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1月的北京,冷风萧瑟。踏出地铁站,迎面而来的北风轻蔑地嘲笑着我油腻凌乱的发梢,我裹了裹衣领,勉力对抗着北方透骨的寒意。灯影明灭下的小推车旁,穿着脏兮兮白大褂的小贩依然卯足了劲,在寒风中奋力吆喝。
“帅哥,吃点啥?”
“来份灌饼。”
“好嘞!”
说着,一块油亮的面饼已经被摊在了乌黑的铁板之上。小贩儿动作利落娴熟,一双筷子,一只铜勺,在他手中跳动、翻腾。几番热油煎烤,滋滋的热油声儿,伴着淡淡的轻烟模糊了视线。不消片刻的功夫,原本软塌塌的白面饼开始变得蓬松、焦黄。小贩儿一手用筷子轻轻挑破面饼表层,另一只手接过媳妇儿递来的已被打散的鸡蛋,顺势倒入面饼之中。鸡蛋在热力的作用下开始凝固,渐渐与面饼融为一体。
“帅哥,生菜、土豆丝都要吗?”
“要。”
“加肠还是鸡柳?”
“加肠。”
“要辣椒吗?”
“要。”
“好嘞!您的灌饼。您拿好。”
说话间,小贩已经麻利儿地打包好了灌饼,递到了我的面前。
我掏出手机,取过被无数吃客摸的油腻锃亮的二维码牌,扫码付账,取过灌饼。
“您慢走。”
我转身消失在灯影的暗处,双手捧着热气腾腾的灌饼,大口咀嚼着北方干燥冷冽的空气。
嗡嗡嗡……
口袋中的手机突然不安分地震动起来。我腾出手,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爷爷的姓名。我一时有些愣怔,生活在农村的爷爷几乎从未给我主动打过电话——而我也几乎很少主动直接给他们打电话,突然的来电让我误以为莫不是爷爷无意中误操作了手机。来不及擦干净嘴边的酱汁,我接通了电话。
“喂。”
我依然还在怀疑是否是爷爷误拨了号码,也预想着电话那头会是一阵沉默。
“喂!大毛啊!”
这一次,我猜错了……
“嗯,有事吗?爷爷?”
“哦,没事。你下班了没?”
“下班了,快到家了。”
“哦哦,吃过晚饭了?”
“嗯,吃了。”
“你一个人还做饭吗?”
“没有,在店里随便买了点。”
“最近忙不忙啊?北京天冷了吧?”
“还好,不算太忙。”
“前几天听你妈说你去西藏那边了,回来了?”
“嗯,回来了。”
“哦哦,好的,好的。天冷,你要多注意点啊!”
“嗯。你和奶奶身体怎么样?”
“我们都挺好的,没事儿。哦……嗯……你什么时候能回来诶?”
“嗯,不知道……最近有点忙,元旦吧。”
“哦,行嘞,行嘞……”
“……老头子,你在……打电话?”
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一阵模糊不清的叫喊,我听得出,那是奶奶的声音。
“嗯,那你忙吧,大毛。我没有什么事儿啊……我没打……”
爷爷的声音在听筒那一端渐弱渐消,然而通话却在依然继续。我知道,不太会用智能手机的爷爷一定是忘了挂断电话。数秒之后,听筒那头已经完全没有了声响,我放下手机,挂断了电话。
挂断那一刻,手机屏幕上显示,最后的通话时长定格在30秒……
2
咚咚咚!
“大毛啊”
咚咚咚!
“婷婷!”
咚咚咚!
“都起来没?”
暑假的第一天,早上七点,爸妈已经出门。正沉溺在假期第一场懒觉中的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我知道,一定是爷爷来了。
我拖着沉重的身躯,睡眼惺忪地打开了门,透过来不及擦干的眼屎看到了满面春光的爷爷。
“爷爷,好早。”
“还没起啊?回不回老家啊今天?我早上去菜市场买了些鱼和牛肉,你奶奶今天在老家逮了一只老母鸡,准备杀给你们吃。”
爷爷进了屋,径直走到客厅的另一端,推开了阳台的移门。阳光瞬间毫无遮挡地洒遍了整个房间。
“好。我去喊妹妹。”
我“咚咚咚”地敲响了妹妹卧室的门。
“起来了……”门后传来妹妹同样慵懒的声音。
不用猜,妹妹此刻跟我一样,肯定噙着满眼的眼屎,艰难地从床上爬起。
“爷爷早。”
“婷婷也起来了啊。那行,你们刷牙洗脸,我去接东东和小雨。”
“爷爷,你歇会儿再去……太早了……”
可是我的话还没说完,爷爷已经出了门,紧接着,一阵摩托车的“突突”声儿透过门窗,越过高墙,在爽朗明媚的夏日天空里渐行渐远。
爷爷奶奶住在乡下的老房子,几个叔叔和我们家早已在我依然牙牙学语时就搬出了村子,在县城里扎下了根。但是自从我们上学后,每一年的寒暑假,我们几乎都会回到乡下老家,度过整个假期。
每当放假,平时不善言辞的爷爷总是骑着他的那辆墨绿色的弯杠摩托在假期的第一个清晨,准时出现在我们三家的门口。而当爷爷敲响第一家的门铃时,肯定也已经买好了新鲜的水果蔬菜、鸡鸭鱼肉。儿时的我不甚明了,常常暗自以为爷爷身上一定有着非同一般的魔法,才能在全世界都还沉浸在梦乡时,便已起床劳作。
一个小时后,“突突”声再次在门外响起。打开门的刹那,除了爷爷沧桑却溢满幸福的面孔,还有两张天真无邪的笑脸——二叔家的东东和三叔家的小雨。
“哥哥姐姐早。”
“哥哥姐姐早。”
“早。作业都带好了吗?”
作为家里老大的我,似乎从小就有着与生俱来的大哥范儿。而每次回老家,督促几个弟弟妹妹写作业也早已成了我雷打不动的任务。
东东和小雨不约而同地侧了侧身,晃了晃各自后背上的两只可爱的书包。
“那走吧。”
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四个稚气未脱的孩童。小雨踩着摩托车前的弯杠,半只屁股靠在爷爷身前的坐垫上,东东、妹妹和我按序排坐在爷爷身后。我伸出双手,紧紧抓住爷爷腰侧的衬衫,左右护住娇小的东东和妹妹。即便现在回忆起当初的样子,我依然惊讶于爷爷能够用一台小巧的摩托承载起四个孩子的童年。
“爷爷,河里面那一闪一闪的是什么东西?”
小雨指着不远处运河里闪闪发光的河面,操着一口奶音问道。
“那是金鸭子。”
“金鸭子?真的是鸭子吗?我怎么没看到?”
“你再看看,那一闪一闪的像不像鸭子的翅膀?太阳一照,就变得金光闪闪是不是?”
“咦,还真的是诶!金鸭子,哈哈哈……”
我顺着小雨的手势望向水波粼粼的河面,夏日朝阳的光芒铺满整个湖面,当一艘艘货轮航行而过,荡起的涟漪反射着日光,熠熠生辉。待我扭过头,在摩托车头伸出的圆形后视镜里,爷爷低头看了一眼小雨,眼神中充满了宠溺与幸福。随即,爷爷又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远方的乡土。
这条运河边的河堤道,是儿时我们去往老家的必经之路。儿时的每个冬夏,爷爷就载着我们穿行在树林掩映的河堤道上,从县城到老家,再从老家到县城。
河堤道旁栽满了杨树、柳树、桦树、松树……树冠藤蔓层层叠叠,将整个河堤装饰成了林荫大道。火热的一串红、淡雅的牵牛花、傲娇的向日葵,在草丛灌木中恣意生长。成群的牛羊,聒噪的鸭鹅,还有树梢间奔走跳跃的松鼠、翻飞歌唱的莺燕。
而如今,因为有了更多的柏油马路通向十里八乡,当年的河堤道被彻底封闭了。那条承载着爷孙五人无数欢乐与天真的林荫大道就此成为了历史。
3
不知为何,当我挂断爷爷的电话,脑海中倏忽闪过的便是那条河堤。童年的往事太过遥远,北风骤起也凌乱了我的思绪。
其实早在大概十年前,我的寒暑假就渐渐开始被各种补习班、兴趣班所填满,而随着我和弟弟妹妹的长大,爷爷的那台老旧摩托再也无法同时载动四个孩子的身躯。似乎就是在一夜之间,我们从童年出走,便再也回不到过去。
而离开了童年世界,我们走过中学、大学,乃至现在在外漂泊。日子总归是埋首向前,再抬起头,已然物是人非。
爷爷奶奶都已经年逾古稀,身子骨都还算健朗,这也算是作为儿孙最最欣慰的地方。如见,每年与爷爷奶奶相聚的日子屈指可数。今天接到的这通电话,尽管爷爷的问话前言不搭后语,尽管爷爷还像个孩子一般避着奶奶悄悄来电,尽管这通电话只有短短30秒,却让我这个孙儿感到莫大的惭愧。
老人是真的思念儿孙!而为了所谓的生活而四海漂泊的我们,是否会在某一时刻深切地思念起远在故土的老人?是否还会记起,在故乡贫瘠而富饶的土地上,有两位老人终日翘首以盼儿孙的归来?
时光啊,请你慢些走,请让爷爷奶奶慢些老去,多留些时日给孙儿,让孙儿回到老人身边,尽孝膝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