(他微微地点着头,模糊地说着“谢谢”);告诉他,早已约好并经他郑重首肯的《乔羽的文学世界》一书,也已经动笔(听到此,他突然举起右手在耳边,表示着自己的高兴);不知怎么,突然说起他的寂寞与孤独来,似问似叙地说:你的中国气派,你的扎根在中国大地上的文学理论,虽不时髦却有着独到的价值,你一定会常常地感到着寂寞的吧?还有外界无穷的打扰,费去了多少时光,您一定会感着孤独与无耐的吧?(此处,乔老又是突然更高地举起右手在头上,表示着自己的赞同)。
融入在不会腐朽的阳光里,八十八岁的乔羽,还会让心上起落起不息的潮汐吗?或者,竟是入定般的静寂?
但是有一件事我没有说,也不能再说了。在他64岁的时候,曾经向我透露过他的人生计划,要用余生写好两部书——《我所看到过的人和事》与《中国美学:艺术辩证法》。
那是1990年11月末的一天,我与另一位摄影家孔祥民先生一起去北京登门拜访乔羽先生。他那时还住在北京一个面积稍嫌局促的住宅里,连不大的书房都是拥挤的,紫色的毛衣,深红的纽扣,大大的额头上刚见白发。这个规划,他是以淡然的口气说的:“我是个平凡的人,忙了大半辈子,退了休也不会闲着,就干点自己喜欢的事吧。”虽是淡然说之,我却感到了淡然背后的雄心壮志。
以他如此丰富的阅历与如此不一般的洞察力,真能遂愿,该是中国多么不平常的两部大书啊。关于第一部,他说准备从父母写起,一直写到不能写为止。关于第二部的中国美学,他当时已经设想了许多,起因是关于中国的文艺理论一直没有人系统地研究过,立意是“不为积习所蔽,不为时尚所惑”。
但是,还没有动笔,二十四年竟如流水一般地逝去了。
外界,或者干脆就是我们,对他的打搅与扰乱太多太繁了。邀请,活动,出镜,出行,种种种种,就连睿智清醒如乔老者,也不能免俗,而让自己如此宝贵的生命无奈地耗费在热闹非凡里。如果简化了生活,摒去干扰,于静寂里挥洒开自由的笔墨,那该是一种怎样的丰富啊!
有清风徐徐拂面,嫩嫩黄黄的夕晖不经意间就羼进了似乎可以流淌的嫣红,映得他简朗的白发间与暗的腮额上有了薄薄的红晕,显着别样的生动。分别真是不舍,也看到了他眸子里的不舍。望着他有些弯的背缓缓地被国子搀进门里,背后便是永也不朽不腐的金子般的夕阳红。
之后,又去拜访了诗人曹宇翔与孔子嫡传后裔孔德懋女士,问候与碰杯,乡音与泪水,都成了美好的记忆,当会另文记叙。
作者简介:
李木生,著名作家,散文家,诗人,高级编辑。1952年生于山东济宁农村,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从事文学创作,曾出版诗集《翠谷》、传记《布衣孔子》、散文集《乔木森森》等。散文集《午夜的阳光》获山东省首届泰山文艺奖,散文《微山湖上静悄悄》获中国作家协会首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散文《唐朝,那朵自由之花》获中国散文协会冰心散文奖,作品入选全国各种选刊、选本、大中小学读本及初、高中试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