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蒯丹究竟同他说了什么,末了,那驴脾气的老头竟然松口了!
滂老心不甘情不愿地去棚里把祖宗请了出来。
不瞧还不打紧,这一瞧,邯羽便就挪不开眼了。
眼前这头顶着祖宗头衔的鹿蜀委实不一般。它通体雪白,只有一双眼睛呈了湖水般的湛蓝,漂亮得好似仙界圣物。
邯羽心道:“这可真他娘的招摇!”
虽然漂亮,但他觉得要骑这么个玩意儿上战场,自己还不被人当活靶子打!
滂老把白鹿牵到了他的身边,有些阴阳怪气地道:“来吧,小子!试试,但踹死了可怨不得我!”
蒯丹在一旁打着圆场,“别怕,你爷爷我在呢,定不会让它踹死你!”
邯羽咽了口口水,觉得这话听起来似乎不怎么靠谱,也没什么说服力。
白鹿确实漂亮,但漂亮又不能当饭吃!邯羽当即做了一个出乎所有人预料的举动。他俯下身,去检查这老家伙到底是不是个带把的。
一头活物漂亮到了雌雄莫辨的程度,总是叫人不禁怀疑它就是个母的。
白鹿是一头很有灵性的鹿蜀,只这么一个动作它便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当即就尥起蹶子想要蹬他一脚。
一回生二回熟,邯羽这下反应极快,一个闪身就躲了过去。
老头抱起了胳膊,挑眉等着看好戏,不说话了。
邯羽心有余悸道:“嘿!这牲口瞧着挺端庄的,没想到也是个驴脾气!”
听闻对方将自己比作驴,白鹿的一双杏眼都瞪圆了,两股白气自鼻孔喷出,四条蹶子又跃跃欲试了起来。
邯羽绕着它打转,想要找到破绽,骑到它背上去。蒯丹看得汗珠子直淌,冷风再一吹,不禁哆嗦了一下。
“小子,它凶得很,你别逞强!”
然而邯羽并不打算罢手。他从小在基山摸爬滚打长大,越是难缠的对手,越是能激发他的斗志,叫他念念不忘。再说了,这白毛老牲口难道还能有这南沙军的帅难搞?他才不信这个邪!
白鹿在原地踱着步,一对冰蓝色的眸子十分专注地盯着邯羽,势在必得。
滂老抱着胳膊啧啧道:“这么多年了,没想到它还是那么好斗!”
蒯丹预感不详。白鹿的这种眼神他看着太眼熟了,那是昔日在战场上盯着死敌的神情。他刚想出声提醒邯羽要小心,便见那一身雪白的鹿蜀猛然出击,好似一支离弦的箭,直直往邯羽扑了过去。
亲娘欸!明年的今天要给这小子烧纸了!
这个念头当即浮现,但蒯丹根本来不及反应,白鹿就已经扑倒了邯羽跟前。
那祖宗动作委实快,半点都看不出上了年纪。但邯羽好歹也是出身基山的猎户,反应本就比寻常人要快上许多。他一个旋身,堪堪与白鹿擦肩而过。可待到回眸,他却惊讶的发现那头白毛老牲口已经调整好了方向,调头又朝自己扑了过来。
白鹿是这南沙军最金贵的鹿蜀,平素也不需要它上阵杀敌,是以没有拴缰绳。蒯丹急切地想要从蹶子底下把人救下来,可他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下手。白鹿虽然长得挺柔和,但性子刚烈,要是有人与它对着干,怕是要招来杀身之祸。
“滂老,你快给想想办法!”蒯丹冷汗直流。
那老头依旧抱着胳膊站着看热闹,“我说吧,你想多了!你们都想多了!不过是凑巧生在了那一年,又恰好长得像罢了!”
邯羽边躲闪边听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老头子说风凉话,当下也没心思去琢磨他们到底是想多了什么。
那祖宗攻它攻得锲而不舍,体力充沛似壮年。它还没跑累,邯羽反倒已经气喘吁吁了。他将自己眼下的疲软全部归结于几日前的闹肚子和染风寒,遂就在心底里开始咒骂起了那个杀千刀的厨子。
邯羽被白鹿追着屁股后面跑,几乎跑遍了整个跑场。蒯丹心里着急,跟着白鹿后面追,奈何上了年纪,追也追不上。那老头索性往地上一坐,叼着根狗尾巴草,好整以暇地作壁上观。邯羽见他就来气,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之时,灵台内憋出了个恶毒的法子。
老祖宗不是一直由这老头伺候的吗?那大家就来瞧瞧,看这白毛老牲口到底是不是头白眼狼吧!
风斜斜地刮着,拂着日渐泛黄枯萎的长草。头顶的天空蔚蓝,是柜山难得一见的万里晴空。
一老一小叠在一起倒在了地上,身上还盖着个硕大的黑影,将头顶的日头阻隔。
“滂老!”蒯丹边跑边喊,“滂……老,你吱一声!”
老头整个人都懵了,瞪眼看着眼前的蓝天白云,连眨都不眨了。
蒯丹赶到时见状心都凉了半截,唯恐邯羽那小子闯出弥天大祸,把这南沙军唯一养鹿蜀的后勤兵撞去了奈何桥。
他跪在地上,拍了一把老头的脸,带着哭腔喊道:“滂老,你可醒一醒吧!你要是去了,咱们营这么多母鹿蜀可怎么办呐!”他抹了一把自己的脸,“这里除了你,没人会接生啊!”
老头瞪着老天爷两眼发直,半晌才哑声好似要断气般道:“把……把这小子从我身上掀开……”
“不用动手!”邯羽这才从滂老身上滚了下来,喘着粗气道,“算你没白养它,总算消停了!”
白鹿在一旁跺着自己的蹄子,喘都不带喘一下。
“不愧是祖宗级别的牲口,吃好喝好……”他抹着自己脑门上的热汗,“这体力也忒他娘的惊人了!”末了还有气无力地嚎了一嗓子,“累……累死老子了!”
蒯丹早就没心思搭理邯羽了。他伸手去扶那老头,却听老头遽然直叫唤。
“不成了!不成了!别动我,动不了了!”
蒯丹心头一惊,当即不敢乱动他了。
“滂老你忍一忍,九丸在呢,我这就回去把那神医请来!”
说完,他拔腿就要跑。
“等等!”老头有气无力地叫住了他,“你……你把这小子领走!”他气得直哆嗦,“我不想见到他,你赶紧把他给我从跑场拎出去!”
邯羽身形娇小,自然不愿被人拎着扔出去,那实在是太损男儿颜面了。他当即一个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贴着老头想要绕到蒯丹身旁,以免遭那老祖宗的突袭,却不料被那自称动不了了的老头给暗算了一遭。
滂老愤恨地踹了他一脚,却在踹上的同时哀嚎了一嗓子,疼得他捂着自己的老腰拿后脑勺去撞地。
“行了,行了!我这就把这小子带走,不让他杵在你眼前碍眼。你千万别自己同自己过不去!躺着勿动,我快去快回,你可一定要挺住了!”
老头的脸憋得通红,咬着后牙槽赏了他一个字。
“滚!”
蒯丹觉得自己受到牵连委实冤枉,但邯羽到底是他带来的,试白鹿也是他的主意。直到现在,他才觉得自己这主意简直是个馊主意。不但差点害得邯羽小命不保,还险些要了滂老的老命。他脚底生风,好似踩着风火轮一般,走得飞快,不多时便把邯羽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方才逃命的时候还不觉得,待到此时劫后余生,邯羽才感觉到自己的两只脚生疼。他赶不上那脚底抹油的蒯老爷,索性找了棵榉树靠坐了下来。
他的鹿皮靴是新的,即便结步的手艺再高超,也禁不住他这么个跑法。脚上被磨出了数个血泡,还掉了几块皮,碰都碰不得。脚背肿得厉害,他试了几趟也没能把自己的脚丫子再塞进去。
举头望着稀稀拉拉的枝叶,邯羽悲从中来,觉得自己同这南沙军大约是八字不合,是以才隔三差五就会遇上各种倒霉事。
先是被个男人吃豆腐,再到被个厨子下巴豆,现在就连一头上了年纪的白毛牲口都能肆无忌惮地追杀他。
邯羽觉得自己戎马生涯的开端实在是太坎坷了。
跑着回了营地,蒯丹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不规矩,把九丸客居的门板拍得震天响,边拍边喊道:“神医!我的好神医,求求你快开门吧!出大事了!”
不一会儿,从隔壁玄烨客居的门缝里探出颗脑袋来,“嚷什么嚷,出了什么大事?”
那颗脑袋的主人正是九丸。
蒯丹见着他好似见到了救星,赶紧凑了上去,“滂老被撞了个仰面,好像伤到了腰盘,现在动不了了!”
“怎么又是个坏腰盘的!”姜神医闻言不耐烦道,“别告诉我这次也是那个新来的小子干的!”
蒯丹一脸的尴尬,讷讷嗯了一声。
姜裴冥望天,无力地叹了口气。他正忙着帮玄烨调息,好应对月满第二日的反噬。但这是个秘密,绝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就算是这南沙军的帅也不行。
苍暮的魔元在玄烨的体内运转得并不稳定,每当月满便要与本体相克,恶狠狠地发作一趟。每一次发作,都是一次痛不欲生的经历。苍暮元神里的魔元改变着玄烨的这具身体,让他变得越来越像苍暮仙身的模样。那是刀削刻骨般的疼痛,没有人能在那样的折磨下还能有心思干正事。
然而这位昔日的神族八荒统帅并不在意这些。他换了一副皮囊,揣着所有的秘密忍辱偷生了四百余年,便是为了一夺魔族天下。他是司战的子孙,生而为护苍生安宁,稳神族根基。即便失了仙身,他依旧在履行着自己的使命。
苍暮熬了四百多年,熬过了数不清的月满之日,将整张蛛网织得紧密,只待猎物自投罗网。眼下,他缺的不过是个契机。他绝不能让任何意外搅乱了他的全盘布局。
将月满日的融骨之痛往后拖延一日,要付出的代价便是次日的双倍反噬。玄烨不得不在那一刻到来之前将战场肃清,否则届时他定然无力反抗,而南沙军则会如同一盘散沙一般,暴露在敌人的面前。
屋内传出了玄烨清冷的声音,“你去吧,快去快回便是。”
想着自己凭白又多了趟活儿,姜裴冥心烦气躁地踏出了屋子。他关好了门,语气不太和善地问道:“人在哪里?”
“还在跑场上躺着呢!”
蒯丹跟在他身后,觉得此时若是有八抬大轿,那位神医可能心情会好些。
滂老伤得不算重,但他年事已高,需得躺着静养。少则半月,多则需要百日才能站起来。
神医赶时间,手脚委实麻利,给他施了趟针,开好方子便又急匆匆地走了。
蒯丹把人背去了屋里,安放在榻上时心里依旧过意不去,自责道:“这事都怪我!”
滂老到底也是军中的老人了,与蒯丹这么多年的交情,当下也不好意思过分苛责,便安慰了他一句,“这事不怪你,都是那臭小子惹出来的!”
“邯羽其实不坏,只是年纪小了些,不懂事。”他说着说着忽而灵光乍现,觉得自己想到了个一举多得的绝佳法子,“最近老鸟不太平,营中散兵都跑不开。但总得有人来照顾你……”
那老头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蓦然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蒯丹有点儿心虚,却还是硬着头皮道:“眼下也只有邯羽可以使唤……”
滂老负气一哼,“你不如现在就给我个痛快得了!”
“他在照顾人方面还是可以的。”蒯丹昧着良心劝他,“之前原帅也是他在照顾。再者,总得有人给你照看那些母鹿蜀啊!还有白鹿……”
听到这里,老头皮笑肉不笑道:“白鹿?他还有胆子敢去招惹白鹿?再让那祖宗瞧见他一眼,你就等着给他收尸吧!”
蒯丹觉得自己抓住了他的弦外音,“长得这么像三小姐,你也于心不忍吧!”
老头倔强地把头一撇,“再像他也不是三小姐,他甚至都不是个母的!”
“可他六百零九岁。”蒯丹给他盖上被子,“传闻冥主闵隆掌管魔妖轮回,是真是假谁都说不清。但若是当真有轮回……”
“清醒点儿吧,蒯丹!”滂老义正辞严地跟他讲道理,“都说鹿蜀能识出三魂七魄,倘若那真是三小姐,白鹿怎还会是这么个反应?”
“兴许是六百多年没见……又许是……那传闻不实……”
蒯丹越说越小声。他其实也并没什么把握,只是因为当年旧主死得太仓促又太冤枉,让他遗恨难平,不禁生出了些执念。
惆怅一叹,他闭口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蒯丹,你是三小姐一手提拔上来的,你对她念旧也是常情。但是她已经去了,即便回来也不再是三小姐。她不会记得那些事情,更不会记得我们这群老人。你这又是何必……”
“就知道说我。”蒯丹睨了她一眼,“方才你同意让邯羽试白鹿的时候,敢说自己没存那方面的念想?”
滂老被他噎得胸中一闷,顿时不说话了。
“三小姐死得那般冤枉,一世英名都毁在了那些个王八孙子手里。谁不希望她能回来带着我们亲自找魔都城里的那几位报仇呢!”
是啊,谁不希望呢!
现在的南沙军虽然由上原领着,但他们得不到魔都城的供给,自顾都不暇了,又谈何余力去给朝露报仇!
滂老眼眶一胀,鼻子一酸,一大把年纪了却差点泪洒当场。
朝露太苦了,苦到他们这群旧部过了六百余年都还在意难平。
当别人家的闺女躲在香闺里对着铜镜抹胭脂的时候,他们的三小姐却只能穿着粗简的战袍带着兄弟们打仗。欠了一屁股的债,还填不饱肚子。
她好歹也是老将军的独女,又是家中老幺,本应是最得宠。然而,她却用单薄的女儿身扛起了整个南沙军。
彼时,因为南沙军的帅是个女子,他们也被羞辱为是一支娘子军。可是兄弟们没人在乎。娘子军又如何?他们照样打胜仗,打得东枭望不到出头的日子,还攒了一堆没用的晶丹。