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下着不大不小的雪。
佳山客不知道外边下雪,不知道田野山峦河流树木楼宇村舍已经着了新装。夸张点说,世间万物均在刷新中。这些老佳统统不知道。
佳山客老佳蜷在被窝里下棋。已经赢了一局输了一局。输的那局老佳本来也是赢棋。未料对方无理取闹,凭空捏造出一个劫来,老佳劫不够,仅差一个劫材,棋局就此崩盘。这样老佳心怀不满,心情较坏,心有不甘。老佳紧了紧被子,决定再邀一局,来个决胜千里之外,然后带着胜利的喜悦神清气爽起床拉屎。其实老佳心里非常清楚,错过了六点左右屎意最盎然的机遇,这泡晨屎就芳踪难觅了。甚至可以这么说,如果在屎点没有揪出该屎,老佳就被这泡屎给绑架了。一整天必须时刻留神来自腹中的信息,等它开出条件,才好妥善应对。为此老佳这一天总有那么点心神不宁。有时索性两三天没动静,仿佛这泡屎化为乌有了,要不就被老佳自己硬生生吸收了,老佳这样怀疑。
俗话说的一点没错,形势比人强。正当攻杀对方一块棋的关键时刻,老佳屎意又来了。这一来还就挺猛,大有喷薄欲出之势。老佳凛然起身,蹬上棉睡裤,走了一手棋。穿上棉睡衣,赶紧走了一手棋。接着吃一些药,其间又走了两手棋。老佳的卫生间在跃层,也就是在楼上,上楼时走了一手棋。
老佳坐下,点上一根红南京深吸了一口。红南京是老佳如家厕的专用品牌,整条买十二块一盒,还不太好买呢。老佳驱散浓烟,凝神细看棋盘,发现己方已经超时被判负了。
放弃放弃放弃放弃放弃。让对方赢棋无异于积德行善,放弃就是最大的勇敢。老佳这样自酿鸡汤 用来平复自己的心情。
老佳看窗外的雪。老佳起床时就发觉窗外在下雪。老佳盯着雪花若有所思。老佳退出野狐围棋,来到微信。先看朋友圈,老佳的朋友圈不大。有几个圈友晒出了即时雪景同时抒发情怀。老佳不得不承认雪景比较美好,雪景中娃娃的笑脸更是让老佳有点伤感。不光雪景好看,配的文字也都简练得体。这就是新时代啊,人人都是摄影家兼作家兼美术编辑和文字编辑的崭新的时代。这个时代可能让纸媒编辑多少有点失落吧。
看来还有人对初雪比较重视。老佳蓦然生出一个小念头。立即把这个念头转为文字,准备发朋友圈。犹豫了几个回合,觉得还是不发为妙。老佳去捞漂流瓶,还真捞到了几个瓶子,可瓶子的内容都平淡无奇,没啥创意。老佳想着窗外不紧不慢的雪,作了一个漂流瓶,瓶曰:
地瓜干子酒,
皮冻花生豆。
今朝又初雪,
能整几杯不?
漂流瓶的内容就是刚才准备发朋友圈的小念头。
走你!老佳貌似很用力戳了一下手机屏,漂流瓶翻着跟头飞了出去。也许这一飞瓶子就飞到叙利亚去了,也有可能飞回老佳的老家蛇山沟去了,还就被小六儿拣到了,你说寸不寸?当然也有可能被隔壁老王捞上来,看了一眼,心下暗忖,估计是个老家伙,还是东北的,别是赵本山的老乡吧。隔壁老王会不会夸老佳一句“这老头儿还挺好玩。”会不会呢?管他呢,爱夸不夸,覆水难收,夸与不夸和老佳没啥关系了。老佳揣好手机开始看书。难得的是老佳保持了便中读纸书的良好习惯。若干年前,智能手机还没面世的年代,在那次青岛笔会上,老友玄一阁主称便中读物为引屎器,引发了全体与会人员的共鸣并博得了大家的一致赞赏。
老佳马桶前边立着一个凳子,凳子上常年搁着两三本书,以供引屎之用。远的不说了,最近三五年,大略是这几位祖宗轮番占据老佳的马前凳。他们是《红楼梦》、《水浒传》、《儒林外史》、《金瓶梅》,《三国演义》、《西游记》,老佳所谓的六大名著。另有在文坛辈分极高的一般人惹不起的以绝世武功行侠仗义而名震寰宇的“三言两拍”组合,也是马前凳的主宰。
去年年初,在没有任何预警的情况下,一部长篇小说以十分含蓄低调的姿态悄悄出版了。作者第一时间将这本奇书赠送给老佳。这本书的降临,让老佳马前凳上的主宰构成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简直就是发动了一场政变。
这本书的名字叫《佳山客传奇》。
在收到书以后的半年多里,马前凳上原来的那些名著一律靠边站了。马前凳上只趴着一本《佳山客传奇》。翻开这本《佳山客传奇》的封面,就会看见扉页上龙飞凤舞斜着一小堆字:
请佳老师不吝斧正。
佳山客
丙申嘉月
既然佳山客诚心诚意请佳老师不吝斧正,那佳老师也就没必要假谦虚了。佳老师非但没有半点推辞,而是慨然应允,欣然应命。在大半年时间里,佳老师就潜心研读佳山客的作品,精读这本《佳山客传奇》。这部五十万字的长篇小说,让老佳读了个透。越读越觉得写得好,越读越觉得写得妙。不是老佳太狂妄,当世作家还没有几个能入老佳的法眼,老佳总能在他们的东西里挑出这样那样的毛病。老佳就不是很服气。但是老佳被佳山客的《佳山客传奇》深深折服了。驾驭这么宏大的题材如此举重若轻,没点才华哪行?没有相当的体力哪拿得下来啊。至于文笔,简直就那啥,简直就没治了。面对《佳山客传奇》,老佳理壮而辞穷了。没啥说的没啥说的,也就是无以言说无以言说。让论者哑口无言,这才是文学作品的最高境界。
然而不然。一次老佳在《水浒传》里发现一句话。老佳以前多次读《水浒传》,不知为什么,老佳没有看到这句话。
万丈水无涓滴漏。
这句话西门庆和潘金莲谈心时说过。张干办随陈太尉去招安梁山,张干办没大没小抢陈太尉的话头,跟张叔夜大吹法螺,也动用了这句话。
佳山客认为,万丈水无涓滴漏,可以作为对《佳山客传奇》的总评。找到了这个精当的“总评”,老佳颇有成就感。也算不负佳山客嘱托,对得起朋友了。作品还是需要语言来评价的,“无以言说”这四个字不是语言吗?
彩云易散琉璃脆,好景总是不太长。老佳在欣赏《佳山客传奇》的高潮平台上滑行了小半年,拐点来了。老佳渐渐发现,《佳山客传奇》也没有那么传奇,小毛病一个接一个被挖出来,小问题一个接一个暴露了。后来居然发现了一个有点搞笑的错误。第一章里出场的两个人物刘振龙和刘连如是亲叔侄俩。可打第七章起,刘连如开始管刘振龙叫五哥。一直叫到第十二章,刘连如才降回侄子辈。老佳反复核对,证明刘连如管刘振龙叫五哥没有任何理由,书中也没有任何解释。悲剧啊悲剧,老佳脸骤然烫起来,如果老佳能自顾其耳,那他会看到耳根红得几乎可以点燃香烟了。啥“万丈水无涓滴漏”啊,就这一个窟窿,再来几个万丈水也漏光了。根据物理定律,水越多漏得越快。
从此老佳就把《佳山客传奇》从马前凳上移除了。老佳随手投了一个三分球,《佳山客传奇》飞到墙边的早已过气的铝锅里去了。马前凳恢复了先前的凳主。老佳的心情也渐渐回归平常。错误总是难免的。要想原谅别人首先得原谅自己。红楼半部,维纳斯断臂,伟大的作品必然有点缺陷。何况不一定是他老佳弄错的。就算是老佳原来弄错了,还有责任编辑这一关呢,责任编辑总得担点责任吧?
眼下老佳读的就不可能是《佳山客传奇》了。随手一开《喻世明言》,却是“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老佳最恨的篇章,没有之一。
老佳在马上消磨了半个钟头,一无所获。放弃放弃放弃放弃放弃。大音没声,大便无影,跟它捉迷藏,真心陪不起。敌人在暗处,咱在明处,跟它较劲肯定吃亏。认真你就输了。不如自行其是,该干啥干啥。老佳麻着一条腿挪出卫生间,经过路由器的时候,停下来醒腿,调整了一下路由器天线的姿态。把三根天线弄成了半扇形。原先的姿态也是半扇形,只不过是右倾半扇,现在变成了左倾。
老佳躺在沙发上复盘。老佳最近爱上了复盘,在偶然的欣喜与必然的心碎之间游走。老佳尤喜沉醉于心碎的滋味。假如我不飞,如果他没镇,我要是拐一手,他只能爬。万一他一点,我早就完蛋了,我只能后手活。复着复着老佳好像睡着了。我们不知道老佳做没做梦,更谈不上老佳梦见了什么。
老佳渐渐醒来。
先看手机,只有一条微信进来。是元始天尊的弟子燃灯道人发来的。
吾师,在作何玩耍?
打盹儿。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是啊是啊,吾师说的很对,是没人来。
燃灯道人发来一串笑出两滴泪的表情。
如何?小酌一杯。
老佳突然有点振奋,干脆早饭午饭一起解决。
吾师,哪里碰头?
印巷里如何?
什么印巷里?
8号码头?
我说吾师,这都是饭店吗?
然。
就8号码头。
有旁人没?
没有,就你我师徒二人。
8号码头在哪?
吾师你上出租车,对司机说,到8号码头,搞定。
老佳带了两盒芙蓉王,顶着雪悠然步出楼门。老佳本来可以斜着杀到小区大门,为了模拟栉风沐雪的感觉,老佳走了正道,正道也没多远。老佳绕过西湖,走过湿滑的断桥,断桥下边是卢浮宫那个玻璃金字塔,这个小小的玻璃尖是地下车库的天窗,是“小西湖”小区的特色装置。过了玻璃尖,老佳见大门那个地方两个保安大爷在扫雪,一个挥舞大竹扫帚一个拈着小塑料扫帚,仿佛一个逗哏一个捧哏,相声说得挺有味儿。
老佳受到感染,说,老王,哪整的竹扫帚,这玩意可不好淘换。
小塑料扫帚说,他不姓王,老陶你啥时候改姓了。
老陶说,你听他扯,他还说我姓达呢。
老佳笑了。老佳一回说老陶像王心刚,还有一回说老陶是小区达式常。
老佳让烟给老陶。
谢谢谢谢,不抽不抽。
上礼拜我还看你抽呢。
这个礼拜他戒了。
佳老师你也少抽点,上年纪了烟抽多了没啥好处。
啥都没用,身体好才是真的。
对对对,别的都是扯犊子。
身体好就等于挣钱。
是啊是啊,身体好就等于买豪车买豪宅。
身体好还等于娶小老婆。
下雪还往外跑,老老实实在家宅着多好。
几个学生请吃饭,没办法,实在推不掉啊。
佳老师应酬多,不比咱俩,一年到头干等着别人请咱们吃饭。
天天窗口一蹲,俩缩脖子老等。
老佳出了小区,想了想,来到旁边的便利店。撒大姐和一个新来的小丫头站在柜台里嗑瓜子。
老佳说,电影明星,请您给咱来两盒中华。
别老叫人家电影明星,软的还是硬的?
你看呢?这得听你的。
文化人嘴里也没好话,我看你就软的吧。
软的就软的,一盒吧。
佳老师,你老说我像电影明星,我像哪个电影明星啊?
你呀,你想像谁就像谁。你是百变娇娃。
啥玩意?百变娇娃,娇娃是啥玩意呀?
问你们的小美女。
老佳转身就走,和撒大姐唠多了老佳还真架不住。
旁边看笑话的小丫头说,娇娃就是妖精。
哎呀妈呀,就我还是妖精。
撒大姐喊,佳老师,我这有伞,雪不小啊。
佳老师头也不敢回,直奔马路另一侧等出租车去了。
8号码头居然在江边,果然在江边。
瞥了一眼浩淼大江,老佳上了二楼。一路张望过去。大江东去,乘风破浪,千古风流,涛声依旧。总算看见了门楣上的四个字:梦里水乡。
推门进去,见燃灯道人古心古貌,端坐在那里,双手数着他那串田黄。
老佳说,吾师还是那么眉清目秀,蝈蝈带来了?
燃灯道人下巴示意碟子里的蝈蝈葫芦,说,如影随形,须臾不可离之。
老佳早看见了,说,堪称情同手足。吾师风采直欺那五爷,令在下肃然起敬。
吾师点菜。
吾师您点。
您点您点。
在下就僭越了。
老佳看了一会旁边站着的店小二,说,不好意思啊,我发现一个问题。
小二说,啥问题您说。
我觉得你特别像张涵予。
是有人说我像张涵予,小号的。
来一个尖椒干豆腐。
张涵予嘴里复述,尖椒干豆腐。
再来一盘卷煎。
张涵予复述,一盘卷煎。
酸菜白肉。
张涵予复述。酸菜白肉。
锅包肉。
熘肉段 。
猪头焖子。
红焖肘子。
油炸花生豆,
炝土豆丝。
佛手白菜。
粘豆包。
高粱米水饭。
豆面卷子。
贴大饼子。
大眼窝头。
小葱拌豆腐。
大葱蘸酱。
好吃不如饺子包饺子。
烙馅饼吧烙馅饼。
老佳练了一段贯口,末了说,太多了。吃不了浪费呀。就一个酸菜白肉吧,您说呢吾师。
燃灯道人说,来个花生豆,撒在酸菜白肉里。
老佳说,再给吾师来个皮冻。
张涵予问,二位用什么酒水?
燃灯道人说,花雕如何?
老佳说,最好。
稍等,马上就好,张涵予欲转身离去。
且慢,燃灯道人说,吾师尊牙带来没?
老佳说,不好意思,带了。
燃灯道人说,拿一个小碗,里面装点凉水,
碗装凉水先来了。老佳卸掉一组牙齿,送进水里养着。
燃灯道人说,最近跟玄一阁主会晤没有?
会而晤之。
饮否?
饮了一场,不是上礼拜五就是上礼拜六。
张耳陈余也在?
在在在,张耳陈余,一碰散人,末文未,西门东坡,山南老怪,可爱的小狗屎,都在都在。
长白大匪也去了?
大匪也去了,大匪必须到场啊。
混蛋拦桥也去了?
混蛋没去。
老佳拿起桌子上的芙蓉王,放下。摸出软中华,摞在芙蓉王上,说,老玄扔给我的。
燃灯道人腾出一只手竖起大拇指,说,老玄,高人,完人,异于常人。上回给我四盒九五之尊。
燃灯道人说,玄一阁的初雪宴,而今能持否?
老佳沉吟片时,说,可能吧。吾师这俩月作何公干?听符合预期说,您去游学了。
燃灯道人数着田黄手串,说,去了趟上海,和金大师会晤了一下。复之姑苏,和一位目录学家切磋了一番。
金大师,是不是那个钱钟书学生的学生的学生?
然。闻名不如见面,见面不过尔尔。目录学家还行,王世襄的再传弟子,颇见功力。
喝了几杯酒,老佳眉头锁起来了,长吁短叹,说,脑袋疼。
老佳转脖子,说,颈椎也完蛋了。
燃灯道人说,怎么了吾师?龙体不是很康健吗。
老佳说,龙体么,托庇粗安,就那么回事。碰见点头疼事,难办。
燃灯道人说,何事让吾师烦恼?
老佳说,吾师听我汇报,前段时间出了点事,您老帮我分析分析。
异于常事?
一点没错,异于常事。
老佳开中华给燃灯道人一根,自己也点上,说,去年我不是出了一本书嘛。
如雷贯耳。吾师长篇小说横空出世一年多,也不赐给学生一本,让学生学习学习。
吾师容我慢慢说。
好好请吾师徐徐道来。
我为啥没送书给您老人家?是这样的,一来您做买卖,送书不太好。二来我有个想法。
啥想法呢?
说出来您别笑话我。
哪里话来。
千万别笑话我。
燃灯道人有点急了,说,谁笑话你谁他妈是孙子,行不?
老佳咧嘴一笑,说,我这个想法有点荒唐好像。
燃灯道人手串数得越来越快,撞击声也渐渐大了。
老佳终于坦白了,我呢,想让拙作以民间流传的方式流传于世。
燃灯道人说,愿闻其详。
老佳说,就是以天然的方式流传,既不售卖,也不送人。
一条妙计。
开始我也觉得是妙计。
老佳说,想了有半年,开始行动。去年,七月吧,一天下午,我夹了一本书下楼,走到12幢边上,我让书掉下去了,掉在草坪上了,几棵茶花中间。
燃灯道人说,吾师浑然不觉,扬长而去。
是啊是啊。
结果如何?
第二天我经过门岗被保安拦住了。我问啥事,人家说昨天你掉了一本书,把书还给我了。
如何晓得是你掉的?
摄像头啊,监控啊。
天眼在上,无所遁形。
后来我改辙了。
一天晚上下小雨,外面黑咕隆咚的。我打把伞,夹着书,在20幢那块儿让书溜了下去。
大作恒久远,民间始流传。
哪有那么容易。过了几天,保安又把书给我了。说保洁拣到一本书,看还是新的,就交给他们了。他们一看,这不是佳老师的书吗。
他们怎么知道是你的书?
书上有我的名字啊。
理应欣慰,和谐社会也。
他们苦口婆心啊吾师,佳老师可要加点小心了,是不是精神出问题了,东一本西一本丢书,要不上医院瞧瞧。他们还说,尽量别给保洁人员增加负担,他们够辛苦的了。
看来吾师的书自然流传有一定难度。
不是一般的难度,难于上青天啊吾师。
吾师别把思维局限在小区里,解放思想啊。
英雄所见。我决定走出小区,直奔西域。把书埋在沙子里,让后人去挖。
结果如何?
结什么果?还没去呢。
学生挺你,川资在我。
吾师我请教一个问题。
别提请教,吾师有事请示下。
我们小区这些人,为什么就没一个想读我的书呢?按理说保安保洁都识字啊,我们扫盲早就成功了。
吾师考虑有欠周详了,说不定在还书之前人家已经看了,说不定还集体学习讨论了。
这怎么可能啊吾师。
老佳闷了一口花雕。
燃灯道人夹了一粒花生豆。
蝈蝈叫了,声还挺亮。老佳感受到了晴夏里姥姥家的穿堂风吹来。
老佳伸手去抓蝈蝈葫芦,说,蝈蝈叫了蝈蝈叫了。
燃灯道人拿起手机,腼然一笑,是手机铃。
蝈蝈呢?
驾鹤西游矣。一个小草虫的寿数,弹指之间,可怜可叹。骚扰电话,不管它,浮一白。
那这蝈蝈葫芦?
空的。
老佳在耳边微晃蝈蝈葫芦,说,里面好像有东西?
一枚杏核,美国田纳西特产。
那不能说是空的吧。
蝈蝈葫芦里没有蝈蝈,就是空的。
燃灯道人来了句歇后语,大出老佳意料。
燃灯道人说,老太太吃麻花,要的就是这个劲儿。
蝈蝈又叫了起来,这回不是骚扰电话, 燃灯道人接电话。喂,小何,怎么搞的,你在哪里?打你电话也不接。到贵州了。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就这么定了。放心,半个月交稿,没问题。一万块钱?不行不行不行,两千就可以了,也算是朋友。
惭愧惭愧,我经纪人,贵州一个诗人约我给他写个评论。
小酌就要结束了。
尾声和开场一样落了俗套,和上次一样,老佳还是谈了“三言两拍”。这回不怨老佳,话头是燃灯道人挑起的。
燃灯道人说,雪下了有大半天了,估计采石矶都白了。
燃灯道人吟诗,红霞一片海上来,照我楼上华筵开。
老佳抓住时机,开始说书,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的故事和采石有关。震古烁今的薄情郎莫稽先生就是在采石江边把金玉奴女士推下江的。这个故事的结尾极其恐怖,金玉奴面对这样一个故意杀人犯,一顿棒打就拉倒了。就和莫稽喜结良缘了。何况那帮老妈子丫头片子,手无缚鸡之力,拿着细竹棍子舞舞扎扎做张做致,她们哪敢真打新姑爷,等于给凶手作按摩呀。莫稽等于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还受到了奖励,奖品是媳妇一名,高档嫁妆全套,一次异性按摩。媳妇竟然是受害者本人。金玉奴怎么敢和这样人在一起生活,人面兽心,斯文败类,衣冠禽兽,蛇蝎心肠,狼心狗肺,猪狗不如。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这实在太恐怖了。这哪是言情小说,这是惊悚小说,还是最惊悚的那种。
老佳无比愤慨,强烈谴责了小说作者。法盲,在万恶的旧社会也有法条治他。不光是法盲,而且不近人情。说他不近人情是轻的,他就没有人性。估计作者就是莫稽,莫稽是什么意思?就是莫查嘛,不要追查了,别计较了,免罪了,立功受奖了。
放屁放屁,真正岂有此理。
也不知道老佳哪整来这么一句话。
老佳继续发挥。
你看“波斯胡指破鼍龙壳”就很近人情 很讲究人情味。作者的设计温柔敦厚。文若虚为人厚道,人缘很好,平常肯定没少请大伙吃饭。人缘不好人家不会请他搭船出海,还管他吃喝。文若虚投桃报李,挤出点钱给船上的人买橘子吃。这才有了后来的意外之财。文若虚发横财不是他侥幸,而是因为他宅心仁厚。文若虚还特敏感,爱害羞。人家开了他几句玩笑,文若虚就虚了,就没好意思拿出橘子来给大伙吃,这才有橘子卖给外国人,还卖了大价钱。至于为什么橘子能卖大价钱,这和当时中外货币制度有关,今天就不展开说了。
燃灯道人的手串打成了快板,快板为老佳的演讲伴奏,快板越打越急,逼得老佳想停也停不下来。
老佳总结陈词。
文若虚叫啥名?文若虚是他的字,人家大名叫文实。文章就得实,啥叫若虚?只是写的像假的,本质必须实在,必须真实。符合实际,实事求是,讲人性,合人情,顺风俗,接地气。否则还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金盆洗手改弦更张比较好。
坐在出租车里,老佳心情不坏,非常坦然。时间还早,完全可以在龙头大哥到家之前把酒消掉。如果龙头大哥发现老佳出去喝酒,那可完犊子了。老佳想好了,把家里卫生搞一搞,做点饭,炒俩菜,烧个汤。表现表现。必须维持龙头大哥不生气,维护龙头大哥的权威。
出租小哥脸色黑灿灿的,肩宽背厚,造型沉毅。
老佳斜着身子半躺着,说,小师傅,跟你说个事,你别不高兴啊。
你说。
我觉得你很像任达华。
任达华是谁?没听说过。
老佳直起身子,说,快快快,找个最近的厕所停下。
附近没有厕所。
超市超市,超市有吧,随便哪个,快快。
前边路口有个便利店。
好好好,就在那停。
老佳夹着尾巴疾进,老佳不能跑。一场豪赌开始了。便利店要有厕所,厕所还得闲着。进了便利店,老佳赶紧打听。老佳找到了厕所。唯一的一个单人厕所门里塞着一个中年汉子,奋力把一个银色大箱子往厕所里拽,怎么拽也拽不进去。
老佳竭力镇定自己,陪着小心,说,您大的小的?
中年汉子说,小的小的,这个败家箱子整不进来,厕所他妈太小了,比马桶大点有限。
我帮您看着,您还不信任我吗,您应该信任我,我不是坏人。
你确定你不是坏人?
比较确定。
那行,辛苦你了。
中年汉子很快出来了,老佳与汉子无缝对接,进了厕所。
解放了,被解救了,被救赎了。
老佳振衣出厕,觉得浑身轻松,精神健旺,整个人焕然一新。我们的佳老师灵光闪现,有了,给龙头大哥一个礼物,一个别致的礼物,具体说是一个故事。
故事从老佳替人家看箱子说起,中年汉子进了厕所就没再出来,老佳的屎又销声匿迹了。等了一个多点,中年人还没出来。老佳就忐忑了,觉得可疑了,决定报警。警方一面派员追踪嫌犯,一面严阵以待,研究这个箱子。在警察的主持下,打开了这个银色大箱子。作为有功人员,老佳被允许旁观。
问题来了,打开一看,箱子里是什么东西呢?箱子里装什么东西比较离奇呢?毒品?凶器?瓦匠家什?衣物?食品?老佳一路上就琢磨这个事。到底装什么东西好呢?回到家里,老佳漱口洗脸,换上棉睡衣,躺在沙发上想箱子里的东西。灵感来了啥也挡不住。老佳想起了一招。
箱子里装的是一本《佳山客传奇》,没有比这更离奇了。箱子里的松紧带绷着一本崭新的《佳山客传奇》,别的啥也没有。就这么跟龙头大哥说。龙头大哥肯定不信啊。不信没有关系。咱还有后续手段。老佳就说,逗你玩呢,其实是两小包海洛因。龙头大哥肯定还是不信。老佳就说,大哥您真是智慧的化身,怎么会是海洛因,是一把半新不旧的博望菜刀。假使龙头大哥依然不信也不怕,咱还有杀手锏。也不是啥稀奇东西,一套积木而已。这样龙头大哥就会被催眠,被连环计套住,被老佳的奇谋降伏。彻底相信了,箱子里装的是一套美国进口的乐高儿童积木,很高级的,比较昂贵啊。
老佳构思完毕,心满意足,心无挂碍,怡然睡去了。
老佳在一阵热烈的炒菜动静中醒来。赶忙起来到厨房,油烟机嗡嗡作响 龙头大哥铲子飞舞,在炒木耳鸡蛋。龙头大哥说,盛饭,带两双筷子过去。
于是吃饭。龙头大哥说,没出去喝酒吧。
老佳说,没有没有。对不起对不起,我本来想做饭了,睡过站了。
没喝酒就好,一喝就多,谁像你这样?
老佳说,我有好几年没出去喝酒了吧。
龙头大哥说,没人不让你喝,少喝。有人逼你喝酒啊?
没有没有没有。
本来嘛,少喝。
药吃了没?
吃了吃了,谢谢大哥。
老佳看气氛融洽,开始施展他的奇谋。老佳的开场白是这样说的: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别说你了,虽然是我亲身经历,但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龙头大哥说,你还没说呢,叫我怎么相信。
老佳就说,说到“箱子里有一本《佳山客传奇》"的时候,按下了暂停键。
龙头大哥说,咋不说了。
老佳说,我刚才说,箱子里有一本《佳山客传奇》,就是我的那本书。
龙头大哥说,是你那本书,我又不聋,然后呢?
百密一疏啊,老佳压根就没考虑然后,局面尴尬了。
老佳说,你先别管然后,我说箱子里有一本我写的书,就一本我的书,你信吗?
龙头大哥说,我信啊,这有什么可不信的?要说箱子里有毒品手枪黄金美元什么的的我兴许不信,不就一本破书吗,有啥大不了?
怎么能说是破书,书还是不错的。
说了八百遍了,就算不错吧。
啥叫就算,本来就不错嘛。
不错,是世界名著行了吧?您是曹雪芹,您是鲁迅,您是张爱玲,您是迟子建,您是严歌苓,您是刘索拉,您是林青霞,您是张曼玉。
你才是张曼玉呢,我是周润发。
拉倒吧你,撑死你也就是个赵玉田。
老佳去面池擦脸,看见自己用来养牙的瓷杯子里仅汪着小半杯水。
老佳熬了一阵,拿着手机看了看,又看了看,说,丁老师喊我去喝茶,我去不去呢?
龙头大哥在平板上掼蛋,挥挥兰花手,说,去吧去吧,不要喝酒。
老佳说,谈点事,丁老师从来不喝酒。
老佳出房门下楼的状态和宋江稳住何涛去给晁盖报信出郓城县的状态基本一样。不紧不慢出了家门,不紧不慢关上家门,连滚带爬下楼。出了小区,出租车来得倒是恰好。
快快快,辛苦辛苦,8号码头。
怎么了这么急。
手机忘在饭店了。
你手里攥的是啥?
这个是旧的。闺女刚给买了一个华为,卡还没换过来。
闺女还挺孝。
这个手机没坏,女儿偏要给我买新的,糟蹋钱。
啥酒啊?跑到江边喝。
这不今天下了第一场雪嘛。
昨天夜里就下了。
我们有个初雪宴。
啥玩意?
几个朋友,下第一场雪这天必须整一顿。
一壶浊酒喜相逢是吧,啧啧,文人雅集,有情调。
被您识破了。师傅您这素质,没谁了,大学毕业吧?
大学毕业算个六。老子自学成才,写诗三十年,全是古诗。
古诗不好写,讲究平仄的。
不能一概而论,古风就无所谓。
您写古风?
古风不写了,见天兜风。
滚滚长江都是水。
这位隐于闹市的古诗人荒腔走板唱了起来。
在梦里水乡门前,老佳停住了脚步。梦里水乡里面人声鼎沸,门欠了一条缝。老佳瞄见一个高大的身形站起来,有点像玄一阁主。玄一阁主说,不能跟他碰,跟他一碰就散了。
既然玄一阁主这么说,那梦里水乡里肯定有一碰散人。为什么肯定有一碰散人呢?这里有一个典故。
在那次青岛笔会上,一碰散人遭遇了一连串的事故。事故依次由小到大,都和一碰散有关。
在火车上,一碰散人管张耳陈余要打火机。一碰散人接过打火机一摁,打火机散为四块,一碰散人哑然失笑。过了一会,一碰散人要玩魏好古的核桃。一碰散人先问魏好古,魏老哥,不会弄坏吧,咱可赔不起。魏好古一脸不屑,说,就你?我都盘了三十多年了,早盘出来了。核桃交到一碰散人手里。一碰散人平摊手掌,盯着掌中这对紫红油亮的核桃,眼还没眨,核桃噼啪作响,散为六块。魏好古在旁边人都看傻了。第二天游览金沙滩,海边有几个卖海螺的摊点。一碰散人面对一只大海螺陷入了沉思。海潮翻卷,去而复返。一碰散人沉思良久,伸出食指去点海螺上的某个穴位,海螺跟一碰散人的指尖邂逅了,没有任何犹豫,海螺决然化为一堆粉末。
这个典故是玄一阁主转述给老佳的,老佳没有参加那次笔会。
玄一阁主说,最后一天东道主设宴招待我们,酒宴刚刚开始,主办方冯主席过来敬酒。说过祝酒辞,一一碰过去,轮到一碰散人,我刚要拦下来。根本来不及,那动作多流畅啊,一气呵成,行云流水。俩人一碰,酒席立马散了。
老佳两个指头碰在梦里水乡门上。初雪宴就在门里,推门还是不推,老佳异常纠结。
张涵予双手捧着一只小碗,笑微微走了过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