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近期,一篇关于“有抱负阶级”的文章,走进了人们注意力的中心,成为缺乏方向感与自主性的国内第一代中产阶级们的话题。
“有抱负阶级(aspirational class)”是南加州大学的公共政策教授伊丽莎白·科瑞德-霍凯特(Elizabeth Currid-Halkett)于今年6月7日在Aeon网站上的一篇文章——“炫耀性消费已经结束了,现在都是无形消费”(Conspicuous consumption is over. It’s all about intangibles now )中提出来的。此前,科瑞德教授刚刚出版一本新书——《小事物之和:一个关于有抱负阶级的理论》(The Sum of Small Things: A Theory of the Aspirational Class)。
在这里,科瑞德教授用两个相会对位的概念作为自己理论的分析原点:“有抱负阶级(aspirational class)”和“炫耀性消费”(Conspicuous consumption)。
“炫耀性消费”,既是当代消费社会的一个典型现象,也是社会学研究中的一个重要概念,是由美国经济学巨匠、制度经济学鼻祖、经典社会学家之一的凡勃仑在其著作《有闲阶级论》中提出来的。
在追溯人类文明史的过程中,凡勃仑发现,对于人类来说,即使有了财富,如果不显山露水,那也只是孤芳自赏,得不到别人的认可,更博不到荣誉。要想得到别人的认可,那么,就要以某种方式来炫耀自己的富有,而这种方式,往往体现为挥霍性浪费。这就是“炫耀性消费”的大概意思。
其实,“炫耀性消费”,在中国的历史与文化长河中,同样绵延不绝。霸王项羽在攻陷咸阳、火烧秦宫后,欲回故土时就曾对身边的人说过一句千古名言:“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其意思就是,“富贵不回故乡,就象穿了锦绣衣裳而在黑夜中行走,别人谁知道呢?”
另一个“炫耀性消费”的著名例子,就是西晋时期石崇与王恺,羊琇斗富。石崇,曾担任当时盛极一时的丝绸之路主官,在此期间,“劫远使商客,致富不赀”,积累富可敌国的财富。王恺、羊琇,则是晋武帝的舅舅,同样富甲天下。
在当时,糖是绝对奢侈品。王凯就命家人用糖水刷锅,而石崇则直接用石蜡当柴烧。王恺用红石脂抹墙,石崇就用香料和泥;王恺用紫丝绸做了40里地的步障,石崇就用更贵重的锦帛铺设了50里地的步障。
为了维护皇家尊严,晋武帝将皇宫珍藏一株二尺多高的珊瑚树拿给了王恺,让他去羞辱石崇。不料石崇拿起铁如意将珊瑚树打了个稀巴烂,淡定地对王凯说,赔你个更大的。说话间,就让手下抬来了个更大更漂亮的珊瑚树。
无论东西,还是古今,炫耀,总是富裕起来的群体,必然会向人们展示的行为。科瑞德教授对这一人类深层潜意识驱使下的行为,做出了不一样的观察。他认为,在美国已经出现了一种新的消费观,即,“非炫耀性消费”。意思就是有能力炫耀,但是却不炫耀。
换言之,在科瑞德教授看来,富裕群体已经不屑于用“炫耀性消费”来“装13”。那么,新的“装13”套路又是什么呢?作者指出,“有抱负阶级”对这一问题的答案是“无形消费 ”—— 把钱花在服务、教育、提升人力资本上,存更多的退休金,买最好的医疗保险。
从表面上看,较之于以挥霍性浪费的方式来展示自身高人一等的社会地位,新的“无形消费”确实是更为健康、理智的炫耀自身社会地位的方式。
然而,无论如何,依然改变不了炫耀的本质。只不过,炫耀的客体,从以往赤裸裸的金钱,变成了更为含蓄、间接的知识。作为新的社会地位标尺,知识开始变得昂贵起来。
二
科瑞德教授对新时代社会变化的观察,是敏锐的,其所提出的新的概念,对于认识这个时代,也富有启发性。然而,我并不认同她把这种现象与“有抱负”联系起来。对人力资本的持续投入,无论是在逻辑上,还是在现实上,与“抱负”的关系并不大。
如其在概念中指出的那样,“有抱负阶级”,其英文为“aspirational class”。在这里,关键词是“aspirational”,其名词形态为“aspiration”,意思为“雄心,抱负”。
我更倾向于用中国的一个成语来形容“aspiration”,它就是“雄心壮志”,这也是现当代中国最为鲜明的时代气质与时代精神之一。
始自1840年的中国近代史,充满了屈辱与血泪。在这个历史悲剧中,一个核心的主题,就是如何让中国实现民族独立与国家富强。受历史宏观环境变化的影响,在屈辱中挣扎的近代中国,面对西方的坚船利炮,延续了数千年的文化自信与民族自信,荡然无存,成为全球工业化主旋律中的迷途羔羊,在徘徊中踟蹰。对历史的怀疑,对传统的扫荡,使得表征抱负的“雄心壮志”,也成为社奢侈品。
时代精神与时代气质变化的拐点,发生在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在革命洗礼下,颓废、消极、迷茫的国人,随着宏大家国目标的确立,整个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在英雄主义、集体主义、利他主义、奉献主义等时代精神的感召下,六亿神州尽舜尧,呈现出“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三河铁臂摇”的勃勃生机。可以说,几乎每个人都在革命乐观主义感染下,以战天斗地的共同谱写祖国的美好明天。
如果说,从建国到改革前这一阶段的“雄心壮志”,体现为宏大家国使命下的革命情怀,那么,随着改革开放的启动,中国人的“雄心壮志”在表现形态上发生了重大的根本性的转向,即,在关切国家命运前途的同时,也积极转向自身的生活世界,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书写自己的辉煌。
作为时代精神“雄心壮志”的“个体转向”,彻底激活了中国民间社会的创造力与想象力,也让中国经济在大众创业、万众创新上,不断凯旋,创造新辉煌。商业枭雄,取得革命英雄,成为时代的新图腾。
成功,具有传染性。一个商业枭雄的崛起,会激发更多潜在枭雄的“雄心壮志”。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商业枭雄“雄心壮志”不断被传播、扩散,释放出正反馈效应下,新的商业枭雄们,在各个领域千舟竟发、百舸争流,谱写着改革开放以来“创一代”们自身的时代凯歌。
三
明年,就是改革开放四十周年了。在这四十年里,走在赶超型现代化道路上的后发中国,就时代精神与时代气质而已,一个重要的变化维度,就是从革命乐观主义下的“家国使命”式的“雄心壮志”,转向了更为强调个体利益与意义的商业化的“雄心壮志”。
我们说,改革开放四十年,是当代中国历史进程中的一个独特风景。这一风景,随着时代自身在内涵与外延上的拓展,也在不断地进行自我更迭。其中,就作为时代精神与时代气质的“雄心壮志”而言,同样也在发生变化。
在“创一代”时期,唯一能禁锢“雄心壮志”的,就是“雄心壮志”本身。在这个草莽化时代,英雄不问出身。没有人会在意你的家庭背景、文化水平、身高体重等等,只要你有雄心,有能力,就有大量的机会在等待你。
然而,当进入改革开放第40个年头后,时代的氛围在发生巨变:从“创业时代”,开始转向“就业时代”;从丛林时代,走向法治时代;从草莽时代,走向出身时代;从流动时代,走向固化时代;……
时代氛围的变化,必然投射到作为时代精神与时代气质的“雄心壮志”上。无论是与建国一代相比,还是与改革一代相比,处于新常态下的新世代,孕育、壮大其“雄心壮志”的土壤有了明显不同:草根创业,越来越难了;屌丝逆袭,可能性越来越小了;创业的门槛,也越来越高了;……
历史与经验地看,“雄心壮志”是推动中国实现后发赶超式现代化极其重要的精神因素。然而,今天,“雄心壮志”似乎已经在渐渐脱离人民性,甚至,这一时代精神本身就在逐渐变成了奢侈品。
我们会重复美国的道路吗?在高度现代化的同时,普通人的梦想,也会因其门槛不断抬高而被逐渐剥夺。因为,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有追逐梦想的平等权利。如,在美国,知识是维系“雄心壮志”的必备品,中国,也会走上这一的道路吗?从目前看,确实有这种迹象。例如,当前各地对“双创”的支持,基本上要与知识要件进行挂钩。
领袖曾经说过,“中国梦,也是每一个中国人的梦。 ”让每一个中国人,想做梦、能做梦、做好梦,就需要我们继承改革开放以来“英雄不问出身”的成功经验,不要设置门槛,或者至少要设法降低门槛,让每个人的心中,都能燃起“雄心壮志”,在成就自我价值的同时,共同推进伟大复兴家国使命的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