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葬礼

地球在蜷曲的轨道上与太阳若即若离着,如果要给季节的缓慢而温柔的交替缩小到某个时间节点里,当六月,十四五岁的孩子挤出中考考点的一刹,夏天便轰轰烈烈扑过来了。

孩子们都爱夏天,毕业的初中生们要在这阳光里,把自己在春雨绵长中发出的霉菌好好晒晒。任春天蜷缩在小小的考场,孩子们熙攘的脚步堵在大门口,过去的事便都锁住了——也没谁会在乎。

女孩走得很慢,踩着分明的叶子的剪影,太过晃眼了些。厚厚的刘海与垂下的睫毛像是冬的产物,是沉重的黑色的落雪。

她叫贝,她的全名长而绕口,蠢得打几个结,很偶尔的有谁提到她,就硬是一字一字念出这又臭又长乱码般古怪的组合,带着冷漠的生疏。她的名字在新环境中是颗有趣的炸弹,但渐渐的,贝的沉默是包不住的火,像空气一般捉摸不透,也就没人说起了。

贝安静的晃出考点,睫毛下的眼睛在人群背后张望着,夏天真是令人讨厌啊,阳光让什么都看不清了,然后什么都在障眼法下与自己走丢了。贝在校门的门槛处迟疑了一下,也随着孩子们的躁动迈出一大步,这一大步鼓起一阵凉而温柔的风,把贝的短发撩在风里,贝只觉得风里藏着一百朵春花的香气,有些眩晕的,她伸手揉眼睛,揉下一片湿淋淋。

1

阳光到了午后绵软得只剩下温柔,贝喜欢温柔的事物。她喜欢看阴天里蓄满水雾的乌云,在风里慢慢散开,绵延出絮状的灰绒绒,有时悄然沉到地上,为干烈的世间打一层湿漉漉的朦胧。温柔是生活里一味清甜,虚无的甜,本只是一滩脏水,却变作雪的模样,纷纷扬扬把人都暖化了,糯糯的像幻觉。贝在很暗的老屋里混沌的酣睡一个多钟头,而梦里的时间是没有分度值的,一秒钟可以被迷糊的脑子扭曲拉长,盛下一个世纪的浮光掠影——或许时间本就是这么自由的物质,时间的刻度都是人订的,而人类多渺小啊,人类要把时间划分成一块块的,过去的时间便永远过去。过去的时间与虚无的温柔,都是幻想中的鸦片罢了。

在两个时空的间隙挣扎着起来,贝晕晕乎乎进了太阳地,贝眯起眼睛,只是暖橙色的光在睫毛间晃着,可以朦胧感受到薄薄的眼皮被光穿透成亮红色。脆弱的肉体。温柔适合眯起眼睛好好打量,眯起的的眼睛刚刚好可以盛下足够的温柔,就像什么呢,贝想着,徐帆的眼睛又冒了出来。他那眼里是盛了足足的湖水罢,温柔的垂下来,像是低垂的夜色,眯起来就看不到眼白,黑漆的眼,眼波在光下晃出银斑,是月下被风吹皱的一湖黑水,这一刻静谧地流进贝眼里。也许是刚饱睡过,这一刻贝感到无限满足。

贝回房间拿了袋纯牛奶,阴暗的老屋,早春时节奶袋都是凉凉的。贝把奶仍到电驴车篓子里,又网住脏兮兮的足球,挂在车把上,蹬了车蹬,边推车便整理耳机。到了老屋大门口的走廊里,姥爷木楞楞的坐在藤椅上,目光涣散着像想着什么,又像什么也没想。走廊土糊的顶子遮住阳光,贝感到一阵空荡荡的凄然,是没落的生命带来的,而这段生命与她的生命有温暖的连结,贝只感到哪里隐隐作痛,眼角也很酸楚,低头弄耳机,走过去,又对着那小小的背影喊了句,姥爷再见。然后飞快骑上车走掉。她知道不会有回应的。

贝很小的时候,就常被妈妈送到姥爷家,新陈代谢没有带走完的残破的记忆,总是带着老屋古旧的味道,像是在煤气里呆久的老人身上的味道,还带着饭菜的油味。后来小小的贝从中读出生活的苟且,贝本不应该看到这些的,像妇女藏起她冒出的白发一样,姥爷的爱虽是粗枝大叶,但努力为贝遮挡生活的不易,从学前班到小学二年级,放学时贝拥堵的学校门口,人群里总有片花白的头发,姥爷站得很坚定,手里还留着根热腾腾的烤肠。

二年级有个傍晚,姥爷在前面背着贝粉色的小书包,贝曾要求过自己背书包,没成,就不再提起了。此时贝默然跟在后面,手里晃着吃烤肠留下的油腻腻的木签,路过菜市场,路旁小饭馆倒出了来的污水腻在路上,姥爷走过,在长长的裤脚上扫上脏兮兮的水渍,贝盯着,盯着,一瞬间觉得烦得很,回家的路太长,太沉默,贝在学校就不爱说话,回家更没有什么开心事值得分享,贝望着那年迈的背影,想哭,她突然感到许许多多的情绪,许许多多是二年级的她常用的词语。她平时什么都不想,只是盯着课本上的插图就好,或是啃一只铅笔头,吃一角一包的软糖,下课了就一个人跑到很远的厕所,再赶着铃声跑回教室。在一片不一样的污渍里仿佛藏着莫大的悲哀,菜市场的水更像是溅到了她嘴里,多苦啊,多臭啊。

从那天以后,贝一个人坐车回家,姥爷在站牌等她,很多年就这么过去,直到姥爷坐上了轮椅。

2

徐帆和一群男孩都趴在走廊的窗台上,贝在校门口就望见徐帆倔倔的刺毛头,徐帆远远的在阳光里咧着嘴巴,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世界像按了静音键,静得能感受到阳光流动的声音。贝在心里悄悄地开着花,风停了,她站在校门口支好的电动车旁,贝的流海垂下来,透过发丝望着他愣神,轻而再轻地学着班里同学们那样叫他:“帆”,片晌随预备铃冲进校门。

贝永远迟到,她讨厌无聊的坐在噪杂的班里,还要和谁说话来等待上课铃,在无意义的某个时间点无意义的进班,有什么意义呢,她干什么都慢悠悠。贝望一眼左斜方,徐帆可爱地趴在桌上,温温柔的脊背弓着,在阳光里起伏,可爱的小男孩真是令人爱怜,上学的意义无非这么多,大大的填满了贝的每分每秒。

贝出神地把自己的呼吸节拍调的和徐帆同步,好像达成了一种新的契约,贝简直想帮他呼吸,那么的想要介入他的生命,此时此刻,贝不用在难眠的夜里看月亮,想着与他同沐一片月光这样奇怪的事,也不用在手机里编辑情诗然后删掉,贝在小男孩呼吸的节奏里感到虚幻的温柔,卑微而幸福的和这个男孩的生命靠近,贝空荡荡的心因男孩单纯的呼吸节奏也纯净得一塌糊涂。

可说实在的,贝从来没和徐帆说过什么话,表面看去,就像贝和全班大部分同学一样的关系,冷漠而礼貌。贝和徐帆之间也有一本厚厚的不解之词,敏感的贝什么都清楚,徐帆爱开黄腔,爱好打游戏,轻飘飘而快活地生活着。在贝还没得名为徐帆的病时,一次体育课,大家坐下来休息,贝汗淋淋的,起来时在塑胶跑道上留下湿漉漉的两个圆,徐帆当时说了什么,贝还记得。贝不愿像徐帆在快乐与不在意里,近乎麻醉的度过一日又一日,但贝确确实实把每一天都度过得很虚幻,她似有追求,总是迷离的远远望着,刘海下的眼睛不知道注视何方。她在追求的,像是在追求星海里一颗自己的星球一样的虚幻之物。可当徐帆站在眼前,仅仅是沉默的站着,从他发梢染上的一缕幸运的阳光,到运动鞋底湿漉漉的生机盎然的泥土,贝都喜欢。

贝很矮,或者说是娇小,徐帆刚刚好的小男孩的身高,高贝大半头,这是贝通过观察,比着他和教室门高度的关系,又自己过去笔画得来的。不知不觉地,男孩们都比贝高得多了,贝刚开始时感到深深的压迫,可渐渐地,贝就忘记了这种压迫感。而当徐帆真真切切站在她身边(体育队形里因为他们都是男孩女孩里偏矮的,所以站一起)贝感受到这一份身高差时,她感到无尽的压迫,甚至于可以直接掐住咽喉,或是被搂住肩头然后用美工刀刺进胸膛。贝都没有理由反抗的这样的压迫感。

贝不敢去想,比起自己接受死在徐帆刀下,贝更不敢接受自己是因为太痴迷徐帆了。她几近忘我的接受徐帆的所有,从某时某刻,她开始觉得徐帆可爱起。贝在某个日剧里看过说,可爱是最高级的形容词,如果你觉得谁帅气,那么当他不帅的时候就不再喜欢他,而可爱不然,你会觉得他干什么都是可爱的,对他的可爱服从,会沦陷于这样的非理性中。

就像贝比别的孩子都早得多的学会说话一样,早慧的贝深深意识到自己的病,并抽离一般的害怕这个可爱的小男孩,害怕这从未有过的情感。从那个早春的早春,贝沉睡十四年的感情随渐渐萌生暖意的春雨一同拥有生命的温度,在初三校区那个小小的操场,那小小的体育队伍里,贝望着校园白墙外枯树冒出一个又一个春天的婴孩,又听见身边高他半头的男孩自言自语道:“树都绿了啊,真好看”,贝就在心里说,以后的情感,再也控制不了了啊。

3

伏在桌上,贝故作百无聊赖地裁剪卷纸,粘在错题本上。她手上久久拿着卷双面胶,余光一遍一遍地看。刚才上课自习一段时间,徐帆没有和周围人闹,是落单的小男孩啊,他严肃的时候,经常用牙咬住下嘴唇,下巴便更显得小了,腮帮子可爱的鼓起,是严肃的可爱,像白色的小熊鼓起嘴巴吹飞一只蒲公英。此刻他们之间好像没那么多隔阂,只有贝才懂的无限可爱融化在刘海下的眼睛里。贝想做点什么,想着就轻轻的笑起来,又不自然的颤栗着,心跳提嗓子口咚咚作响,甚至感到微微的眩晕,徐帆变得比八百米长跑的终点还远,他的呼吸一起一伏。此时此刻像是丢了睡眠的夜晚一样的,只有听到呼吸声与透过骨与肉响起的咚咚声。贝向左前方伸手,透过灰毛衣茸茸的触感,贝碰到徐帆突起的肩胛骨。

徐帆扭过头时咬着下唇,眉头微微皱着,“小熊”,贝在心里叫。然后慌乱借了双面胶。

贝像被这圈双面胶粘住在座位上,短发顺下来遮住脸,看不到表情。突然,贝被谁猛地推了一下,跌坐在同桌的凳子上,是石月月。她又马上靠在贝身上,借着贝的支撑力,和另一个女生又推又打,肆无忌惮爆发出尖利的笑声。石月月毛茸茸的发尖带着甜腻腻的洗发水味钻进贝衣领子里,贝毫不犹豫起身,然后笑声便在脑袋磕凳子那闷闷的一声响中戛然而止。

又是一个课间,石月月来找贝,她和贝从学前班开始就是一个班的,此时石月月不声不响看着贝的侧脸,嘴里含一块柚子味的透明的方糖,方糖无所事事的在牙齿间碰出的响声。时间默默的流着,空气里散发出甜丝丝的柚子味。石月月伸手摸口袋,摸出个铁质的小糖盒子,呼啦呼啦的响声中,贝桌前的玻璃杯里咚的跳出水花,贝回头,石月月迎着她的目光说“葡萄味,你喜欢的”,玻璃杯里的方糖渐渐融化,阳光穿过晃着的水与玻璃,投下一道浅浅的紫色光斑。

“上体育课吧”说着,贝扭头收书。沉默片刻,石月月笑着用手搂住贝的肩膀

“真是,我看你就是要把我忘了啊”

果然,成为半生不熟的陌路人还是最好的朋友,全看石月月。

4

体育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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